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罹》3.只羡鸳鸯不羡仙

    锦楼是大姐与姐夫成亲之时特意造的。
    据说，一日姐夫同商队在沙漠中穿行，途中遇到飓风失了方向。商队在沙漠转了三日，弹尽粮绝，许多人看到海市蜃楼和绿洲，每每疯狂地追逐眼前的幻景，后来都活活渴死。惟独姐夫一人，苦撑了半日，终被其他商队的旅客所救，昏昏沉沉中梦见满目碧海，海中独立一座高楼，檐角系着锦带，如遗世独立。后来，姐夫到了关内遇上姐姐，成亲时就照着他梦境中的样子造了这座锦楼，见证重生。
    走入其中，一阵暖气迎面扑来，脸上顿时带了湿意。屋内三壁皆挂满了诗词书画，大多是娘离家时带出来的名家真迹，铁笔银勾，苍劲有力，几幅临摹赝品，同样栩栩如生，几假乱真。
    “姐，这仿的是柳体吧，姐夫尽给你淘这些东西，可有替妹妹我留一份呢。”小时候习字，大姐就偏爱柳体，一度钻心其中，至后来，师傅也赞其青出于蓝而青于蓝；二姐一向志不在此，只求识得字，写的清，练了几年，随手也写得一首篆花小楷。偏偏我什么都不精，颜柳欧赵，皮毛都懂得一些，却是没有一项深谙，最后倒成了四不像。
    在外间逛了圈，不见有人回应，我步上二楼。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神仙美眷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我静静的伫在门外看着他们，直到手脚冻得发麻，才忍不住咳了一声。
    姐夫抬头发现我，忙起身关心道：“末儿，怎么站外面，冷了吧，快些进来！可要小心自己身子。你们姐妹俩聊，我去找爹。”他一边收拾好字帖，照例拍了拍我的脑袋，离开前也不忘大姐，俯身在她颊边留下一吻。
    感受到两人的甜蜜，我走到姐姐身边，玩弄着她的发丝，道：“真是教人羡慕，姐夫对你可真好，都成亲六年了，还甜得跟新婚一样，以后可不能在我面前这般卿卿我我，惹得人眼红。”
    他俩感情好，这是府里都看在眼里的。大姐夫齐云，来自关外，自小就是个孤儿。但他生性豪爽，八年前入城行商，无意间遇上姐姐。一眼生情，两眼就订下终身。但他们这段姻缘不被爹娘接受，持续了一年的抵抗，争取。最后，姐夫毅然放弃关外的一切，甘愿入赘夏家，接手管理夏记的生意，这才让姐姐得到现在的幸福。
    姐姐没接我的话，对镜挽起乌丝，细弱的手臂从衣袖中露出，淡淡的粉红色疤痕缠绕其上，我忍不住伸手触摸，问：“姐，这疤还疼吗？爹那时候真狠。”
    “早不疼了。”她嘴上这么说,可那时候的场面,就是现在，我还是忘不了。
    从小大姐就十分聪慧,乖巧伶俐,爹常赞她是家里最大的骄傲，既孝顺，又会照顾两个妹妹，从不与人争什么，谦让有礼,最知晓礼数。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完人,无论是什么，她做的都是对的。童年，我几乎是照着她的模子，一步一步过来。
    可就在她十四岁，我八岁那年的中秋节后，她变了。时而她会高兴的在院里起舞，难过时躲在房里落泪，会争，会吵。那时我不明白，只知道，她是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他，她和爹说不，拒绝替她安排的婚事；会吵会闹，只是想出门一见情郎，更有一度，要离家私奔。
    中秋节后的第五天，我头一回看到大姐挨打。披散着发丝，跪在大厅里，爹好生气，对她很凶，骂她，藤条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背上。大姐不肯认错，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不停的磕头求爹，娘劝不住，也跟着哭。
    哭声，打骂声，吵醒了府里的人，丁伯要去拉开爹，也被爹推开。
    那天的夜晚很长，久久看不到太阳东升。直到藤条断了，大姐磕破了头，背上的白衫渗出血点，晕在娘的怀里。
    “你们都给我记住，要是以后和她一样，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我一样打死你们，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整理好妆容，大姐拉着我坐到床沿，问：“秦宇这次来，你可知道什么缘由？”
    我知道她问什么，偏不想答她。她见我不语，又道：“自家姐妹，有话我就明了和你讲。你俩从小就认识，感情也好。上一年，秦宇就和爹求过，想同你早点完婚。爹本想应下，可见你不怎么上心，只推脱你年纪小，不忍你嫁的这么远。这次，怕是不能再推了。你也老大不小，丁伯家的孙女与你同年，人家明年就当娘了。”
    “我……”
    “有什么就说，我不会告诉爹，你信大姐吗？”她以为我是担心爹，忙对我保证。
    我摆弄着手中的帕子，卷成麻花，随即又放开，“不是我不愿嫁，只是秦袖。我怕自己不能和她好好相处，你知道，我们俩一见面，忍不住就会啐对方，那样怎么一块儿过日子。”
    “秦袖？”
    我点点头，道：“嗯，你们也都知道。她从以前就不喜欢我，我也没法子好言好语的对她，我不想秦宇难做，他俩相依为命，秦宇不会舍得她。更重要的，我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认定他了。”
    大姐当是玩笑，但见我神色镇静，叹气道：“感情可以培养，你现在只是看不清自己。你若是只为了这个或者其他什么缘由不嫁，亦或是退婚。别说爹，就是我也断不会同意你。”
    “我没想过退婚。”
    “没有最好。”大姐一反原来的态度，道：“即便真有了，我劝你放弃这念头。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可你不是我，咱们不同。你和秦宇这事是爹和秦伯伯订下的，是我们夏秦两家的联姻，不是说退就退的。同样是女人，我一样希望你和二妹能够幸福。可你身为人女，退婚悔婚，就是害爹不守信用。人无信不立，这个你该懂。何况我和你二姐的事，已经让爹娘操尽了心，你的婚事，就尽量少让两老担心，也算你替姐姐们尽孝了。”
    我道：“姐，你们并没有错，况且如今店里店外都是姐夫在帮忙，他们还能怪你什么！”
    “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你想想清楚，爹会如此看重秦宇，不是看他秦家书香门第，是秦宇对你的心意。他是真心实意，爹才想你嫁过去，若他是个混帐无赖，就算赔了夏记，我们也不会让你去受苦。秦宇待你如何，你自个儿明白。他怜你怕寒，就打算在南方另购一处别院为家，只为了你的身子着想。这样的人，你还想什么？”
    他这样待我，我又何尝不感动。我说：“大姐。我知道他对我好，你们不要逼我，我不想糊里糊涂地就嫁过去，这对秦宇也不公平。而且，我重蹈二姐的覆辙，她现在不快乐。我不想像她一样，除了后悔，什么都做不了。”这事是家里禁忌的话题，没有人敢提，但又是心知肚明。
    二姐夫姓许，伯父是盐政总督领许耀荣，家族又是经营茶叶买卖，与二姐称得上门当户对。那时看上美貌的二姐，死缠烂打的要爹把女儿嫁他。因为受不了他的骚扰和许耀荣施加的压力。无奈爹就提出，如果他肯入赘，就应了这门亲事。原以为可以逼退他，谁想他堂堂茶商之子，总督的侄子，真同意这种条件。他又怕我们夏家后悔，更拉了全城百姓作证，要爹嫁女儿。爹拉不下脸，二姐抵不过父母之命，只好答应婚事。
    可没到一年，两人就成了怨偶。去年五月，二姐夫就已经搬回杭州老家，两人之间，差得就是一张休书。自此，二姐夫，许家，茶商，这三个词就成了家中的禁忌，谁都说不得。二姐听了，就是一阵哭闹。等到这两年，二姐的心绪才好些，但整个人都变了。
    此后，二姐就没有再嫁，偶尔到绣庄帮忙，大多时候还是呆在家中，以吃消磨时光，所以才得了“圆娘”的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