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14.迷途(2)

    黄昏如血,在宫城最深处,从来看不到落日沉入地平线,极目的只有满天的血红。
    “净澜”听起来似乎更象是个女子的名字,适合由个温柔体贴的声音,珍惜地送出喉咙。但其实,这两个字虽举国皆知,许久以来,却已经很少会有人喊出来了——如今,它们是天子的名讳。只是,天子又如何呢,富有天下,要看一眼实实在在的落日,却也须不辞辛苦地偷偷跑到禁宫最高的屋顶上去。
    每当他这样偷懒,就只有燕桦能找到他,今日也是如此。燕桦轻巧地飘上屋顶,笑说:“陛下,让微臣好找啊。”
    净澜抬头看他,微微一笑,一抬手,拉了燕桦坐下,懒懒说:“你没事站那么高作什么,要看一眼都费力气。”顿一顿,又说,“还有,桦,刚刚这句话,我已听你说了六年,下次,能不能换一句。”
    燕桦作势捧心,唱作俱佳地道:“难怪人家都说圣恩难测,难道陛下已经对微臣感到厌倦了吗?”
    净澜掩了耳朵,一脸嫌恶地说:“是啊,是啊,你失宠了,明日自己去冷宫报到吧。”言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燕桦忍俊,抬手轻轻拍拍朗声大笑的净澜,说:“陛下,请三思而笑,若招来禁军,今后黄昏时臣要找陛下奏事,恐怕要一直跑到京郊去了。”
    净澜渐渐收了声,转头去看那个多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有将近三十年了,桦大多数时候都穿着灰色的衫子,隐在人群里,在他需要的时候,默默地为他作着事情。无论多么危险,多么艰难,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戍边十年,桦为了陪他,也将娇妻冷落了十年;他登顶九五,桦为他折冲樽俎,明里暗中消弭了多少危机磨难;这两年,内忧外患都安生了,桦却还是在为他操心,每每看他不快,便会来逗他开心。这一生,他曾有过很多朋友,但随着他地位的改变,渐渐地,不是离了人,便是离了心,只有桦,总能预先找到一个适合的位置和一种适合的方式,始终伴他左右,不曾有一刻离弃;相反,他却很少用心在桦身上,只是一直享受着那些贴心的卫护和照顾——他实在,太委屈桦了。
    燕桦见净澜忽然沉静下来,以为他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便动肘微微碰碰净澜的肋下,不动声色地逗他道:“陛下又在算计谁呢?”净澜悄悄收了心头的波澜,忽然很郑重地扳过燕桦的脸来,说:“燕卿,我改变心意了。”停下来,看看燕桦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的懵懂神情,努力地憋住心里的笑,接着说,“卿随朕左右多年,如今虽然年华渐逝,但于朕真心无改。朕心里也有燕卿。明日,卿就到朕的凌华殿报到吧。从此朕与卿余生长伴,永不分离。”言罢,笑笑地等着看燕桦的反应。
    燕桦原本就知道净澜是在开玩笑,但听这话最后竟离谱到这个地步,又看看净澜脸上挂着一丝顽皮的笑意、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索性往后一倒,装晕了事。
    净澜看燕桦翻个白眼倒下去,又大笑出来,燕桦这次也不拦了,就任由那每日里在朝堂上端庄威严的皇帝陛下对着天幕去自毁形象。半晌,净澜不笑了,也倒身躺下来,自言自语道:“燕卿这反应似是不愿与朕相守呢,真是让朕伤心又没面子呐。偏偏朕又舍不得罚你,可是呢,不罚朕这威严又不容损害。嗯,这样吧,罚卿接朕另一道旨好了。”忽然翻身起来,先威胁燕桦说,“我先警告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接旨,我罚你去清厕行。”
    燕桦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也翻身趴起来,问:“陛下有什么旨意,只要不让臣入宫伺候,臣都接旨。”
    净澜却不急着颁他的旨意了,反和燕桦拉起家常来:“桦,你这样可不行,你和辰英成家这么多年,怎么越来越被她给压制住了。舍不得她这样,舍不得她那样,她说东,你就连往西看一眼的心思都不会生。这男人的丈夫气慨都要被你丢光了。”
    燕桦也不恼,闲闲地瞥一眼这个天下称颂的英明神武的好皇帝,仿佛一个作皇上的闲到发慌一般唠嗑臣子的私生活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半晌,才懒懒地应道:“我心疼自己老婆有什么不对的。”又一顿,早已惯于隐藏情绪的脸颊上竟微微泛起激动而温柔的红晕,接着说道,“你都知道的,她和我青梅竹马,十七岁嫁我为妻,照顾我爹娘,为我生儿育女,那些年我不在家的日子,她一声也没有埋怨过。这一生,有人肯如此伴我,我复何求。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一定仍要抓住她、绝不放手。”
    净澜早知道他夫妇二人情深谊重,但听燕桦这样内敛的人亲口说出来,仍是微微被震动,一怔,忽然想起心口上的一个人,又赶紧压下去。下一刻,那当朝天子又忽然挤眉弄眼得如同一个街头的浪荡子了,他耸肩撞撞燕桦,道:“呵呵,兄弟,知道你们夫妇鹣鲽情深,不然怎么你老都四十多了,这小娃娃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比年轻时候还起劲——真是,老当益壮啊。”说着,又大声笑起来。
    燕桦的脸不由一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听净澜止了笑,说:“燕卿听旨。”燕桦一怔,起身欲跪,却被净澜一手按住。净澜抬头,与燕桦对视,逆光里,燕桦看不清净澜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说:“从今日起,燕桦子女,皆免卫护皇室之职。”
    燕桦一怔,张口欲驳,人却被净澜抱住,只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桦,我看着他们长大,他们也象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自认还是个合格的父亲,不会偏心到让我的某些孩子为了保护另一些孩子而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放开燕桦,净澜对着那个仍然呆愣着的人说,“桦,若没有我,你会自由,我知道你喜欢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我已经不可能放你走了。而你,桦,你已经让辰英为了她的丈夫忧心了半辈子,现在你有机会让她的后半生不必再为她孩子们的安危再经历同样的痛苦。不要拒绝。”
    燕桦看了净澜很久,终于慢慢向他点点头,他说:“澜,你很知道该如何处心积虑地去打动一个人。”
    净澜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却又不想被燕桦看出来,便玩笑似的轻轻拍拍燕桦的头,作出副长辈的样子,说:“小鬼,别总把自己当那么大一棵葱,也值得被人处心积虑地算计。”言罢,不待燕桦说什么,忽然就问:“仪葶今日怎样,我还没去看她。”
    燕桦道:“娘娘今日身子还好,但说是昨夜又做了梦,睡得不好。请了沅清进宫来诊看,用了药,好一些。我去探视时,正在补眠。”一顿,方又说,“沅清这几日好象是有事,我见他几次来都是风尘仆仆的,好象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人也比往常清减多了。问他有什么事,那家伙生来就不会撒谎,这次却只是支吾我。”
    净澜微微皱眉,略一思量方说:“那家伙就是这么个石头脾气,怕是遇上什么事了。桦,你今天早点回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好便好,若不好,也别由他硬撑着。”燕桦点头,说:“陛下也回吧,天晚了,高处冷。”净澜点点头,说:“朕去看看仪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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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有想到,鹰王和康宁两个人居然很快地投机起来。这一日,靖王和鹰王又来探望病人,鹰王见了小姑娘,便来逗她玩,嘴上说不过康宁,便带着她在树梢头跳来跳去地看风景,顺便听小女孩不时地尖叫两声。靖王和吴沅清两个在院子里喝茶,看着他们胡闹。
    吴沅清因这两日康宁伤势见好,心情也放松不少,微微笑着对靖王说:“王爷果然料事如神,那日便看出这两人投契来。”
    靖王知道吴沅清说的是那日他与鹰祈来探望时为和缓气氛顺口掰的瞎话,也一笑。一旁小豆子端了药过来,正听他二人说到这一节,那一日康宁原是被鹰王给气了,回来便拉着小豆子倒苦水,因此他虽然当时不在场,但也知道这段公案,当下笑着说:“王爷,先生,宁丫头原本就是这个性子。我们认识她三四年,她一日里和谁吵得最凶,那日给谁的馒头里夹的肉便也最多。”
    靖王和吴沅清听他如此说,不由也笑了。靖王心中一动,便问小豆子:“小豆子,康宁可曾提过她母女二人是如何到红雪楼的。”
    小豆子一笑,说:“回王爷,我们虽和她认识了几年,但互相都没有问过对方的来历。只知道她们母女自红雪楼开张便在这儿了,当时宁宁也就是刚刚出生。穆夫人我们见得不多,只三四次吧,那时和宁宁认识的时间还不长,穆夫人带她上街去玩的时候见过。夫人很和气,还特别停下来跟我们说话,说宁宁还小,不懂事,让我们多担待她,又说她没什么年纪相仿的朋友,只有我们可以伴着她解闷。当时我们都晕了,怎么都想象不到夫人那么样的美人居然和我们这些小叫化子这么和气。宁宁以后就一直和我们玩在一处,我们都说她这脾气,只怕是从夫人那里随来的。”
    靖王和吴沅清听了,各自沉吟。小豆子自向树梢喊康宁下来喝药。康宁却正窝在离石桌最远的一棵树上和鹰王耳语,她知道靖王功夫根基也颇扎实,因此特意将声音压到最低。鹰王自是个光明磊落的脾气,又兼年少,认定是朋友的人便决不隐瞒、也绝不动心机的,这几日,被康宁连明着打听带旁敲侧击,已自他那里将红魔蝎一案的所有进展都打听了个通透。今日鹰王告诉小姑娘说刑部尚书已收到密信,他虽还未看到,但推测应是沈兰溪等人自京外送来了消息。
    康宁垂头轻轻说:“王爷,恭喜你要大功告成了。”鹰王挠挠头,一叹:“远着呢,薛朝红我找茬审了两次,还真是会作戏,若不是你跟我说过那些事,我真的会相信她是无辜的,又不能打草惊蛇,真是憋气。还有,这几日在外头悄悄找人探察她的实力,果真是不能小觑,万一他们破釜沉舟,还真是麻烦。”
    康宁接道:“是啊,她那个脾气,就是铁证如山,也未必就会乖乖伏法。”顿一顿,接道,“王爷,不如我来帮您吧。”
    鹰王听了,立刻瞪眼,呵斥道:“你个小丫头,还没被她折腾够?伤成这样还敢乱琢磨这些事,看本王告诉告诉吴先生把你锁起来。”
    小丫头一哼,明显是将与自己对话的人看扁了的那种哼法。鹰王受她一激,本来打算立刻拿人下去检举的,忽然又停下来了,嘿嘿一笑,问:“小丫头,信不信本王把你晾在这上头不管。”
    小女孩根本不说话,懒懒抬起根指头往树下石桌的方向指一指,鹰王看一眼吴沅清,也就立刻明白了自己方才的威胁实在是没啥威慑力。他虎起脸,说:“反正不能让你去。”言罢便要夹了人下去。
    康宁却拉了鹰王的手说:“等等。”
    鹰王瞪了眼问:“还要作啥?”
    康宁一笑:“王爷,薛朝红那样的人,若没有把握,她当日不会乖乖任您将她带走。她肯被您关进大牢,那代表她有把握完好无损地出去。您就是拿到了证据,只要她不认,您一时半刻就拿她没有办法,她的人却会趁机来救她出去。王爷也承认,您还没有把握完全控制薛朝红的势力,若万一她被人给救出去了,那便是龙归大海,再想捉她,便难了。”看鹰王似有半分意动,想一想,又挑着他那嫉恶如仇的软肋用力戳下去,“何况,薛朝红犯下的案子,并不止这一桩。十年间,红魔蝎为了积累力量,什么事情没做过,害了多少人,此番若是出去了,只会变本加厉,王爷难道要任她继续为害作乱吗?”
    鹰王果然被说动了气,脖颈上隐隐浮起青筋来,却仍不甘心,闷声道:“这么些人都没办法,你个小丫头能作啥?不行。”说着,又要带康宁往下面去。康宁却答道:“因我知道她一个秘密,我说了,她或许就会心灰意冷,只要她不再想出去,那她在外面的势力就是想再多的方法来救她,也都没有用的。”
    鹰王回头,看着康宁,象在看一个小怪物,一把抓了小女孩,说:“我看你是说梦话呢,给我喝药去。”
    晚风中,康宁轻轻笑了:“王爷记住我今日说过的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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