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过了海底隧道,没多久便上了山顶。
夜寂寂。
我与顾长鸣沉默无语,静立山头。
整个维多利亚港和半截九龙就在眼下,灯光璀璨。
俯视山脚的时候,我缩得很小很小,成了天地间最渺小的蚁蝼,一只苟且偷生于角落里的蚁蝼。
“子曼!”
我被一把扯住。
原来在不知不觉下,我离栏杆这么近,近到再探出半步即万丈深渊了。
在濒临危境的惊恐中,我又莫名地兴奋,不自觉得意地朝顾长鸣笑了起来。
“韩子曼!”
手腕生痛生痛的,我被硬拖着踉跄退了两步。
“咋咋呼呼的作甚?”
顾长鸣难得铁青着脸,瞪着我不说话。
我觉得有些气恼,还有些心虚,当意识到自己的心虚,我更是恼羞成怒了,扭头不看他,只专心挣开他的手。
“顾长鸣!”我见掰不开他的手,忍不住喝道。“你要抓到何时?”
他这才悻悻然松手。
我轻轻转了下麻木的手腕,接下来的钝痛才让我重新感觉到它的存在。
“莫名其妙。”我嘟哝。
“也不知是谁莫名地往前凑,要自杀也不用这么赶。”
“谁要自杀来着,一时走神而已。”
“是吗?这几年你的走神也未免太多了吧。”
我不做声。
顾长鸣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紧接着暗讽道,“也是,真要自杀的人从来就不会嚷嚷的,就像世上没有说自己是疯子的疯子。”
“就算我真要自杀又怎样?用得着你顾三公子指手画脚的么?我受够了你的多管闲事,你有什么权利管这管那的?” 一股怒火突然从心底爆发开来,我忍不住冲他喊起来。
是的,我受够了。
这段时间的无风无浪也不过是表面的平静与规律而已。
我强迫自己投入其中,心惊胆颤地维持正常的孩子形象,配合顾长鸣的安排,努力在其中寻找一丝趣味来经营这荒诞的人生。
但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候,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会怀疑自己不过是被拧紧发条的机器。
“受够了……你终于受够了?你以为我就好受?我也早就受够了你的半死不活。”他哑声说。
“韩子曼,你至于么?你不是向来都自诩清高,拿得起放得下么?一个容廷笙就让你生不如死了?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不堪给谁看,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容廷笙内疚后悔了?你就这么恨他,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报复他?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别人很得意是吧,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自私至极的懦夫。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也跟那些愚昧无知的女子一样只会自怨自艾,动则要死要活……”
“是吗?”我被顾长鸣的一连串问话狠狠地砸跌在地上——原来自己在他眼中是如此不堪,便不怒反笑道,“既然你认为我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人,何不干脆点,少管闲事,也好让彼此都落得轻松些。”
“我倒也想干脆。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多费心思来救你,不如让你早死早……”话音嘎然而止。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大眼瞪小眼。
可惜这不是琼瑶剧,自然不存在深情对望的情节,争执开始得莫名其妙,又莫名其妙地僵住了。
在未搞清楚状况时,我们便一脚踏进了大坑里,待反应过来,人已在坑底,一身狼藉。
我如此茫然,便也是了。
顾长鸣,他也失控了,却是出乎意料的。
或者真如其言,他也受够了。
我们都没有再开口的欲望,相互瞪着,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的顾长鸣让人难以适应。
习惯了笑嘻嘻的顾长鸣,没心没肺地笑,似笑非笑地笑,故作神秘地笑,伪绅士样地笑……
有时候,我会对他的笑恨得牙痒痒的。
当他不笑了,我竟意外地揪心,为了他,也为了我。
也许,大半年前的那个决定根本就是个错误,我的确该早死早超生了。
疲惫。
灵魂深处的疲惫就像地底下不停渗着的水,再干涸的泥土,久了也会烂成沼泽。等觉察过来了,那被丝丝蚕食的心已经是寸草不生的荒地了吧。
---------------------------回到半年前,白房子------------------------
大半年前——1997年,冬。
半山,车子顺着弯弯曲曲的盘山道向住宅区深处驶去。
是时,我刚从医院做了全面检测回来。
白日里,即使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透过茶色玻璃看外面的世界,也是灰蒙蒙一片。
任何的光彩夺目都被隔绝开去,有如我的心——即使依然被华贵奢靡包裹,即使这一切都曾是记忆中的闪亮,而此刻闪亮却已成了遥不可及,似乎总被看不见的灰膜所隔绝开来。
我任由自己陷入软软的车座,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花,让自己掩埋在野菊花清寒的香气中,一种宁静而悠远、接近死亡的香气。
前一天夜里,我梦着菊花漫山遍野地开。
仿佛在朝圣之地,也仿佛在埋葬之地,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安静地躺在花海里,黄澄澄的阳光铺盖而过。
只有在那时,我才觉得再次贴近幸福,虽然只是些虚妄的幸福。
能死在温暖的阳光中,于我而言也是一种奢侈。
更多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梦着自己在那冰天雪地中等待死亡降临,温暖一丝一丝地流走,最后在僵硬中醒来。
“子曼。”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
Maggie跟顾长鸣有些交情,由他的推荐而被容廷笙委托来照顾孩子已经有一年了。
这不仅仅是保姆一样的照顾,更重要的是把我□□成正常的孩子,这正是她所擅长的工作领域。
一年了。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熟悉彼此,相互交流应对也已经日渐模式化——每当Maggie发现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总会很坚定地把我拉扯回来。而呼唤就是第一步。
这柔和的声音里蕴涵着坚定,如果得不到回应,总会有下一步的。
经过无数次的抵触,我已经清楚,此时最好还是要给点反应的。
于是,我抬头看向她。
“累了吧。把这花给我,好么?”Maggie把身体微微往前探,指了指花,然后又指向自己。
我眨了下眼,见她并没有伸手过来表示坚持,便摇了摇头。
她没有放弃这个话题,“喜欢这花?”
点头。
“为什么喜欢呢?”
没有回答,我扯起嘴角略微笑了笑。
“是因为它的颜色么?”
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呢?”
……
“是因为它的香气么?”
我想了一下,才慢慢地点了下头。
“的确是奇特的味道,有种乡村田园的纯朴气息。”她眯着眼睛,做了个深深呼吸的动作,似乎又生怕我听不懂,紧接着补充说,“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乡村田园……
脑海中浮出了几个词汇——蓝天,白云,阳光,泥土,青草,草帽。
刚开始,对于这种诱导式的对话,我总是兴趣缺缺。然而Maggie认为这个很有必要,并且对我的病情有所帮助,便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开展类似的对话。
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种比白开水还要简单清淡的交流。
虽然有时候神游被打扰了,让人多少有些懊恼。但这位老太太的柔和嗓音,总能给我带来平静,就如此时此刻。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有蓝蓝的天空,有白白的云朵,那里的草儿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当然还有子曼喜欢的野菊花香……”
也许是发现我的眼里渐渐流露出神往。
她的笑容更大了,“等身体好起来以后,到我家去玩可好?”
我莫名地被她那简单的高兴感染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好,乖孩子。”
Maggie满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又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路边的树枝正努力地伸向天空。
我眼里已经失去色彩的天空,大概依然是它们梦寐以求的地方吧。
梦寐以求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
“我们到家了哦。”
家?
我垂下眼睑,仔细把眼中的嘲讽藏好,抱着花,笨拙地下了车。
雨后,空气凉薄。
院子里一片湿漉漉,连带路尽头的那栋白房子,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时,房子的门开了,一个白色的巨大身影扑了过来。
是只大狗。
我本想习惯性地张开双臂回抱,又意识到自己怀中的花,便闪到了Maggie身后。
它见扑不到我,就围着我们身边不停打转,一路跟进屋子,还不忘委屈地哼哼。
回到屋里。
我看到了难得出现在这里的人——容廷笙。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听到了动静才转过脸来。
“容生,下午好。”
“下午好。”容廷笙哗一下合上报纸。
“今天带孩子到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测,顾医生说……”
“刚才他给我电话了。”他打断了Maggie的话。
说话间,一名菲佣过来,要接过我手中的花。
我躲开了。
“我们把花插好了,摆在子曼的房间里。好不好?”Maggie蹲下来,平视着我问。
确认了怀里的花不会被随意放到一个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任由它枯萎,我便把花递了出去。
“子曼今天真乖。”
Maggie对我的顺从满意地夸奖,随即又站了起来,与容廷笙说起话来。
“这孩子最近的状态很好,尤其是今天。我跟她说话,都没有走神的现象。我考虑,是不是可以适当增加些户外活动量,这样应该会有所帮助……”
我手里没了花,仿佛没了遮掩,在容廷笙变得不自在起来了。
我知道他并没有留意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往Maggie身后缩去,偷偷地观察起他来。
他一脸方方正正,眉梢飞扬,双唇却紧紧抿着,只在略微上提的嘴角有些说不清涵义的笑意。
依稀仿佛当年。
只是,人生哪来的只若初见。
这几年,于我而言,早已白云刍狗,人面两非了。
但容廷笙却保持着那份经年未变,那些过往在他看来不过是不小心沾染的轻尘,一拂尽去。
也许是我的注视有些放肆了,他扫了我一眼,直让我瞬间冻结。
“到书房去吧。”
“好。”
Maggie止住了话,回身对我说道,“子曼在这里跟狗狗玩,好不?”
我点头,张开臂招呼着大狗。
它立马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瞥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我才停住了抚摸大狗的手,举起来呆呆看着它们。
十只手指短短胖胖。
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个小孩。
是的,我已经是个孩子了,一个不到三岁、在他眼里连说话都不会的小孩,
正黯然,大狗蹭了起来抗议我的走神。
我回过神去捣撸那大脑袋,一把抱住它的脖子,把自己埋在那茸茸的毛里。
它似乎感觉到我的索然,便安静地趴下不动,任由我抱着。
是不是只有你才真正喜欢真实的我,在这个躯壳里真实存在的灵魂吧?而不是这个叫韩子曼的躯壳。
我在心里默默地问。
韩子曼……
我在脑海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就像过去念了千遍万遍那样重复默念着,似乎要把这几个音节狠狠地印刻在脑子里。
我不知道,容廷笙为什么执意保住这个本应胎死腹中的小孩。
是血缘天性的羁绊,抑或是单纯需要一个继承人?
是顾虑支离破碎的韩家,抑或是借以发泄余恨?
我所猜测的种种可能都是如此荒谬,但除此以外我翻来覆去地思索了一年多,也想不到这孩子身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难免太庸人自扰了,试着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但这个问题总像一根刺,在心头扎得深深的,让我无法平静。
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我就这样抱着大狗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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