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澹月云来去》44.烽火锦州城（四）

    后半夜，采苓发起烧来，虽然澹台顾虑我的身体也带了些药在身边，但此时要找砂罐来熬药却比登天还难。勉强烧了些热水喂她，又吃了些没太多作用的药丸，到了天亮仍不见烧退。
    然而路还是要继续走的，即使这样一来速度便慢了许多。
    看了一眼被裹得严严实实倒在如笙怀里人事不省的采苓，我回过头来，提了缰慢慢地走。
    澹台驱马从后面赶上来，默默地走在我身边，云艾正坐在他身前，也是一式的沉默，某些不属于他年纪的表情摆在他苍白的小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低垂着，双眉微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还是单纯地陷入了回忆。
    这样的变故，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仍旧是太大了些吧？我看着云艾，一抬头正对上那一双凤目，立刻又别过头去。
    从昨夜开始我便不再与他讲话，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不对，诚如他言，让我知道锦州的事也只是让我徒增伤感罢了，全然改变不了什么。然而我当时为锦州一事所震，又恼他面色诚恳地对我说谎，一时间竟发了那么大的火，也是有些无理的。
    思及此，我拿眼睛去瞟他，见他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只好又不动声色地将眼光移开了。
    “还在生气么？”他柔声问道。
    我不语，思量着怎样开口才好，正想着，前方领路的一骑突然夹了马肚子，一跃而出，剩下诸人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连澹台也下意识地向我身边靠了靠。
    我向前看去，果然在北向的队伍中，发现了一个逆流而来的黑影，渐渐地听得到了马蹄声，再后来便是我也看得清一人在马上飞奔而来。行至我们身前三两丈的时候，他忽地一提缰，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原地。
    “少夫人！”一声呼喊竟无比地熟悉，我定睛看去，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半是惊喜半是焦虑的表情，这不是云薇的贴身侍者伐檀又是何人？
    “伐檀！”我不禁心中一喜，也策马向前走去，原本拦住他的那一骑不动声色地移到了一边，伐檀就一步跳下马跪倒在我面前。
    “少夫人，知道你没事便好了。”
    我亦不很熟练地下了马，激动所至也顾不得姿势好看与否，看得伐檀伸出手来扶我的时候眼中满是笑意。
    “我没事。爷呢？”原本是想问云薇是否安好的一句话，一出口便觉得其实问的是他人在哪里，可曾一道前来了。
    伐檀会意答道：“爷尚安好，夫人不用担心。只是现在还在辽安，一时半会的离不开。”
    “他在辽安？在辽安做什么？”我疑惑地问，伐檀也是有问必答：“原本处理了吴国的事就准备去见四爷了，谁知尚在路上便得知辽安竟在两日之内取了吴国都城，一时间与四爷的联系也中断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便随爷去了辽安。”他眼睛向澹台那边一瞟，我便明了这些事多少是与外人说不得的，又接着说道：“后来听说了锦州被破的消息，爷心急如焚，命我先行回来打探情形，他安排些事情随后便来。”
    “你是说，云薇要回来了？”我是压抑不住的欣喜，伐檀点点头，我差点没张口欢叫起来。
    云薇，你要回来了？你可知我有多么思念你的怀抱，思念你或深或浅的吻，思念你留给我的最后上马前的一瞥，思念……思念你在身边便觉安然的感觉，那样遥远的身影和感触，在这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已然模糊了五感的差异，成为一个浑然的印象，赫然地印在了心底。
    “少夫人无事便好。”伐檀颇感欣慰地又叹了一声，“直到城破我们都没收到本家的任何消息，着实来得突然了一些，不知如今锦州城内是个怎样的光景。”
    “没有得到消息？”我问道，见伐檀点头称是便不再有问，转而陷入了思索。
    没有得到消息。
    似乎每有大事将至的时候，云薇身边的白鸽便是来回得特别频繁，连带着那些山雨欲来的日子也陪衬了翅羽扑腾的声音，可见云家——至少是云薇在明里暗里的消息都来得及时而精确。唯独今次，这么大的事却没有得到消息，这又是为何？
    不是得不到，便是不想让他得到。
    “伐檀，你回去，对青梧说我很好。”我终究开了口，轻飘飘的一句话甫一出口却让我有了复杂的感触，既如释重负又似千斤在肩，仿佛做了个决定，既顺从了自己的心意，又增添了无限烦扰。
    “是。”伐檀抬眼看我，又似想起了什么，“少夫人不与我一同去么？或者可烦劳澹台公子送少夫人去寻少爷，我自去向锦州打探消息。”
    “不，你回去找他，我去锦州。”
    伐檀满脸皆是惊讶，刚一张口要说什么，旁边便闪出一道人影来，澹台略带薄怒的脸就这样挡在了我眼前。
    “胡闹什么？好容易才脱离那虎狼窝，岂有重回之理？”他眉头微锁，脸上半急半怒的表情还是头一次瞧见，莫名地心中反倒轻松了起来。
    “连你也这么想么？”我抬眼去看他，双手缩在袖里环抱在胸前。澹台有些没好气地挑了挑眉，突然一展颜，狭长的凤目微眯地看着我，便不再言语了。
    每每出现这样的神色，便似在说：得了吧，你的那些个想法已然被我看穿了。
    “不可！”两声暴喝震得我是一个哆嗦，直觉得路边恍若有积雪被这内力深厚地两声一震从树梢簌簌地落下，身边有谁的座骑不安地原地跺起步来，很快被主人喝停了。
    眼前一个伐檀手握着马缰，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身后是骑在马上的如笙，同样惊诧地瞪着我，原本抱着采苓的手紧了紧，令后者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丝□□。
    澹台露出一付看好戏的表情来，我瞪他一眼，便抬手止住了伐檀继续开口的态势，正色道：
    “有何不可？因为危险么？”
    伐檀头如捣蒜：“岂止危险？听逃难的流民讲，锦州失守以后，大批辽安军驻扎进城，如今的锦州真个成了虎狼窝，里外守得像铁桶似的，现今逃出来的都是城郊的人，城里是何情形都不得而知呢，这会子你回去倒是做什么？”
    情急之下，伐檀也忘了尊称，仿佛回到了且听斋初见的时候，我还只是云萦身边的一个小婢，却不是现在的少夫人。思及且听斋，过去种种浮现脑海，连声音也似被这短暂而温暖的回忆包裹，不觉变得柔和起来。
    “伐檀，我知你担心我。”我正视他，缓缓说来，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回去的决定，“只是你想想看，为何锦州到破城前都没有消息传出来？甚至到了现在你们也只得到了一些零碎的讯息，以至云薇不得不亲自回来？不只是你们，连四爷兴许也才得到消息不久，所以至今也不能有所作为，你可知这是为何？”
    “是……”伐檀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张大了口惊讶地看着我，“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近日来一直盘旋在我脑海的一个近乎结论的猜测，“云家有了内奸。”
    “而且地位还不低啊。”澹台插上一句嘴来，伐檀看看他，又看看我，低下了头去似乎想了些什么，又终于抬起头来说道：“即便如此，您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我双手一摊，肌肤甫一离开温暖的袖笼便起了一层疙瘩，然而已经伸出的手无论再寒冷也不愿再躲回去了，“自然是替青梧捉出这只鬼，然后等他回来。”
    是了，去替他捉出鬼来，替他铺平前面的道路，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坎坷也要尽力除去，这样他便能专心地面对辽安的刀枪了。以伐檀的伶俐去了或许会被怀疑，也让对方得知云薇已然知道了锦州的消息，伸出来马脚也许便这么缩了回去。换作是我，多少是个女子，又手无缚鸡之力，谁会起疑心呢？
    “你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我挺直了脊梁，对伐檀展开了一个笑脸，“此生此世，没有什么比青梧的安全对我更为重要了，让他毫无防备地回到那样的龙潭虎穴，我却安然地待在一旁，我办不到。”说着，我轻轻扶住了他的手，“你去，回他身边去，他应该也想到了内奸的事，告诉他不要担心，我会在锦州城等他的。还有，一旦我确定了情形便会设法通知你们，到时候无论何人带信，若不见此镯，都不要相信，知道了吗？”
    我抬手给他看了挂在腕上的暖玉镯，伐檀不再看我，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镯子。
    正想着如何继续说服于他，却听得咚地一声，是膝盖跪在了冰冷结冰的地上，伐檀垂首拱手，一字一句地说道：“累主母以身犯险，伐檀罪该万死，实不相瞒，爷现在正在辽安，也是个群狼环伺的地方，伐檀心中也是焦虑万分。”略一顿，他咬咬牙，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伐檀这就回去，将少夫人的意思告诉爷，还望少夫人多多保重。”
    我点点头，伐檀便起身，手扶了马鞍刚要上马，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倒转了回来，走到澹台面前深深地一揖道：“澹台公子，伐檀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答应。”
    “请讲。”澹台一伸手扶起了他，眼睛却看向了我，这又是何意？
    “此事本是伐檀的职责所在，然还请公子看在与我家爷多年的情分，答应伐檀，此行一定护我家少夫人周全。”
    澹台不动声色地答道：“这是自然，候月绝不会让莲衣有半分损伤，你且安心去吧。”
    伐檀又是一揖，翻身上了马，又回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朝他宽慰一笑，便挥鞭策马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