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11.丧恸（11）

    康宁慢慢地走着，希望脚下的路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尽头那个人，她曾听娘说过；七岁的心也许还不能完全明了那些往事背后的情意牵扰，却已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那些恩怨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那个一摸一样的小小身影还是牵动了端王的心。他府中收纳了大批俊美的孩子，这在京中早已不是什么密事，皇兄也未必不知道，不过面上仍未捅破而已。那些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些和眼前这影子相似的东西；而他喜欢上孩子，是那年安安失踪之后不久的事情——这念头突兀地钻入端王心里，就象有一把烧得通红利剑猛地劈开他的胸膛，将他的一颗心完全暴露出来。他恼怒地转身，在迎门的一把软椅上坐下来，正好能看着那小小的人一步步艰难地向他走来，那些门在她身后一重重地闭紧，他的心又奇异地渐渐平静下来——如今，这世上，不管是谁，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离开了。
    终于还是走到这个人面前了，康宁恭身行礼，却没有说话，她已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了，若开了口，就一定会哭出来。隐隐地，似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她茫然地抬起头，没有焦距的大眼睛对上一双看不透的狭长凤目，心里，终于渐渐有了知觉，是冷，冷透了骨，冷得永远挣不开；眼泪，就真的这么流下来了。
    端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人儿，他本来以为，穆安安的女儿想必也会是她当初七岁时候的样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好象是逃不脱她的掌握似的。可是这个孩子，却紧张地根本听不到他的问话，更在他面前毫无征召地落下泪来，那泪珠滑过苍白的双颊，给半透明的肌肤覆上了淡淡的珠光。他的心里忽然又狠狠地痛开了，如同作了从一个十几年的梦里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整个地被打破了。
    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安安，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世上的人，便再与她相似，也都绝对不会是她了。他，再也不能用那样的念头来安慰自己，他再也不能在午夜梦回或宿醉初醒的时候跟自己说，他还有机会把所有她给他的东西也一样一样地再都还回给她。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了，完全不再等他。那美丽的凤目中，于是也渐渐凝聚起薄博的水意，只是未成流水，却化寒冰。
    端王抬起手，轻轻托起小女孩的下巴，手指感受到那里光滑细致的肌理，心里微微地兴奋起来；他知道自己，已从这一场意外里复原了，从此，就真的是百毒不侵了吧。他笑，满意地看到小女孩眼里升起了然绝望的光，安安的女儿，果然还是够聪明的，是堪陪他纠缠下去的人。
    在端王的注视下，康宁竟渐渐地冷静下来，她完全孤立无援，只得自救，何况，还有娘呢。她收敛心神，静静地准备应对。端王全看在眼里，只觉更加满意眼前这个小人儿的反应了，他在心里想，也许，薛朝红的建议还是不错的：不如，就将这孩子领回去好了。口中却说：“丫头，你叫什么。”
    康宁垂眸，乖顺地应道：“康宁。”端王一怔，旋即却说：“改了吧，我手下的孩子都是按未字排队的，从此叫未央了。”
    康宁一怔，尚未答话，却突见端王面上神情一变，她不由联想起刚刚在薛朝红的画册中看到的情景，一时慌乱起来，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却猛被端王抱到膝头，一双修匀好看的大手附上身来，她一时僵住了，拼命想回忆起方才强记下的东西，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端王笑了，眼前这小人儿的反应取悦了他。送到他府里的孩子都是早经过□□的，婉转承欢的手段有时比成年人还老练，不但不用他来带，反而不须他多言便能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哪里象这个丫头，除了会发抖外，简直就象一段木头一般。不过，这样也好啊，他一直也好奇，一个寻常的孩子，是要经历过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之后，才会变成一个调情高手。而安安，便是博通古今，这件事却也是不知道、也作不来的吧。他，不介意教她的女儿作这件事。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凑到那段白皙的脖颈边上，半含着那片小巧的耳垂低缓地说：“薛朝红什么也没教你吗，也好，你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本来就应该由我来教的。”
    康宁只觉得那双大手越来越令人恐怖，脖颈间又感受到越来越灼热的、呼吸吐纳的气息，她的精神已经快绷断了。又听端王在她耳边说的这些话，忽然觉得恶心到了极点，刚刚吃过的东西一瞬间翻上来，禁不住，一张口，便吐了出来，染脏了端王的半片袍襟。
    端王放手、起身，任那小女孩硬生生摔在地上，干呕到喘不过气来。直到康宁再也吐不出来什么了，他方俯下身去，用手指点着她的下巴，托起那张小脸来。康宁的眼里还有刚才呕吐时流出来的泪水，模糊中，只听得端王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出话来：“小丫头，这一招对我没有用。本来倒还没打算让你今天侍寝，这么一来，我的兴致倒来了。早知你有今日，你娘必定后悔当日在时没有好好地给你讲清楚本王的为人。”言罢，却看那小姑娘并没有什么反应，心下正觉不对，突然听那康宁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声音微微地在发颤，好象一下子又要哭出来的一样，她说的是：“娘不在了？”尾音轻轻地上扬，好似是在问着谁一般。
    端王只谓她是因失母而伤心到了极点了，并未多加些注意，只接道：“你既是穆安安的女儿，自然晓得取悦我、然后进端王府和留在红雪楼之间的区别。”他说这话原本是算准了小人儿的脾气心思，想故意令她更加紧张难过的，并未指望她真能听进去。却不想，小人儿真的抹抹眼泪，自地上半爬起来，手脚并用往他这边挪过来。到他身边，手攀着他的膝头偎在他腿边在地上坐下来，那软软嫩嫩的脸颊隔着几层衣裳轻轻地贴上他的大腿，犹自颤声地自语：“娘不在了。娘不在了。”
    端王也不由被那声音触动了心神，旋即却回过神来，微微俯身向那小巧的面孔，他的面上绽出个美得邪气的笑，点点头，他向那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小人儿指指自己的膝盖，说：“上来。”
    康宁的面上闪过一丝难解的神情，却顺从地攀住端王的手臂，听话地坐回了刚刚的位置，更把一双手臂主动地围上了端王的脖颈上。端王不由也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口角噙着冷淡的笑，静静瞥着小女孩的脸。康宁的脸渐渐红起来，方要说些什么，不提防端王突然动作起来了。
    康宁先是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然后忽然挣扎起来，端王不耐地抬头，笑容还是那样冷，眼睛却被欲望烧热了。却听那小女孩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那声音和蚊子似的，道是：“应、应该，应该先把头发，头发解开的吧。”
    端王听了，面上现出丝古怪的神情来，定定地盯着小女孩通红通红的脸，忽然，大声笑了出来。康宁似被笑得恼了，眉端拧个结，脸颊上的红晕褪下去，又现出那白到将近透明的肤色来，也顾不得怕了，一双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反瞪着端王。
    端王渐渐止了笑，也不恼她无礼，反顺着她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好，先解了头发吧。”说着已抬手将自己的束发冠取了下来。
    康宁着恼的情绪却没那么容易就过去，又狠瞪了端王一下子，才赌气似的伸手去扯自己的发带。她人小胳膊短，又用力过了头，几下子倒把一头柔柔亮亮的头发给扯了个乱七八糟，发带和头发纠缠在一处，狼狈不堪。
    端王看那小人儿奋力地和自己的头发纠缠，不由地又笑出声来。小人儿听到笑声，大眼睛立刻又毫不留情地瞪过来，那时红时白的脸，配上又羞又恼却偏还要逞强的神情，着实可爱。端王看了也觉赏心悦目，不由伸手去帮她。小人儿抬头，刚刚还千变万化的脸色忽然变得一片澄澈空明，端王心头闪过警念，待要收手却忽觉指尖上一痛，跟着全身都麻成一片。
    康宁自端王膝头跳下，再不看他，一声不吭便往门外走去。门忽然自外面被反推开，刚刚挡架薛朝红的黑衣人走进来，一抄手便抓住了小女孩的胳膊。康宁似吃不住痛，抬了另一只手去捶打抓挠那抓住她肩头大手。黑衣人急着探视端王，见她如此，不耐，抬手便要点住康宁的穴道，却忽觉身子从抓着人的那只手开始麻起来，仓惶间，黑衣人的手改点为拍，落在康宁的左肩头。他倒下去，连带着将康宁也带倒。
    康宁中这一掌，心头突突乱跳，她也不理会，扒开黑衣人的手，接着往门外走去。门外的走廊里没有人，康宁忽然不顾一切地跑起来。奇花阁外的走廊回环往复，第一次上来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走迷；在康宁，这里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穆安安身体好些的时候，她们母女二人时常会到这里来捉迷藏。小时候她走不稳、走不快，常常是看得到人却追不上，最后给急哭了；但长到四岁以后，就换成娘反过来抱怨她躲得太隐蔽、跑得太滑溜了。而今，又换成她，跑遍了这重重叠叠的过道，却始终找不到娘的影迹。
    又过一个转角，迎面已有了薛朝红派来守卫的人，见她跑出来，一惊，立时扑过来。康宁并不回头，反迎着那人跑过去，待两人只差五步，她忽然踩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步伐来。那守卫，竟被她这样生生地给绕了过去，一怔，又赶紧回头去追。忽觉身边一阵风动，竟是方才那黑衣护卫追了出来。
    康宁回头看一眼，并无惧色，脚下不停，仍踩着那奇怪的步伐，在走廊间七转八转，那黑衣护卫原是勉力追出来的，一时竟也赶不上她。再转一个弯，眼前已到客房外的边廊上，康宁中了一掌，又猛力跑了着半天，身上已没一丝力气，一时收不住脚步，竟整个人撞到栏杆上，额角正被个犄角硌了一下，撞破了，立时淌下血来。
    恰此时，杜幽夜正指引那年轻公子往二楼看去，不想一眼瞥见康宁这样冲出来，又见后边有人追上来，不由低叫了一声“宁宁”，一时再也顾不得其它，便往楼上冲去。
    那年轻公子也未料到竟有这样的场面，却旋即回过神来，说声“抢人”，已当先纵身往那边廊上去，心下却着实捏着一把汗。这红血楼的厅堂原是为设宴之类的场合而设计的，因此起得特别高阔，有将近五丈之高。除非能将轻身功夫练到出神入化，否则，寻常高手怎么也要中途找个搭手换气的地方；而那黑衣护卫离康宁却已只有三丈不到的距离。
    电光火石的一刻，谁也没料到，那小女孩忽然伏身钻过栏杆扶手，一倒头便往下跳去。此时厅中已有人注意到这阵异动，多是红雪楼的女孩子们，见这景象，已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便是那些不相干的客人，眼见一个小孩子，这样狼狈决绝地跳下来，也都惊动肝胆；角落里，薛朝红皱了皱眉，抬手扣了一枚蛛丝针在手。
    忽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来，二楼侧面的两扇窗几乎同时被洞穿，两条人影穿窗而入，一人身形疾下，直取康宁，另一个人却揉身而上挡住他的去路。两人一时缠在一处，拆解不开，却忽看见正厅门外又飘进一条人影来，堪堪贴着众人的头顶直向前冲去，将到对面廊下的时候，身形猛坠，直抢在最后一刻险险将人接在怀里住；而那人经此一冲、一坠、一抓，却只用未抱人的另一手顺势向地面一撑，人便又腾起来了，原路冲了出去，转瞬便没入夜幕，没了一丝影迹。
    厅中众人多有懂武的，见那两人破窗的身手已然惊羡，再经这第三个人一来一往，竟连个身形面貌也没得看清，各个叹为观止。那破窗的两人，见康宁被带走了，两下相纠缠着也从窗中穿出去了。杜幽夜整个怔在楼梯上，忽然回过神来，转身下楼，急奔回那一桌上，向凝、兰二人低声交待一句，三人便各自分头向厅中寻其他姐妹传话去了。那青年公子此时也退回了一楼，面上现出淡淡的笑意来，与他同来的众人，静静站在他身边，暗自卫护着。整个大厅，几百个人，遇到这一连串的意外之事，一时间竟是悄无声息。
    忽听楼外大街上响起杂沓的马蹄声来，薛朝红一皱眉，悄向后堂退去，却还未走几步，已有一伙人闯进门来。那为首一人，服色鲜明、英气逼人，正是鹰王，只见他手亮一块金牌，朗声说道：“奉命查封红雪楼，搜捕红魔蝎余孽。厅中各人听令，楼中人等暂收刑部看押，寻常酒客，堪定身份即与放归。有违令者，杀无赦！”语毕，向身后一挥手，随行军士立刻各行其职，开始点数人数、堪定身份。
    薛朝红的眼光淡淡飘向鹰王身后一人，那人原是她在刑部埋下的一个眼线，职位虽不高，却颇得势，有重大的缉捕行动几乎皆得参与。那人却并不看薛朝红，只将眼神在厅中诸人身上来回扫了几眼。薛朝红会意，却仍觉今日所发生得诸事太过巧合。当此时，却忽听兵士召唤老板回话，薛朝红眼珠一轮，心下忽然有了计较，方慢悠悠地走上前去答应了。
    这里鹰王慢慢在厅中踱步，不时停下来，或听或问，往往切中要害。直过了有半刻的时候，方到了那年轻公子得桌前，鹰王摆手，兵士会意，退下自去盘问其他人。鹰王面上仍是一片肃然，口中却说出和表情完全不相符的话来，只听他向那年轻公子问道：“哥，你作坏事，被我捉住了。看你那表情，是不是正在盘算着要怎样贿赂我来洗脱案底呀？”
    那年轻公子脸上堆满了惶恐的神情，应出来的话却是完全两样：“王叔走了？”鹰王点头，道：“黑煞被麻倒了之后发暗号叫了红煞进来，红煞身上的药解不了小丫头的麻药，只能缓一缓劲力。红煞先带王叔走了，他来追小丫头。”
    靖王点点头，微微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抬头向鹰王一笑，忽然说：“臭小子，你刚才说的话我记住了，回去再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