1998年7月5日。
这是特殊的一天,不仅仅是因为启德机场的关闭。
当然,对于大多数港人来说,这便是最值得关注的理由。
那天不仅仅是一个机场的命运转折,在众人心中更期盼着是整个香港经济的转运,其实说到底还是希望个人的转运吧。
而那天,在我生命中的确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转折点。
只不过,这跟启德机场的关闭没有太多的联系便是了。
那天的启德机场只是过于华丽的过场道具而已。甚至这过分的华丽还出人意表地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小插曲,虽是无伤大雅,但也喧宾夺主乱人视线。以至于后来回想起那天,那天人声鼎沸和灯火辉煌的启德机场总有抢夺一切光芒的错觉。
久而久之,事后我与顾长鸣在太平山顶的那场争执也变得模糊了。
但无论怎样,从那夜以后,我总算清楚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在顾长鸣的手中拐向另一个方向。即便命运的方向盘还掌握在我的手中,我也是个茫然的司机,走在不熟悉的路上,不得不依赖着身旁的顾长鸣。
那天,我们在启德机场送走了Maggie。
最后一班飞往伦敦的班机,这是顾长鸣给她的一个“小小”的送行礼物——
启德机场将于午夜关闭,而飞往伦敦的国泰航空公司CX251航班正是最后一班从启德机场起飞的航班。
当初,Maggie千里迢迢从英国赴港,还是应了顾长鸣的邀请。而今,他倒是认为她碍事了,赶着送人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自然清楚Maggie是迟早要离开的,便也不故作挽留。
并非我心底毫无留恋,只是深知挽留不过让本该在今天发生的事情拖到明天。
如此,何必贪恋?
但我坚持要去送机,为在其离开之际表达我对她的感激之情。
这段时间,Maggie对我可算是极好,即便我清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偿的,还是情不自禁地留恋这温暖。
只不过,那天也到了温暖的尽头吧。
顾长鸣不放心也不愿意劳动他人,便亲自带我去机场。
那天晚上,启德机场是前所未有的“繁忙”——搬迁的货车进进出出,机场大楼里更是拥挤非常,滞留在入境大堂里的乘客,徘徊在离境大堂里的人流,忙碌的服务人员,当然还有不少维护现场的蓝帽子和采访记者。有些人在拍照留影,也有些人还在闸门前徘徊不进,不知道是不是想寻觅最后一个进闸的机会?
在喧闹中,最后一缕离愁被冲散了。
Maggie也没有马上进闸,而是在外面细细地关照着我。
我说,谢谢。
虽然我的声音微弱得快要被周遭如潮的声浪所淹没,但我知道她听到了。
她的眼睛骤然瞪大,惊喜的神色涌现。
下一刻,她哭了,紧紧地拥抱着我。
Maggie的激动是难免的,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开口与Maggie说话,在她已经照顾了我将近两年以后,即将离开的时候。
她在我印象中向来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从未见其落泪。
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呆站着任她抱着我。
过了好一会,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替我抚了抚翘起的衣角。
“好孩子,保重。”那蓝眼睛在灯下闪着泪光,她又静静地看了我一阵子,才温柔地吻了下我的额头,然后站起来转身走了。
“再见了,Maggie。”
我看着她的背影混进人流中,再也寻觅不到。
“回去吧。”
“嗯。”顾长鸣把我抱了起来。
我把脑袋搁在他的颈侧,吸了吸鼻子,有淡淡的药草味和消毒水混杂的味道,便安心地打起盹。
迷糊中却听到——“啊哈,这不是顾老弟么?”
一个浑厚的声音。
我警觉地睁眼。是一名中年男子,在顾长鸣的右后侧,西装革履。
顾长鸣转身与他打起招呼来。
“崇文兄,这时你不是应该在新机场那边坐镇指挥么?”
我的睡意被打散了,索性扭过去打量起这位与顾长鸣称兄道弟的男子。
有点眼熟,但似乎不是与韩子曼打过交道的人,顾长鸣的话却提醒了我,原来是在最近在新闻上频频出现的,似乎是布政司里的某位人物。
“这边有个跑道关灯仪式,得待这完了再过去。怎么?你也来凑这个热闹,我让小关先带你进去好了。”他朝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年轻男子招了招手。
顾长鸣看向我,见我撇了撇嘴表示无兴趣,便连声婉拒。
“不了,我是过来送行的。小孩子也困了,我就先走了。”我很捧场地打了一个哈欠。
“哪来的小朋友仔,不会是你的私生女吧?”那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顾长鸣不置可否。
我扭头不去理他,躲闪开那伸过来袭击我头顶的大手,却意外地发现在不远处有个女子似乎正若有所思地偷看着我们。
“是个小美人哪,估计母亲也是个大美人吧。哎呀呀,得有多少芳心该掉进香江里去了?”
“你现在倒还有时间打趣阿?”
顾长鸣回以招牌狐狸笑容,用下巴比了比那男子身后着急地等着的小关。
对于这毫无营养的打趣,我兴趣缺缺,重新转过头去留心观察起那女子来。
中长卷发,浓眉大眼,一身简单干练的套装,棕色中坡跟小皮鞋,却煞风景地挎了个帆布大包。
认识的人?
我直勾勾地看向她。
她对上我的眼后,却是诡异一笑,转身一边在大包里翻着东西一边走开了,没走多远又立定了,转身。
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朝着我们快速地举起相机,迅猛地连按快门。
是个记者!
我皱了皱眉头迅速转头,其他三人也在瞬即觉察了,朝她望去。
“麻烦事来了。”那男子敛住笑,朝小关递了一眼。
小关低头朝耳麦说了两句后,又不动声色地靠近那记者。再抬眼,几名保安正朝这边急行过来。
她见状,也不像记者的以往行径——偷拍后立马逃脱,而是不慌不乱地把相机收回大包里去,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小关过去跟她交涉。
他们没说上几句,小关又一脸为难地走过来,低声说道,“她希望能同顾公子打个招呼。”
顾长鸣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嚣张”的女子。
顾长鸣虽顶着顾家三公子的光环,却一向低调行事,习惯游走于狗仔队的镜头之外,私生活方面洁身自好,公事上也不爱抛头露面的,但凡记者会什么的都交给公关部处理——关于他的消息本来就不多,而照片更是从未得见报。
因此,今日出行,他并没有因为记者齐集于此而有太多的顾忌,只备了个茶色眼镜,没想会被一名记者认出并拍了照。
“你若不愿理睬,便直接把那相机给扣下好了。”
“还是不妥,闹开了总不好。”顾长鸣垂下眼睑,“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便让我来会下她好了。”
小关闻言,仿佛略松了口气,看向他的boss,见他随即同意,才冲那记者点头,示意她过来。
“我这边应该无甚大问题,也不耽搁你这大忙人了。”
“那……”
顾长鸣冲那大boss点点头。
“好吧,改天有空再一起去打两杆?”
“一定。”
这位大boss又朝我挤眉弄眼地道别,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顾生,您好。我是《BOSS》人物专栏的宁菁,不知道是否有幸能为顾先生作个专访?”
那记者的开门见山让我愣了一下。
本以为她会旁敲侧击问些八卦,或是推搪照片的事情,她却张口不提前事,而是大义凛然地要求做人物专访。
“你可能搞错了,我只是一名医生。”
“拥有一家医院的医生?”
看来,这专访并不是一时兴起,这位叫宁菁的记者定是早已盯上顾长鸣,做足了功课。
“如果对本院的管理层有兴趣的话,可以跟公关部联系,我相信他们一定能给你满意的答复。至于我本人……实在抱歉,我目前并没有接受采访的意向。”
“哦?”尾音有点上扬,“没有兴趣阿……难道是认为这专访太严肃了,没有娱乐版的报道来得有意思?”
“我很忙,请把底片交出来。我想你也不希望遇到类似对簿公堂这样的不愉快吧。”
“呵呵,那是自然。顾生大可放心,我又不是娱记,这照片我是用不上的。今天不过是被师兄抓来救场的而已,没想到……”她装作不以为然地笑开。“只是……不知道在场的同行中会不会有人好奇,顾三公子怎么会携神秘女童出现在离境大堂的闸口呢?”
“您说……” 她拍了拍腰后的大包,低头皱眉,似乎在努力思索什么重要问题。“我该不该发扬下同事友爱精神,问下他们呢?”
顾长鸣眯起眼盯着她,那宁菁却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看来她是吃定了顾长鸣会忌讳当场闹开。
难得见着顾长鸣吃鳖。如果我不是她口中所提及的绯闻主角,我也会幸灾乐祸的。
而此时此刻我只能抱怨,流年不利,本日不宜出行阿。
“宁菁是吧?我记下了。明天找我的秘书约时间吧。”
“谢谢,期待届时会有个愉快的访问。”
“那照片……”
“呵呵,我虽不是专业的摄影师,但拍照技术也不是很次,冲洗技术也不错。到时候,照片和底片定会当面送还,顾生收了留作纪念,想也不错。”她眨了眨眼。
“如是,谢谢。”
“您太客气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您的关照。”
“哪里。”顾长鸣似笑非笑。
“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如此,告辞。”
就在顾长鸣转过身的时候,我瞥见宁菁得意地握拳低吼yes,觉得这刁钻却也带了几分率真的女子多少是可爱的,便也不再介怀她刚才的要挟。
一直不远不近地候着的小关见我们要离去,便迎了上来。
“顾公子,boss嘱我来看看小朋友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客气了,这边也没什么事。”
“那请让我送一下吧。”
顾长鸣四处张望一下,发现机场里的人有增无减,警队已经开始筑起人墙维持现场秩序了,便点了点头。
“或者,让我来照顾一下小朋友?”
小关把我接过去,跟着顾长鸣,在机场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斜穿大堂,直走到一个标示着工作区间的入口。
“从这里可以直接绕到停车场去,应该没太多的人。”
“嗯,谢谢了。就送到这里好了,他那边也离不得你。”
“好。”小关重把我交给顾长鸣,又转身对那工作人员叮嘱了几句。
“请慢行。”
“嗯。”顾长鸣抬眼环视一下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冲小关点头示意,在他的目送下离开。
工作人员带着我们很快便到了楼下,出了客运大楼,绕到停车场去,然后才离去。
“对不起,是我的任性添了麻烦。”
“不要多想。”顾长鸣替我系上安全带,顺手撸了一把我的头发。
“不要把我当作小孩。”
“那请问此时此刻坐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的是谁呢?”他轻笑。
“切~”我看了看自己这副不到三岁的幼童身躯,无以反驳。
“去游车河?”
“可以么?”
“容廷笙是不会告我拐带儿童的,就怕你不愿……”
“有不爱放风的犯人么?”我瞥了他一眼。
“惜言如金的韩大小姐突然又变得伶牙俐齿了啊。”
“如果你不介意一边开车一边看我打手语的话,我倒是可以省省气。”
“厄,这样是有点危险,不过我可以一边开车一边call谭姐。”他摇头轻笑,没有继续跟我耍嘴皮。
“……是我……是的,送她上机了,现在正从停车场出来。……不,你先去歇了吧,我们不会那么快回去……嗯,带她玩一阵也无妨……别担心,车上有小毯子……我会take care的……好……好……”
车子稳稳地从停车场开出,我盯着后视镜,那红白相间的客运大楼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迷乱的霓虹灯光中。
“晚安。”顾长鸣挂上电话,又问:“想去哪?”
“随便兜吧。”
“yes,madam。”
街头人潮汹涌,有的行色匆匆而过,有的优哉游哉晃荡,也有的围着桌子热火朝天地打边炉。
拐角处有个大招贴,灯光闪烁着——“告别旧启德,迎接新时代”。
“整个香港难得疯一把。”我感慨道。
“可不是?经济长期萎靡不振,港府自然期待携机来振奋下人心。”
“我看也不过粉饰太平罢了,照这样暴跌,难保股市不会崩盘。”
“何以见得?”
“‘任一招’那套能撑多久?不断提高利率,恒生指数总有一天会跌破银行体系所能承受的最低限。股市和楼市进一步大幅下跌,银行无奈下只能抛售相关抵押资产,这势必掀起股市和地产的恶性抛售潮,部分呆账坏账过多的银行更是泥菩萨过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啊,多骨诺米牌效应!”
“看来是颇有心得哦。”
“消遣时间而已,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而且,我以前也算在这栽过跟斗。”
……尴尬的沉默弥漫开来。
顾长鸣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三年半以前那件事,一个跟斗就把一切都摔没了。
“年纪轻轻就这么悲观,香港可不会一下子就玩完了。”顾长鸣微笑着摇头,“有人已经立军令状了,要对我们政府有信心。”
“你可是收到什么风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顾长鸣只是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见他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我也不再追问,随意看着窗外五光十色的街景如同皮影戏般无声滑过。
启德机场已经成了历史书中的图文。
这陌生又熟悉的香港,明天将会是怎样?
明日的我,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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