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6.丧恸(6)

    又是一个清早,黑衣的小莫去见薛朝红,那时间比往常更早些。整个院子都没有一个人,昨天,她一回来就吩咐所有的人都离开,他也不例外,他苦笑,他始终都不能是一个例外——当她决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没有谁可以成为例外。
    象每天早上一样,她屋子的窗户是开着的,她也还是那样依窗而立姿势,象在等谁回来。可是,当他看向她的脸庞,他心口不由地狠狠一恸:那样的神情,那样毫无神情的神情,已经多久没出现在她的脸上了。
    薛朝红恍惚听见些声音,分不清是谁,可是她欢迎,只要能把她从这终宵苦立都不能消减的情绪中拉出来,无论是谁她都欢迎。她缓缓转头想去看个究竟,脖颈间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好象锈了很久的门轴忽然又被催动了一般。她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人,她想笑一笑,想走过去;可是身体有了自己的意志,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那一刻,她的心却忽然清明起来,她感觉到小莫扶住她的身体,一边焦虑地呼唤她,她无心应,她只想:好吧,穆安安,我来了。
    吴沅清回家时,已近薄暮时分。他进了门,赫然发现厅上竟已挑起明烛,灯下一个破衣烂衫的小乞儿正在打盹。他一皱眉,仍是走过去。厅上的乞儿听见声响,醒过来,抬起头,却正是那受托送信的小豆子。见来了人,他也不闪不避,大大方方起身来,抱拳施礼,口中问:“先生贵姓?”
    吴沅清一怔,心想在自家被个不相识的人盘问名姓,还真是新鲜事情;但见那乞丐少年虽鹑衣百结,但眉目清朗隐有英武之气,且行事磊落,也就不以为忤,反略拱个手,答道:“在下吴沅清。”
    小豆子听说,便自怀中拿出手绢包,走上前来,双手递过去,说:“有人托我将这件东西交给先生。”
    吴沅清一笑,接过手绢,指尖一触那中间结了珍珠的小结子,神色遽变。待打开手绢,见了那珍珠,脸上已褪尽了血色。小豆子见那连看见陌生人在他家厅上睡觉都不变色的沉稳男子居然被这么个小东西搅得天地变色,已知这中间必有重大变故;又联想到康宁托他送信的时机和这几日红雪楼发生的变故,心中猛一翻个,口中不由叫:“先生。”话未说完,却见吴沅清似是全未听见一般,快步向后堂走去,口中相邀:“小哥,请随我来。”
    小豆子依言跟到后堂,只见吴沅清利落地拿出个四方银盘,向里头注些清水,把些瓶瓶罐罐往那水中调了半晌,又等一下,方深吸一口气,将那手绢展平,放进银盘里去。渐渐地,那白丝绢上开始显现出淡淡的字迹。吴沅清的眼睛急速地扫过,身子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忽大叫一声“师妹”,几乎晕厥过去。
    小豆子也骇一跳,上前将人扶住,也向那盘中看去。他原是丐帮前一任主掌财权的长老的关门弟子,颇识文断字,见那丝绢上只寥寥数行,道是:“沅清师兄如晤,别后安安无恙,有劳师兄牵念。安安自知时日无多,今遭人构陷,我无可念,惟怜小女,万请师兄援手相救。师兄至情,安安愧领,泉下百拜,愿君珍重。”落款是“安安,初九日。”那日期已是六日之前。
    一时吴沅清清醒过来,一把抓住小豆子的手便问:“小哥,快带我去找请你送信的人。”小豆子点头,也心急,但不动,却问:“先生打算如何救宁儿呢?”吴沅清一怔,深吸口气,拱手一礼,道:“小哥说得是,请小哥先将所知情势大致说与我知道吧。”
    小豆子点头,方要开口,只听外头院子里“扑通”一声,接着便是有人痛叫的声音。小豆子脸色一变,抓了吴沅清就向外跑,口中说:“是小毛子,这几天我在这里等先生,那边的消息都是他来告诉我的。”
    吴沅清心知有事,跟着跑到院中,果见又有一个乞儿,看那年纪连十岁也没有,想是翻墙过来摔了一交,正在揉着后腰往厅上跑。两厢一见,那孩子便叫:“豆子哥,红雪楼派人上端王叔的府上了,那家伙最喜欢小孩子了,怕是要对宁儿下手啊。”
    小豆子倒抽一口气,问:“师父师叔知道吗?还是探不到宁儿给关在哪里了?”
    小毛子说:“师叔去了,师父今天有要紧事出城了,还没回来呢。那边今天第一天重新开业,特意加派了不少人手,端王叔再带人去,我们的人手肯定不够。只知道宁儿还在红雪楼,厨头和花匠大叔都不能自由活动,其他打杂的都换人了,姑娘们更是一个也见不到。怎么办?”
    这下小豆子也犯了难,忽听吴沅清在一边开口:“请小哥们盯住王叔府上和红雪楼两处的动静,我去找人手。若晚上之前有变,请小哥们派人拿这玉佩去鹰王府送个信。”
    小豆子接过玉佩,但觉触手一片温润,又见其上云纹盘绕,便知绝非凡品,又听吴沅清要他们去鹰王府,知他也是有些手段的人,心下稍安,向吴沅清点点头,说:“但有差遣,先生可着人来找小豆子。”言罢,与小毛子先往红雪楼去了。
    吴沅清冲回后堂,将那银盘中的手绢捞出来,摊平晾在桌上,又回身往架子上略捡了几样东西。返身冲出门,到巷口,正有个素日相识的车把式在那里晒太阳。吴沅清跳上车,随手递过一锭银子去,说:“老陈,去鹰王府,要快。”那老陈看一眼吴沅清苍白到底的脸色,一磕烟袋锅,打马绝尘。
    到鹰王府门口,吴沅清和大车都已经几乎散了架,老陈却还没事人一般,笑眯眯将吴沅清半扶半抱送下车,说:“吴先生,慢走啊。”
    吴沅清向他苍白一笑,旋风般卷进王府大门,门口侍卫都认识他是鹰王和靖王的老师,也不加阻拦。入门,正见靖王新收未久的一个小厮鸣祥,吴沅清一把抓了少年便急问:“王爷在哪里?”声音竟已经嘶哑了。鸣祥年纪尚小,从来都只见过吴沅清斯文温雅的面貌,这下子,自是吓得不清,怔怔说:“西厅演武呢。”待他回过神来,吴沅清人早已奔远。
    西厅并不远,但清净少人。两位少年王爷一处演练了将近两个时辰,方坐下来休息,便听有人急奔而来,抬眼看时,竟看见是那位与他们亦师亦友的国医圣手吴沅清正狼狈奔来。二人情知有异,一齐迎了过去,双双扶住吴沅清,竟见他发散衣乱,目中挣出条条血红的细丝,二人俱是心惊。待吴沅清一开口叫“王爷”,那嘶嘶的哑声更让两人骇了一跳,鹰王是急脾气,冲口便问:“吴先生,谁害你如此?”吴沅清摇头,一闭目,再睁开时眼中竟已淌下泪来,他嘶声说:“我没事,来求二位王爷救一个人。”言罢,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靖王、鹰王听得端王叔竟也掺和进来了,一时也有点头皮发麻,两相对望,都知在这仓促间,若要救人便难得有两全齐美的方法。吴沅清也知道,这一刻,他又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男子,他忽然说道:“我这位师妹,就是当初先国敬侯爷的独生爱女穆安安。她十五岁就随当今陛下远征西域,十年戍边,军功不让上将军。八年前她忽然走失,先皇在病中仍不忘督促寻找她的下落,陛下自登基后直至今日,更是一刻也没有放弃过。”
    二王对望,虽然当年他二人仍是稚龄,但对这事情确实都是有印象的,闭上眼睛,甚至还都能想见当年穆安安的神采。而父皇,也确实是翻遍了九州十方也仍不肯死心放手。既如此,少不得要开罪王叔了。鹰王咧唇一笑,说:“今天是十五了吧,早听说红雪楼的十芳宴人间一绝,总没得见,不如趁今儿个领教一回。”
    正这时,门上人来报,说门口一个乞儿,拿了吴先生的玉来求见。吴沅清一听,当先便往门口跑去。二王对望,各自略略苦笑:他们皆与吴沅清相识多年,先时也曾好奇过这位半师半友的先生是否终生都只有那一派斯文有礼的神情,久了,只当他是淡泊到无情。到今日才知,先生他,不是无情是多情,是用情太重,已在乎不得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来送信的正是那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毛子。他因跑得太急,这一会儿正象条骄阳下的小癞皮狗似的摊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忽见吴沅清跑过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跑起来,冲过去抓住了吴沅清低声叫:“没事,没事。是我师叔刚刚偷偷摸进去转了一圈,发现他们把好东西都搬到后院的奇花阁去了,所以想晚上可能会在那儿招待端王叔。”
    靖王见这小乞儿,虽年纪不大,情急之下言语却还清楚,虽有些卤莽却更见一片古道热肠,又听他口称师叔,已知应是丐帮弟子,心下不由奇道:丐帮虽说仗义,却少见主动伸手去管别人的事情,居然也为这母女二人出手了。
    鹰王却冲口直道:“你师叔既能摸进去,干脆将人一起带出来不就得了。”
    小乞儿一翻白眼,并不将这衣衫华贵的少年看在眼里,反问道:“这位爷,您晓得我师叔是谁吗?”
    鹰王被个小乞儿给抢白了,不甘心,却又答不上,只好气哼哼问:“谁?”
    小毛子又翻个白眼,说:“我师叔轻功独步天下,江湖人称他‘百步无影’,那是说不论谁追他,只要过了一百步,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鹰王原好在外走动,听过这名号,也知道这位丐帮长老辈分虽高,年纪却轻,轻功虽妙绝天下,对阵却从来未赢过,当下哈哈就笑。
    那小毛子也不理他,只说:“我师叔说,做人要识得本分。咱们本来就是吃千家饭的,常常会被狗追、被人打,自然要先把轻身工夫练好,才能保一世逍遥。”
    鹰王听他这样说,竟也无话可说,只好磨牙。靖王却抚掌笑了,能让他这个弟弟也挠头的人可是不多啊,当下笑说:“小哥,请进来喝杯茶,大家一起商量。”小毛子呲牙一笑,说:“谢谢王爷了,小毛子还要去那边守着,有消息了自会再来给爷们送信。”说罢,转身就跑,忽然又回头,向吴沅清道:“先生,你别太着急了,宁儿丫头是只猫,九条命。”又呲牙一笑,才跑开了。
    靖王看他去了,便向身边小厮道:“传话给门上,再有人拿吴先生的玉来,直接带过来。”小厮领命去了。靖王又说:“鹰祈,这是你府上,就由你来排布吧。”
    鹰王谑谑一笑:“哥,你真是只老狐狸,爱出漏子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说着还手指着头直弯过靖王面前。
    靖王淡笑,顺势在弟弟头上狠狠敲个榧子,说:“出事了,自有哥给你担着。”轻轻甩过印信,恰又打在鹰王额上,他接道:“我府里的人,你随便用。”
    鹰王抚额,憨憨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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