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澹月云来去》46.烽火锦州城（五）

    车轮辚辚，马车在不甚平坦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进，窗外阴沉的天空下，人群安静地逆着我们的方向挪动着，一个个都沮丧地低着头，将头手缩在棉衣里以避严寒，只有一些犹带泪花的孩子，睁大了双眼如同受伤的小兽般一面左右探视，一面紧紧地抓着父母的衣裳。
    我放下车帘，回头去看云艾，同样在从峰火中辗转求生的孩子，他却只是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眼，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冷吗？”我轻声问道，他受惊似地一怔，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决定回锦州的时候，澹台是一脸的平静，如同去哪里只是一个方向问题而已，死活他是要跟着的。
    “只是……如今的锦州围得像个铁筒似的，我们如何潜得进去呢？”
    “是不好潜进去。”澹台摸着下巴下了结论，“那么我们便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便是了。”
    “什么？”
    “进城的时候，我们便是一对农家夫妇，孩子在城里走失了，是故不畏艰险地前来寻找。”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却被我从他眼睛里看出得意的光芒，“不过这是第二次了……”
    我不语，仿佛接了话便中了他的圈套一般。
    “第一次在越西，辽安人来的时候，我让云青梧把你带走了；这是第二次，我要带你去越西，你却又为了他回到了锦州……我不会让第三次发生了。”他双眼微眯，说到最后竟像是说与他自己听的。
    我一撅嘴：“得了吧澹台大公子，我可没让你随我一起去……”
    “然而我也是一定要去的，奈何答应了伐檀呢。”叹口气，他将双手拢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不急不徐地吩咐人去寻改装的物什。
    “我也去……”云艾沉沉开口道。
    “什么？”
    “我说，我也要去锦州。”从清晨就一直埋着头的云艾忽然抬脸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眼神让我没来由地想到另一双漆黑明亮的双眼，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云八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澹台好言劝道，只当是小孩子一时任性罢了。
    云艾扭过头去，对澹台急急道：“我岂不知前路凶险？你们只当我是个孩子，我却也是云家的男子，岂有放任本家留落贼人之手却独自逃跑之理？何况……这还是由我们云家自己人一手造成的……”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我惊诧于他小小年纪却说得出这番话来，然而转念一想，这弑母杀妹的仇恨也许早已让他脱离了年少的蒙昧，云薇大约也是在这样大的时候失去了母亲，那时的他……
    我看着云艾，一时无语，仿佛想从他那小小的身躯上，看出云薇当年的样子来。
    “可我只能保护一个人……”
    “我自己保护自己！”云艾有些恼怒地吼道，似乎不满于眼前这个男人将同为男人的他当作了累赘，“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你们只要带我进城就可以了！”
    澹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连我也不知该劝是还是劝不是，少年坚定的决心让我动容，然而重投虎口的事决不是儿戏，要是他就在我眼前有个什么闪失，对于云薇或是逝去的云萦，我都无法交待。
    “好，我带你去。”澹台良久开口道，“这是男人对男人的承诺，你不用谢我什么，我也不会分出精力来保护你。”
    云艾一气儿地点点头，我却拿眼睛去瞪那个刚才正做了承诺的男人，真有危险便是不用管我也不能放下云艾，不然我会……正想着，他笑得一脸灿烂地看着我，天口说道：
    “这样一来，我们的孩子是找到了……只是娘子，城里可曾有我们的另一个孩儿吗？”
    这人真真可恶！
    想起方才他那张得意的嘴脸，便是恼得我牙根痒痒，伸手一敲车门框，一个相貌平平仆从打扮的脑袋便是伸了进来。
    “夫人可有什么吩咐？”这性感的声音可与那附相貌不合，连带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眨了眨，差点逗我笑出声来。
    “我说，小澹子……啊，这名字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别那么看着我，那就小筒子吧，咱们什么时候到锦州啊？”
    饶是再精妙的易容之术，脸上被敷了那一层面罩，表情也变得不真切起来，此刻小筒子的表情，仿佛被人挠了痒处又不便叫出来，又似在刚要笑的时候想起了一件很难过的事，着实诡异万分。
    “就在前面没二里地了，可记着到了那里不比在外，一切都当谨慎。”他沉下脸来仔细叮嘱道，我心里一紧，终于要到了么？
    澹台回身出去专心驾车，车里又陷入了寂静，反倒是车外渐渐嘈杂起来，似乎是许多人来回地走动着，间或听得到一两声哭喊，又很快消逝了，直到马车开始减慢，然后缓缓停下。
    “前面！什么人？”一声带着辽安口音的吆喝声传来，我伸手拉过了云艾，感觉他那小小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便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深吸一口气，寒风冰凉地在肺腑里打了个转，让我登时冷静不少。
    “八爷，自然些，记得你是逃难出来遇上我的，其余你什么都不知道？”
    “嗯。”云艾重重点了点头，身体却仍旧僵硬地杵在我怀中，我叹口气，最后一次将我们的装容弄得凌乱，然后静静地抱着他坐在了角落里。
    车身一沉一起，大约是澹台下了车，再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来，却已全然换了一副腔调。
    “几位爷，辛苦了。小的王九儿，在城外住，家里本来有几分田，可惜今年收成也不好，连讨个婆娘的钱也没存上……”
    “得得得，今年爷们就娶上婆娘了？拣要紧的说了，进城做什么？车上带的什么？”一个兵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絮叨，令他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结巴了许久才抖清楚一句话来：“是……是……军爷们辛苦了……小的……是这样的，车上是小的妹妹外甥，妹夫在城里做活啦，这兵荒马乱的，外甥又发了病，妹夫又没个音信儿……”
    “去去！你当现在的锦州城还是想进就进得来的吗？”那个兵士高声喝道，显然已是大大地厌烦了起来，“快带着人走远些！不然军爷我恼了……”
    “军爷！”澹台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然后声音便陡然小了很多，我在车里咬紧了嘴唇，进得去进不去，就看他了。
    嘀咕了一阵子，传来方才那个兵士将信将疑的声音：“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话头，类似赏钱、邀功之类，忽然眼前一亮，车帘被人撩开，冷风忽忽地灌进来，我侧身为云艾挡住风雪，心却已跳到了嗓子眼，不敢抬头再去看来人一眼。
    哗啦一声，帘子又被放下了，大嗓门的兵士在外面嚷道：“姑且信你这个什么王八王九的话，你，赶上车，跟我们哥儿几个一同进城去，要是有假……”
    “爷您就当场拧了我这颗贱脑袋。”澹台忙不迭地接话道，若非在今日这非常的情形下，我还真没看出澹台也有如此阿谀奉迎的资质，然而此刻我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随着澹台和另外几外兵士上了车，我听见城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锦州，我又回来了。澹台的想法是与其遮掩着害怕被人发现，不如正大光明地送云八爷回来，即便辽安匆匆忙忙地打了进来，毕竟还得顾忌着在外面随时可能返攻回来或是一抬手直接去抄他老家的云四爷，留下一个质子总比多添一个死人的好。果然，他的一场戏演下来，这几个魔人便是要带我们去见他们的领军人了。
    “可知现在在城里的是哪位将军啊？”还是那谄媚的腔调，一个魔军冷哼一声，不无骄傲地说道：“正是我们的万俟大将军。”
    万俟？万俟然？城门在身后缓缓地合上，我的心也沉重了起来，万俟然，又要见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