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12.丧恸（12）

    东出京城六七里，山势渐起。官道边的缓坡之上，有座小巧的房舍，林木掩映，黑夜里，若无灯火，不留心，看不见一点影迹。
    今夜，这房舍里却一片灯火通明，大门虽锁着，厅门却大开。吴沅清端坐厅上，纹丝不动，眼睛定定地盯住大开的中门。细看，却能见他面上的肌理时不时地在微微颤动。
    繁星满天，越发映得夜空一片幽蓝。忽如一阵风起，一丝雨落，夜空间飘忽地渗出一个同色的人影来。吴沅清猛然站起，看来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小人儿向他走来。那孩子虽双眸紧闭，但五官之间竟赫然又是一个二十五年前的穆安安；一下子，他本来急切的步伐反如同生了根一般。
    来的那人，看面相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夜色的衣衫，越发衬得他的形容净白磊落，虽一路急行，却并不怎见狼狈之色。见了吴沅清，点头为礼，口中说：“先生，我路上为这孩子把过脉，似有内外两下夹攻的征兆，应是方才中了端王护卫的掌。”
    吴沅清一听，也骇一跳，当下顾不得其它，就着那人的怀里，给康宁把起脉来。一搭手，已不由地皱紧了眉头，向那来人说：“越长老，请随我来。”说着，反身引着那男子往后堂走去。
    那男子原是当日小毛子曾提到过的那位师叔，丐帮长老百步无影越昶昕。他素日早听弟子们提过康宁，已颇赞这小姑娘有几分侠义之气；今日又亲眼见她那样娇小的一个孩子，竟被人逼至跳下围栏，在佩服这孩子的心肠胆色之余，不由也怜惜她恁小的年纪，遭遇却着实坎坷。他随吴沅清向后走去，一路上已将今日所发生的事，大致说与了吴沅清知道。
    吴沅清一直静静地听，直待越昶昕讲完了，他们已到了吴沅清预先准备好的厢房里。越昶昕见那屋中，各种诊疗所需皆已备妥，又看刚才这位神医国手的神色，心知这孩子的病必定是棘手之极的；他将小女孩放在塌上，回转身，却忽然见吴沅清竟看着康宁笑了。那笑容，含义庞杂而深远，似有悲痛，似有怜惜，似有追忆，似有欣幸，一时间，竟似已将人生百味各自见过了一番。越昶昕一怔，已知这位吴先生必定是与康宁母女极有渊源的了。
    忽然吴沅清伏身下去，抬手轻轻捏了捏康宁柔软的脸颊，口中轻声说了一句：“这孩子啊，怎么和她娘生得一个脾气。”那样的口气，将一句原本带了责备之意的话，讲得只有无尽的怜惜宠溺。
    言罢，吴沅清慢慢抬头向越昶昕说：“此事机密，庄园里的仆从已皆被遣散，王爷今晚亦无暇过来。这孩子先天身体极弱，被囚多日，又被震伤内脏，伤势十分险恶。沅清恳请越长老再多委屈一刻，助我救回她的性命。”言罢，便欲一揖到地，却忽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柔力轻轻托起，抬头，正看见越昶昕向他微微一笑，口中说道：“小姑娘素日对我门下弟子多有照拂，吴先生自管吩咐就是，不必客气了。”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好象会过得特别地快。直到曙光初露，吴沅清方才略抬起头来喘了口气。越昶昕一直在旁相助，虽然吴沅清所施的大部分手段他皆看不太明白，但看那有国手之称的医士面上的神色，也知这病势应是颇险恶的；终于见吴沅清抬头了，他心里不由也跟着长出了口气。
    二人对望，各自微微笑了。这一晚两人虽是初见，配合起来却是默契相通，如同已合作了多年一般，心中各自觉得比几个时辰前亲近了许多。吴沅清正要说些什么，忽见越昶昕向他摆手。吴沅清会意，自向桌前坐下，支起额头，犹如假寐；越昶昕自向门后阴影里站了。
    有人轻轻扣门，长短夹杂，有奇怪的节奏，吴沅清抬头向越昶昕点头，越昶昕会意，却并不动，只任吴沅清走去开门。门外来人却是靖王，吴沅清微施一礼，口称“王爷”，越昶昕方自门后绕出来，也见了礼。靖王笑着还礼，口中道乏：“二位先生辛苦了。”又问起康宁的病势如何。
    吴沅清见问，一叹，将靖王迎进屋来。靖王到床前，一看床上那小人儿的脸色，不由也骇一跳，回过身来，方要问，忽听吴沅清说：“王爷，越先生都请这边坐，听我慢慢说。”那二人依言到桌前坐下，吴沅清也坐了，却忽然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一般，过一刻，方说：“这话说来可就长了，牵了一段陈年旧事在里头。”又微一沉吟，转向靖王，问：“王爷可记得已过世多年的国敬侯爷和侯爷夫人？是这孩子的外祖父母。”
    靖王面容一整，答道：“侯爷与夫人为我朝立下军功无数，整肃边疆，危传众国，泽被后世，正是后辈的楷模，岂有不记得的。”一顿，又道，“只可惜侯爷与夫人皆是英年早逝。”
    吴沅清点头，微微一笑，渗出些微的苦来，接着靖王的话说了下去：“当初西方的吡远国国势强盛，几与我朝成分庭抗礼之势，野心日大，骚扰边境，民多为之所苦。但自侯爷夫妇治理边疆以来，危仁并立，远服近悦，繁荣边贸，边境一年比一年繁华。而吡远国经年穷兵黩武，却又总是讨不到好，所以他们的国君特别地恨侯爷夫妇，悬了巨赏寻人刺杀，也一直没有得手。”
    “那年，侯爷夫人身怀六甲。他伉俪二人，那时已是将近十年的夫妻，夫人却是第一次有妊，侯爷特别高兴，又怕军中照顾不周，因此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夫人回京城待产。吡远国有人知道了这事，便设计陷害夫人。他们失败了多次，便不再直接派人刺杀，而是找来一个小孩子，胁持了他的母亲，威胁他潜入夫人身边，伺机下毒。那孩子一家人原是我们这边的边民，他父亲还曾在侯爷营中作过千户长，但后来因临阵贻误战机被斩了。那孩子当时还小，他母亲一个寻常妇道人家，为了保全他吃了很多苦。那孩子因此早便怨恨侯爷夫妇，又因他母亲被劫持了，岂有不答应的。”
    “他们打探好了夫人一行人的行程，便设计找来两个人追着那孩子打他。夫人虽是武将出身，但性子却善良平和，又因为有了身孕，更对孩子们多些怜惜，便命人将那孩子救下来。孩子就说自己没一个亲人，求夫人收留他，夫人也就答应了。一路上，那孩子尽心尽力服侍夫人，竟比其他人想得都周全，因此护卫的将士渐渐也都不再怀疑他，反任他去照顾夫人了。”
    “那孩子直跟着夫人到了京城，一直忍着，直到所有的人都对他没有一丝戒心了，方才在夫人怀孕将近六个月的时候投了毒。他年纪虽小，做事却周全，下了毒他便假托给夫人出去办事出了府，临走前还仔仔细细地叮嘱丫头们他不在的时候该如何照顾夫人。就这样，这孩子竟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给逃出来了。他又回到边疆，救出了他母亲。可是他与夫人几个月相处下来，也终于知道夫人并不是他原来所设想的那样的无情之人，因此，下毒之时，将分量减了一半，又提前叫了医士过来，说是夫人不舒服，要他过去诊治，还把剩下的半份药留在了他房里以备人查验。他回边疆后，天天留心打听，后来京城来人给侯爷送信说夫人中了毒，但已经抢救过来了。”
    “其实，夫人当日只是暂时被救了过来，医士只能以药物助夫人压制毒性发作的时间。但一旦面临生产，病人本身无力再压制毒性时，情况仍然十分危急。侯爷知道消息后，将边疆诸事交给副将，尽速赶回京城。当时，我师父也已经得到消息，正带着我往京城赶。又一个半月，夫人临产，她拼尽了全力，将孩子生了下来，就是安安；但她自己，自中毒以后为了保护胎儿便一直将残毒压制在自己的心脉中，生产之后毒发，只来得及看了安安一眼就走了。”
    “侯爷当时抱了安安在怀里，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孩子，长得真象她娘，第二句是，名字就叫安安吧，愿她能平安过了这一世；说完便将孩子递给了我师父。之后侯爷就把所有的人都赶出房去，将自己反锁在产房里，谁叫也不应。几天以后，人们破门进去，侯爷和夫人都已经不在了。桌上留着一封信，托他内兄代为照顾自己的女儿，又怕孩子也被那毒影响，因此请我师父费心帮忙看顾。侯爷回营后，那孩子到了营中自首，侯爷问清前因后果，看了他半晌，又吩咐人把他送出去了。三个月后，侯爷以履犯我朝边境为由平了吡远国，驻扎事宜安插好了，凯旋班师。谁知一到营中，侯爷便忽添了呕血之症，药食不进，不过三五日，便也过世了。”
    “侯爷当日所料不错，安安因母体受毒，所以一生下来身体便极弱，她吃的第一样东西便是和了药汁的人乳。师父为了调理她的身体，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但都没有起效。她从小就守着一堆的不能，不能太劳累，不能思虑太重，不能情绪太过剧烈，不能着凉生病；可即使是这些她都一样样作到，她还是可能年岁不永，因为那毒会不断地侵蚀她的身体。解毒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但皆需要这中毒之人先天有极强的体力，若用在安安身上，简直不是解毒是催命了。师父和我，这么多年来竟一直找不到能将残毒拔除又不伤害中毒者本身的方法。”
    “而今，这丫头竟也是这么个脉象。想是这毒通过安安又传给了她，她身上的毒虽比安安轻些，但身子一样弱。这几日心里想必煎熬，刚刚又被打了一掌，虽然那掌上的功力已经大部分都被消解掉了，但打在一般人身上仍然够一受的，何况是她这样的身体。五脏都受了损，这将来...”话至此，吴沅清忽然住口，深深一叹，竟看着那孩子不再说话了。
    另两人也都无语，靖王因已在心中推想到这女孩子的身世，更自忧虑。一时三人齐望这那昏迷中的孩子出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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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宁是被痛醒的，打在左肩那一掌，好象一直挠进她的肺里面，呼吸之间，火辣辣地，如有锉刀在用力地磨。她想动一动，手脚都软塌塌地不听话。她皱眉，闭上眼睛，试着多凝聚些力气。
    忽然额间感受到一点舒适的温暖，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娘和阿姨们也会这样照顾她，陪着她，一时间，她又有点迷糊了，试着，好小声地问了一句“娘”？
    她额间的那只手微微顿了一下，康宁的心一下就醒过来了，她不想挣开眼睛，既然不是娘，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宁宁丫头，不可以再偷懒了，已经睡了三天半了。再睡下去，真的成了小猪了。”
    康宁闻言，大眼睛倏地睁开，定定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生得十分端正，面上有深深的倦色，但看着她的眼睛，那么温柔可亲。那一句“再睡下去，真的成了小猪了”，和过去七年里，母亲每日唤她起床的话一摸一样，总是固定的这十一个字，听了这些年，已如同刻在了心里边。
    那男子见她忽然睁大了眼睛，不由被逗笑了，那笑到了尾梢，却忽然又现出点苦涩来，他暗自整理心情，笑着问小女孩：“宁宁，猜猜我是谁。猜到了给你吃饭，猜不到就继续饿肚子吧。”
    康宁仍是定定看着他，好似没听见一般，忽然也笑了,说：“我知道你是舅舅，可是我偏不说你是舅舅。”
    吴沅清被她逗笑了，俯身把小女孩抱起来，往身边伸手，端起一碗粥来，开始一匙一匙耐心地喂康宁吃饭。小姑娘忽然又沉默不语了，只微微低了头，乖乖地配合吴沅清喂饭的节奏。
    沉默一直持续到这顿饭吃完了的时候，吴沅清又扶着小女孩重新躺下，他帮她掖好被角，说：“宁宁，从今以后，舅舅也来照顾你。”康宁似是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乖乖地点了点头，便闭上眼睛又开始休息。忽然，那双大眼睛又睁开了，含着些许的笑意，她说：“舅舅，你也去休息一下吧。你要是病倒了，宁宁可是照顾不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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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这里为止,\\\"丧恸\\\"已经写完,下次要开始新的一段\\\"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