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情倾》22.禛心

    长春宫，咱们又见面了。
    从我踏进这宫门起，只觉恍惚。
    初涵走在我身边，步履从容却再不见她那沉静的眸子。也许，今天不该带她来的。沄漪与我走在福晋身后，一路受着宫里太监宫女的请安问好。我感觉有点讽刺，有点尴尬，也有点无奈。花盆底嗒嗒的响着，不由让我记起当初的选秀，这真是不怎么愉快地回忆之一。一步步走向德妃的正殿，思绪却早已飘到了那个简单的小厢房。
    “给母妃请安。母妃吉祥。”福晋带着我们朝德妃盈盈下拜。
    “免了！都快快起来。”德妃声音饱含一丝兴奋与热情，想来心情不错。
    由着宫女领我们落了座，我这才惊叹：我与这长春宫如此有缘，却还不曾如此正大光明的坐在正殿喝茶，真是讽刺。
    “沄丫头，怎么不常常来走动走动，让本宫这个老太婆想的紧哪！”德妃笑语盈盈的说道，不经意间眼角竟也有了些细纹。
    沄漪不慌不忙的起身越过我站到殿中央，盈盈一福身，娇羞道：“额娘春秋正盛，容颜端美，可把臣妾们都比下去了呢，哪里会老！前些日子，听说额娘精神不济，咱们也不敢来叨扰，福晋和众姐姐们常常挂念起额娘。今儿个看额娘神采奕奕，臣妾们心中甚是欢喜，往后啊，免不了被额娘责备聒噪呢！”
    “你们快瞧瞧沄儿这张嘴，想打又疼得慌！”德妃边笑边道。
    沄漪这一席话说的在座的女眷们都放松了不少，十四阿哥的福晋直夸沄漪是个七巧玲珑人儿。四福晋脸上也多了一丝笑意。我亦微笑。
    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啜着茶水，浓郁的香气直送心底，该是茉莉花茶吧，芳远沁人。
    “本宫这些媳妇们啊，个个儿都是那七巧玲珑人儿。老十四家的，也是顶讨喜的！”
    十四阿哥的福晋微笑不语，两个浅浅的酒窝衬得她越发娇美。我不禁把十四与她做一比较，真是一静一动，一钢一柔。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相配。想来，十四应该对她很好吧。她脸上那种幸福的笑容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我心中一甜，忽的就想起了胤禛。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了，你还好吗？是否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是否又瘦了好多？十三，你得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你可知，你四哥有多么担心多么痛心。也不知道十三的府中是否一切可好？芷蘅，你一定要坚强。想起芷蘅大气雍和的脸，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十三有个好福晋，有她在，府中不会乱。
    “溪丫头，弘暄怎么没有跟过来啊？”
    “回额娘的话，昨儿还吵着要来呢，可是今早有些发热，臣妾就没有带过来给额娘请安。”
    “可要紧？”德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忙问道。
    “额娘莫急，不过是小孩子略发些热罢了。等大好就带来给额娘请安。”十四福晋忙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等大好了再来，莫再病了。”德妃略一宽心，复又端起茶杯，“这弘暄哪，跟十四小时候真真儿是一个模子下来的！连那股子淘劲儿都一模一样呢！”德妃笑道，想来，这个弘暄是个受宠的孩子。
    十四福晋微微一笑，两个酒窝更加明显。
    “可不是嘛，额娘。连十四爷也常这样说呢，这几个孩子里，弘暄与他最像。我们弘映性子就稳得多，按说才比弘暄大了一个多月呢，呵呵。”
    这声音清亮大方，掷地有声。虽然，有点卖弄的意思，却也是干脆利落，不容人忽视。忽然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再看，橘色旗装，浓眉大眼，颇有满族女儿的大气豪爽。这是……诺娅！
    真想不到她竟成了十四的侧福晋。
    我完全进入到几年前的回忆中，那么洒脱豪气的女子，那么花样的年华，到底，还是成了这庭院深深中的一员。在现代时，我就常常感慨，人终是逃不了命运的安排。现在，我更加深信不疑。
    “嗯，弘映也是好的。”德妃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众人不语，诺娅神色依旧，倒是十四福晋面上有些讪讪的。看起来，诺娅的性子跟十四更像些，但是我感觉，他会更喜欢他的福晋。
    默了一会，德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弘晖那孩子，可惜了……”
    我心中一动，忙看向福晋。我能感觉她心中吃痛，只是表面依然云淡风轻。
    “韶华啊，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德妃一顿，又道：“只是，老四府上人丁单薄，皇上与我都甚是牵挂啊。”
    “哐嚓”一声微响，身旁的沄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额娘说的是，儿臣记下了，定会尽心。”福晋起身郑重道。
    “甚好，如此甚好。老四身边有你这个福晋，本宫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何为食之无味？如今，我已深有体会。
    今晚，食之无味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原因，可能不尽相同。也可能，都尽相同。
    是她要来了吗？那个有着专房之宠的年妃？在现代，对于清朝的历史我并不甚了解。只因着年妃对雍正皇帝有了些了解。在我心里，最是无情便是帝王心了，特别是雍正这样的帝王。只是，一个年妃令我彻底困惑了。在种种论调之上，我宁愿相信，雍正对年妃是有感情的。我曾惴惴不安，我害怕她的出现，我害怕她抢走胤禛的爱。
    即便不是年妃，即便没有年妃，还是会有别的人，秀女大挑，胤禛又会有新的侧福晋，新格格吗？是啊，是啊，我怎么沉浸在幸福中就把什么都忽略了呢？我可以跟她们雨露均沾，我可以刻意忘记我与她们共事一夫。可是，我怎么忘了，不止这些啊，还会有，还会有。我改变不了任何人，也阻挡不了任何事，就好像胤禛最终都会是雍正皇帝，就好像胤禛最终都会有无数的女人……
    我悄悄退了席，我想在这一群姹紫嫣红里，少了我一个总归不会怎么样。况且，福晋不会有心思来管我，沄漪……就更不会了。
    初涵跟着我走走停停，一路上谁也不言语。我恍然记起被告知婚期那天，我与初涵走在一起的惆怅。
    目的地很明确，那间曾经待过几个月的小厢房。我没有胆子走出长春宫，虽然我很想去看看惠妃，哪怕在今天这样一个时刻。
    红瓦绿树，一丝春天的草香隐隐传来。
    没变，一切都没变。
    永远都不变该多好。
    我缓缓走近，微风吹起我衣裙的下摆，脑后别着的那支珠花也微微摇动。
    “主子，前面……可是贝勒爷？”
    我随着初涵所指望去，竟然真的是胤禛。此时，他就站在当初十四阿哥站的位置，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仍着朝服，一脸疲色。
    “你怎么会出来？”胤禛看见我一脸惊疑。
    “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我不答反问。
    胤禛微微一愣，笑道：“我本就是被十四弟硬拉过来的。今天，宴请的可都是府里的福晋女眷们。”胤禛故意凑到我耳边轻声调侃道。
    初涵识趣的一福身便向院外走去。
    我望着胤禛的眼睛，拼命想在这黑夜中从他的眸中找到自己。
    有些念头萦绕脑中，挥不去也散不掉，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我缓缓开口道，“我不是福晋。”
    胤禛松开握着我的手，周围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风声。
    他慢慢的转过身去，眼神有些空洞的望着院门，风吹起他的衣摆，簌簌作响。他好像真的又清瘦了很多，衣服都不怎么合身了，两边的面颊明显的凹了下去，神色疲惫却又有种绝然的坚定。
    我心中一痛，眼泪早已控制不住，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对不起，对不起，胤禛……”我扑到胤禛的背上，脸颊贴着他的后背，眼看泪水将他的后背打湿。我伸出双臂从后抱住胤禛，很紧很紧。对不起，胤禛。你真的把我宠坏了。这其实，都并不是你的错。
    胤禛慢慢转身，将我拉进他的怀中，轻柔的抱住了我。
    “对不起，筝儿。这几年，你受委屈了。”胤禛的语气从来不似现在，那么苦涩、那么无奈。
    “没有，我没有……”越想解释清楚却越哽咽。
    胤禛，我在乎的不是名份地位，我在乎的是你，是你，从来就只有你。
    “筝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抬起头看着胤禛，点了点头。胤禛用手指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袖口传来那令我心安的淡淡清香。
    胤禛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大步走向院门，我看到初涵为难的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的徘徊。胤禛的手很有力，也带给我一股力量。胤禛走的很快，我不得不跟着他小跑，一路上看到我们的太监宫女都有点不知所措。胤禛带我走出了长春宫，跨出宫门那一刹那我犹豫，可胤禛给我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是啊，管他呢，我愿意跟着他走，无论到哪里。
    任由胤禛牵着我的手，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我的脸在发烫，心也在狂跳不止。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胤禛渐渐放慢了步子，终是停了下来。我随着胤禛的目光看去，这是……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阿哥所？
    “这是……”
    “我长大的地方。”
    我心里一惊，转身看向胤禛。
    “好久都没有来过了……我小时候其实很喜欢这里……当然，最喜欢的是额娘那里……”胤禛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可能是饮了酒的缘故。
    “刚才我还在害怕。”我轻声道。
    胤禛转头看着我。
    “咱们就这样出来了，而且还……明天恐怕……”我无奈的叹口气。
    胤禛微笑不语，复又转身望着刚才那地方，“那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胤禛，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胤禛没有看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又加大了一份力。
    “其实，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怕，”我一顿，“我怕大家又说我长得像额娘。”
    胤禛转身看着我，有些黯然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像是黑夜中独自闪耀的星。
    “难道我都没有跟你讲过吗？”胤禛温柔的开口道，眼神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淡然，我甚至怀疑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我不解的摇摇头。
    “这几年，你跟额娘已经不太相像了。”
    “哦？真的吗？那额娘美还是我比较美？”我仰头看着胤禛笑道。
    我太想让胤禛快乐些了，不管撒泼还是胡闹。可是话一出口，我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随意谈论额娘，谈论皇后，这好像并不好笑。
    “认罚认罚，我怎么敢跟母后娘娘相比，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我调整了下情绪，努力嬉皮笑脸道。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胤禛有些好笑的问道。
    “我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决不可恃宠而骄。”我假装一板一眼、恭敬的回道。
    胤禛笑笑，道：“筝儿，你长大了。会逗我笑了。”
    这本该是胤禛也想逗乐的玩笑话，我却听得心酸不已。
    我收起伤感，仍扑嗤一声笑出来，嗔怪道；“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吗？我倒是想永远年轻，不用长大呢，可是你看，弘时现在都能猎野兔了呢！可见，岁月不饶人哪！”
    胤禛微微转身与我并排而立，伸出一只手臂将我拥住，我索性头枕着他的肩膀，一阵微风吹过，轻轻撩起我额边的细发。
    “你才有多大年纪怎么就老了，何况，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刚刚见到你的那个样子。那么青涩，那么狼狈，也那么……美丽。”胤禛的声音轻缓而温柔，有些不太像胤禛。
    “我不依，我可不要再记着那天了。那么委屈，那么狼狈，那么荒唐，偏偏都被你看到了。”我嘴上不饶的说道，嘴角却早已上扬，心里早已涟漪四起。
    胤禛轻轻一笑，将我揽得紧了些，道：“以前，我跟老十三常在这里练功夫，一晃都这么些年过去了……”
    我心中一凛，心下觉得酸涩无比。十三是胤禛心中的痛，无论我们怎么谈笑，怎么想忘却，都还是我们心中抹不掉的痛楚。
    “十三阿哥……现在可好？”
    在府里，胤禛断然不会跟我谈这些，也不会有如此脆弱感伤的时刻，今晚，索性让我陪着他难过，陪着他煎熬。
    “也许吧……都这个时候了，老十三还不忘叫我宽心，呵呵。”胤禛自嘲的笑道。
    看着这样的胤禛，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原来，我只适应了他对我的好，他对我的庇护，他对我的包容与理解，却未曾试着给过他什么，就在刚才还在无理取闹。除了那个承诺。是的，胤禛，我会永远陪着你，不会离开你，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先你而去，你我都该情何以堪？
    我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胤禛。
    “胤禛，相信我。十三他会平安，相信我。”我笃定的一字一字说道，我实在不忍看到胤禛如此难过自责的样子，可是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对于将来的种种，在这一刹那，我真的想一吐为快，但我不能。
    胤禛看我的眼神有一丝犹疑，随即便似往日那样云淡风轻的笑了，“当然，他不会有事，一定会平安。纵然有风有雨，我这个四哥也会护他周全。”胤禛说的轻描淡写，言语中却张显霸气与傲据。这才是胤禛，那个充满自信与霸气的胤禛。但是，我却很怕，怕他轻举妄动，怕他受到牵连，怕他卷入那些是非黑白。
    “胤禛，你千万不要......”我话还没出口，胤禛便用手指轻轻点住了我的唇。
    “额娘美的沉静婉约，而你却带着那么股倔强坚韧，偶尔还会让人……捉摸不透。”胤禛移开他的手指，背过身去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有点发懵，不明就里的静默着。胤禛接着开口道：“其实，你跟额娘本就不像。只是当年那眉眼有着三五分相向，现如今，可是越来越不像了。”
    “本来嘛，额娘岂是我可以与之相比的呢。”我由衷的会心一笑道。
    对于这位早逝的佟皇后，我对她一直有种莫名的好感。她生前实为六宫之首，弥留之际被立为皇后，死后能让千古一帝念念不忘；她的孩子尽数夭折，她却视胤禛为己出，而胤禛也认定了他这唯一的额娘。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大气，她的和善，她一切的好仿佛就像画卷般在我眼前展开。额娘，谢谢你给了胤禛一个母亲的爱；额娘，也谢谢你，冥冥中安排我来到了胤禛的身边。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胤禛拉着我站定，坚定地又有些突兀地说道。我们四目相对。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意境里，忽得看到胤禛深海般的眼眸，忽得听到他说这样一句话，我感觉我终将被淹没。
    我没有听错吧？胤禛说……他爱我？曾经一直奢望的字眼，我本以为胤禛是永远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我很感动，很感动。
    我靠进胤禛的怀中，紧紧抱住了他，生怕下一刻发现，这一切只是个梦。我埋首于他的胸前，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有他的这句话，我还在纠结什么呢？即便会有千百个年妃，又能怎么样？我还是我，胤禛也还是胤禛。
    “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半晌，我哽咽道。
    “嗯。”
    “相信我，”我抬头看着胤禛，“你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胤禛看着我半晌不语，最终还是将我紧紧拥住。我们便这么彼此相拥，给对方以温暖与力量。
    胤禛有些期盼的眼神被我刻意忽略，“我也爱你”在口中已经呼之欲出，最终却还是在心中默念为了无形。我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可能下一秒就要窒息。
    然而，胤禛稳稳的声音仿佛从上空传来，“你要的，我也都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