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旅》5.失业,和解

    不一会儿天空就阴沉了下来,继而便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几声闷雷,鸽子们扑腾扑腾拍打着翅膀。有些事,真的是,谁料得到呢,那几声闷雷竟让新中国遭遇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洪灾。
    我顺着天台的另一条楼梯跑了下去,刚走到巷子口,一场大雨劈天盖地地就来了。还是我妈说得对,凡事都要未雨绸缪。
    我取下放在自行车后座的雨衣,为老妈的智慧而折服。就在我匆忙系雨衣口子的时候,一辆老款黑色红旗轿车从身旁缓缓驶过。这车,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以前爸爸给某高层做司机时开的就是这种车,听说要百来万。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值咋舌。老爸在部队的时候就是开车的,横穿雪域高原运送军用物资,从没耽误过,技术绝对过硬。
    高二那年绝对是个多事之秋。十二月份,莫楚在北大的第四个月,在送高层一家到重庆的途中,老爸肾炎发作了。幸好当时离重庆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铁铮铮的汉子能否撑下去。
    江小原手舞足蹈地向我比划着,说大冬天的,我爸额头上的汗啊,瀑布一样,密密麻麻的。然后眼睁得忒大,眼泪就那么一颗一颗地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可他硬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听到这,我趴在老爸病床前失声痛哭了起来。江小原慌了,忙说:“田苗,你别哭啊。你爸现在不是没事了嘛。”我紧紧拽着床单,撇过头向他吼道:“江小原,你懂什么啊!我爸那天本来打算去医院检查来着。谁叫你那破亲戚突然想起去重庆。要不然,我爸也不会……也不会……”江小原低着头,没说话,满脸的愧色。他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我虚弱地靠在他身上,泣不成声。
    在我爸病情稳定后,高层一家却把我爸辞了,理由是在停车时车门上的一块漆被路牌刮掉了。我爸在他家干了快五年,就因为指甲盖那么大块漆给辞退了。果然印证了那句话:有钱人都是挑剔的。医药费,莫楚的生活费再加上失业,那段日子,家里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面对病痛,我爸一声没吭,没想到失业却让他面容憔悴,连平日爱喝的小酒都戒了。我妈嘱咐我别把这事告诉莫楚,怕他在学校分心。但我没忍住,还是告诉他了。莫楚在电话那头着急,嚷嚷着要回来。我说:“别,你一回来爸妈不就更担心了。你就暂时假装不知道,等寒假时再回来。”
    那段日子真的是特别不顺心,上课老走神,一做题就出错,学月考试一下子落了好几十名。看着老爸坐在床上一声不吭我心里难受,但又找不到地方发泄,堵得慌。江小原那几日就像得了多语症似的,老以不懂英语为借口,一刻不停地在我耳旁嗡嗡。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我甩着书冲他大喊道:“江小原,你给我消停点!”他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别介,我这不是想逗你开心嘛。”我厌恶地皱紧眉:“只要你别来烦我,我就很开心了。”“苗,你别这么不待见我。我叫我姑父把你爸爸再请回去不行么?”哼,说得到轻松,随便一个破理由把我爸辞了,现在看见我家困难了,便又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赐给他工作。
    “你们把我爸当什么了,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江小原讪讪地闭上了嘴。
    其实也不是真的讨厌他,我当时也是糊涂了,把他亲戚家的气全撒到他身上了,要怪也只能怪他有那么一家冷血的亲戚。像江小原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到我们这种普通市井人家生活的艰辛呢?
    那晚,老烟把我拦在了回家的巷子里。自从把莫楚的诗集给她后我就一直躲着她,一是怕她看出破绽,二是面对情敌我做不到轻松自然,我怕某一天自己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自。
    老烟很憔悴,一定是因为前几天的打架事件。这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传言她把某企业董事长的千金腿打残了。我想应该不会那么严重,否则这事也就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嗨,好久不见。”我低着头不敢看她。苍白的路灯下投射出老烟瘦小的身体,此时的她就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田苗,你是不是在躲我?”声音凛冽,让我不寒而栗,我知道,她生气了。我依旧低着头,没有回答。突然,她上前“啪”地给了我一耳光,嘴角立刻涌进一阵血腥,让我眩晕。连日来压抑的痛苦一下子都涌了出来,我靠着墙,慢慢地瘫倒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田苗,你他妈是在耍我吗?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和你做朋友?你成绩好,家人又疼你,我算什么,一只人人都喊打的过街老鼠,一个没人要的贱种。我就说嘛,像我这样的人,人人敬而远之,你田苗没理由怀着可怜之心暂时收留我……”老烟红着眼,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向我咆哮,说着说着,她竟蹲下身抱着我痛哭起来。我们俩就这么哭啊哭,哭到最后都没力气了,哭到最后都嗓子都嘶哑了。
    其实有的时候,女生之间化解怨气的方式很简单,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就像我和老烟,挨了她一巴掌,又哭过后,我却也能接受这个情敌了。我俩依偎在路灯下,冬季夜里的寒风把脸刮得生疼生疼的。我嘶哑着嗓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她说老爸的病和失业,说高层的冷血,说自己的学习状态不佳。差点就要说到莫楚给她的诗集了,可我还是忍住了,伤口正在慢慢结痂,不能再撕开了。
    老烟低着头,不说话。半晌,她猛地转过头,立刻从包里掏出笔和纸,匆匆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和地址,递给了我:“拿着,叫你爸明天到天贸大厦找一个叫何建民的人,这是他电话号码。他们那里正在招司机。”我狐疑地望着她。
    她见我不信又忙说道:“你爸技术好,一定会被录用上的。”我高兴地接过纸条,心想,这下可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爸将信将疑地就去了,没过多久就乐呵呵地回来了。没想到他真的被录用了,给那里的董事长开车,工资还是以前的两倍。爸妈脸上乐得都开了花。我也感到高兴,立刻给莫楚打了个电话,他沉思了一会儿,却也没说什么,不管怎样,老爸又有工作了,这对我们全家来说是好事。
    爸妈说什么也要请老烟来我家做客。她扭捏了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她把头发拉直了,梳了两条辫子,规规矩矩地穿上校服和帆布鞋。我拉着她胳膊揶揄道:“还是挺清纯的咧。”那一餐,我妈不停地给她夹菜,还唠唠叨叨地说:“怎么这么瘦呢?多吃点,多吃点。”
    饭后,我把她拉到我屋,给她看天花板上的向日葵。我说:“小时候怕黑,爸妈工作又忙,莫楚每晚就在我房里等我睡着了才走开。他说给我屋挂两个太阳我就不会怕黑了。那时他正在少年宫学油画,我说:‘那行,等你把画学会了,就给我这天花板上画两只太阳。’没想到后来他真的站在梯子上画起来了。”说到这,我低下头嘿嘿笑了。明黄的油彩滴落到他后脑勺上,有墨水盖那么大一块,但他一点都没察觉。我站在梯子下仰望着他:“莫楚,别画太阳了,阳光太烈,把头发都烤焦了。”他楞了楞,付下身来问我:“那画什么?”我说:“画向日葵吧,反正和太阳长得差不多。”他歪着头想了想:“也成。”没想到刚画一笔,又有一滴颜料滴在后脑勺了,和前一滴恰好成直线排列。第二天一早,他就顶着两滴油彩,浑然不觉地上学去了。下午放学后,果然看见他带着一张黑黑臭臭的脸回来,一进屋就扎进厕所,水龙头开得哗哗的。我捂着嘴,在外面痴痴笑个不停。没想到这颜料怎么洗也洗不掉,过了很久,他又黑着脸从厕所出来了。晚饭后,我妈把他按在板凳上,拿着剪子左看右看,愣是大半天才下手。这一剪子下去,颜料是没了,只是后脑勺的头发缺了一大块,平原愣是变成了峡谷。我妈摇了摇头,很不满意。最后还是老爸出主意,拿出姥爷遗留的剃头刀,三下五除二把莫楚一头靓丽的黑发给弄没了。弄得他在事后的大半个月里都不敢照镜子。其实我倒觉得这光头挺好,长发的莫楚让人觉得亲切但总缺少生气,头发一剪,整个人都变得活力起来了。
    老烟撅着嘴:“你们家可真幸福。”以前不觉得,可老烟这么一说,仔细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幸福,于是兴奋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可又觉得不太对劲,老烟一个人住,没法感受家的温暖,我还在她面前炫耀家的温暖,这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叹了口气,我便裹着毯子坐了起来:“其实我亲妈妈和爸爸离婚的那段时间也是挺难受的。“老爸虽然一直没说,但我还是大概了解到了事情的缘由。像我亲妈那种美丽高傲的女人又怎能安心于平凡的生活呢?某天,这个美丽的女人遇到了传说中有钱又帅的男子,然后毅然抛夫弃子,上演了一出灰姑娘摇身变公主的戏码。
    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江小原也是在小阁楼。他脑袋前的那啜红毛已经没了,大光头也被短小厚实的青丝覆盖,整个人透着股精明像。
    他坐在老烟身旁,轻声细语地给她辅导数学。老烟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安静地依偎在他身旁,不时露出甜甜的微笑。
    橘色静谧的灯光穿透巨大的白色灯罩,在空气中凝聚,晃荡。
    啪……
    我惊慌失措地俯下身去捡散落在地板上的书。老烟扬起嘴角,像只蝴蝶一样翩翩飞到我身边,挽起我的手,浓烈的橘子味香水熏得我一阵头晕。
    江小原显然也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儿,正一脸差异地盯着我。我把书码齐,放在老烟床上,对她说:“这些是我到老师那借来的文综复习资料。你自己好好看看吧。我要走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出被老烟挽着的手臂。
    老烟也没留我,只是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明天来给我补习吧。”
    “嗯。”我点了点头,自始自终都没再看江小原一眼,然后逃似的跑出阁楼小屋。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心慌。虽然我知道自己并没看见什么香艳的画面,但就在那时,我的头嗡的一下大了,心里仿佛认定了这是个具有爆炸性的桃色新闻。
    我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脸,背脊靠在散发陈腐气息的楼梯上,然后慢慢滑了下去。原来泪水已经从我指缝中溢出,浸湿了身前一大片木质楼梯。我害怕极了,可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一双空荡荡的眼里除了泪水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我竟然想的是,莫楚该怎么办?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