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5.丧恸(5)

    清早,是妓馆里最清净的时候;薛朝红却早起了,吃过了早饭,正斜依着厅堂的窗子出神。她的年纪并不大,只仿佛三十都不到的样子,五官生得极美而有风情,轮廓很深,颇有点异族的风情。因本朝异族通婚是极常见的事情,她这相貌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一个黑衣人走进来,见她静立,便不吭声。薛朝红回过头来,向那黑衣人淡淡笑了,说:“小莫,什么事?”
    黑衣人逆光立在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觉声音沉沉的,说:“红雪楼的杜幽夜求见。”
    薛朝红先不言语,微转两步,方笑着说:“好胆识,不愧是穆安安手下调理出来的人。”说着,往迎门的一张软塌上一歪,又待一会儿,才说:“带进来吧。”
    黑衣人听见如此说,躬身出去,只一会儿,引了个女子进来。那女子尚未进房门,已在门槛外微微福身下去,口中朗声道:“红雪楼杜幽夜见过薛老板。”。薛朝红抬眼打量,只见那女子尚微微垂首恭身立在门旁,一身天青色的春绸衣裙,极是简洁修身,态度虽极恭谨,却是不卑不亢。当下也不起身,只慢悠悠地说:“杜姑娘太客气了,请进来坐吧。”
    杜幽夜依言进了门来,走至薛朝红的软榻前五步的地方,又福了一福,却并不坐下,只说:“幽夜此番冒昧前来,是特为给薛老板送请柬的。”言罢,自袖中拿出一个信封,上前几步,恭身双手呈上。
    薛朝红微探个身,接了过来,只一见那封皮上的字迹,不自觉手上用了力,揉皱了信封,指甲直抠进肉里去。闭眼忍一忍,方取了信出来读,见上面寥寥数语,也无抬头,只直书:“漠北旧事未尽,恳望移驾红雪楼一叙。”下款落了三个字“穆安安”。
    薛朝红出神地狠盯着那信半晌,忽一笑,畅畅的。一旁杜幽夜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心头恻恻的.忽又听薛朝红说:“杜姑娘,打进了我这门,还没见你抬头呢,打量是我太过面目可憎不堪看了。”语中竟又颇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杜幽夜越发答得谨慎,只说:“薛老板艳冠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羡。是幽夜小气了,都只因未见过薛老板这般气魄的女中魁首,方才是不自觉了。”
    薛朝红听了,一笑,道:“哎呀,幽夜姑娘啊,如今方信了人的话,只说任你拿出天下第一等的鲜花宝贝来,也都比不过个红雪楼的杜幽夜姑娘,竟是个活生生的解语花、人形宝呢。也罢,劳你回去和穆安安说,今日未时,我赴她的约去。”
    杜幽夜再一福身,口中答个“是”字,退了几步,慢慢地出去了。
    黑衣的小莫又影子般飘至软榻边,只说:“我陪你去。”薛朝红抬头向他微微一笑,却说:“这事,定要我一个人去的。”
    十年间,薛朝红曾设想过无数种与穆安安相见的情形,却没有一种是如今日这般的。踏入红雪楼,只见那楼中虽因沈兰溪的牵连被官府暂时管制了,但里面秩序井然,竟不见一星半点凌乱的迹象;心下赞一声好,也又多留了几分心。
    一个颇清秀、才留头的小丫头过来相请,直带她到了穆安安的小后院门口便退下了。薛朝红举步,面前是一条繁花夹道的小径。一阵风过,落红成阵,恍惚里,似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在说:“小红,有了你,再有这样的好景致,我只恨我不会画呀。”那样殷殷含笑的温柔啊,只自一相见,便刻进了骨里肉中;任她此后过尽千帆,再回首时,也都只记得住最初的那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啊,为什么他的心里始终要记挂着另外的女人呢?说什么恩深情重、不离不弃;难道她的家国便是可离可弃的,为了与他相守,不也一样都离了弃了。他却,他却...他却为了不相干的女子这般对她,直到将命也舍了;她给他的柔情与宁定,难道就真的始终比不上,那个不相干的女子!
    小径尽头,是穆安安日常起居的屋子。此时门正开着,迎门的桌前,穆安安在泡茶。薛朝红稍停,方直往前了,她在心里轻轻地念叨:这便是那个女子了,这便是那个女子了。
    穆安安眼看着薛朝红姗姗走来,那步履虽轻巧,却步步踩着刻骨的怨毒;她暗自轻叹:该还了,总是要还的。她起身,直看着薛朝红走进屋来,方邀了一声:“请坐。”
    薛朝红坐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穆安安,半晌,她唇角慢慢迸出一丝笑来,她说:“穆姐姐,找妹子来,是什么事?”
    穆安安坐下,也一笑,细细斟了茶,答道:“妹子这是明知故问了,我写明白了的。是为漠北旧事未了,方才敢请妹子移驾,来叙谈叙谈的。”
    薛朝红咯咯笑出声来:“哎呀呀,姐姐怎么说得如此生分呢。依咱们姐妹的关系,便没有这未了的旧话,也是迟早要见的。”
    穆安安点头笑:“是啊,总是要见妹妹一面的,我也始终惦记着呢。”话锋一转,却接着问:“妹妹进来时,看这红雪楼如何呢?”
    薛朝红微怔,之后仍是笑:“姐姐,妹妹这也是头一次登门来拜见姐姐的,这话可让我怎么说呢?”
    穆安安怎不知薛朝红这两年为调查红雪楼而花费的功夫只怕要比她和兰溪经营这楼还多,也不欲再陪她这么绕圈子下去,便直道:“妹妹若看这里还能勉强入眼,就收了去吧,也是功德一件。”
    薛朝红闻言微恼:十年了,再遇见穆安安,为什么仍然是有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又着实为这建议动了心,又堆了笑,方说:“姐姐这是什么话,折杀妹妹了。”
    穆安安一叹,唤声:“小红”忽又不语,良久方接道,“咱们还是如十年前一样吧,这么着说话,怪累的。”
    薛朝红经这一唤,收了笑,点点头,接着方才的话反问回去:“沈兰溪犯下那么大的事情,红雪楼自然也是有牵连的,说不定明儿就全没了。姐姐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定要我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呢?”
    穆安安笑了:“这是我们的事情,不要牵扯了别人。”
    薛朝红跟着笑了,摇摇头,问回去:“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我便喜欢看你红雪楼在我眼前碎了,如何呢?”
    穆安安也不恼,说:“小红,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这楼未必就会倒啊。”
    言罢,她端了茶盅在手,闲闲地撇了几下子茶面,方接着说道,“我们在这里七年了,看了多少家买卖浮浮沉沉,唯有这里是能一直轻轻松松赚大钱的。现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兰溪顶的这件事也不小了,就象你说的,这里一干人等皆有伙同之嫌,红雪楼早该被官家封了,我们这些人恐怕也早该被拘了锁了。可是,”穆安安忽然顿住口声,直慢条斯理地饮了两口茶,又顺顺气,方接着说,“刑部只定了个管制,除了一时不能自由进出外也没有额外的限制。其实便这个也是个虚应的差事,不然早上幽夜也不能去给你送信了。为什么?”
    薛朝红不动声色,她知道穆安安不会和她无故地说这些话,况且这情势确有出于她意料之处,正待旁敲侧击,不想穆安安自己就说了,因此只静听下去。
    果然穆安安也不待她来问便已自己接下去:“因为,这里有的别家没有,老爷们来惯了,也不愿意从此没有红雪楼。所以,兰儿可以被栽赃,我也可能会被带了去安个勾连同坐什么的。但是,这红雪楼却最多不过是换个老板罢了。就说此刻,浪萍里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家在打着这个主意了。但我不要他们,我选了你,因为我知道你最是精明通透,只有你是真正能看得透红雪楼为什么能赚钱。也只有你接手了,它才不会被葬送掉。”
    薛朝红慢慢地喝口茶,笑出声来:“穆安安,你何不干脆说,就是不想拖着你这些姐妹和你一同去死呢?”
    穆安安一笑:“一体两面,哪个都是一样的。而且,”话至此,忽然顿住,穆安安面容忽然端肃起来,接道,“在我看来,只有这样了,薛老板才有立场来和我谈十年前的旧事。”
    薛朝红一睨,目中射来两道寒芒,道:“果然物换人非,十年来,姐姐这样明光正大的人竟然也会威胁人了。”也顿一顿,忽从齿缝间逼出两声笑来,她说,“好,我要了。”
    穆安安听了,站起身来,走至薛朝红面前,福身下去,口中说:“多谢薛老扳了。”行罢礼,穆安安抬起头来,两个女子的目光第一次兵戎相间地撞在一处。
    穆安安的眸中,先有些微茫难辨的情绪一闪而逝,之后,慢慢地浮上来一层薄薄的水意;她忽地转过头,走到门边,过一刻,方转过身来,那水光不减,反而更盛,她说:“小红,那年在漠北,竹辛有话,要我告诉你。”
    薛朝红身子微微一振,她缓缓站起身来,直走到穆安安面前,她问,语声中搀杂着唇齿轻扣的声音:“什么话?”
    穆安安的目中留下泪来,不答反问:“你当时,为什么不问一句他是怎样出事的、为什么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
    薛朝红却忽然笑了,妖冶流丽、风情流泻,她说:“因为,我知道你就算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会一直记得这些事情,我说的没错吧,嗯,姐姐?妹妹这可是要帮你个忙,让你记得更清楚呀。”
    穆安安带着怒意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小红,你说实话!”
    薛朝红跌宕起伏的娇笑竟真的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她转头面向了穆安安,那面上竟已是泪痕纵横,她说:“好,我告诉你实话,可是你真的想听吗,姐姐?”她向穆安安面前探身过去,直到两人面颊相错,她说,“因为,当时,我只要听了、看了,我便不会,再有力气,留下来,为他报仇。”之后,她渐渐将身体复回原位,两个女子,再一次这么正正地对视在一起,只是更近了,近得呼吸交错,近得一丝忧伤与怨恨也瞒不得人。
    薛朝红忽又笑了,她说:“姐姐,你可知道我这十年来都做了什么吗?”也不待对方回问,她自接下去,“当初,你们是在十面坡遇的埋伏吧。那里原是我们西乡国三位将军耶贺鲁、弗里那和特克西的势力交界的地方。知道挑在那个地方动手,也算是这三个粗人难得地动了动脑子。倒是我,呵呵,动脑筋动得太多了,找上他们的时候正好稍微有点懒,干脆就都一起做了。然后就是你们营里那个会卖人的家伙,他叫什么来着,记不得了。姐姐,你和你的太子殿下不是最能识人的吗,怎么留下这种蛆虫来,出了事之后还居然教他给跑了。我叫他和同类去做伴了,活生生的,长长久久的,你说好不好,姐姐?还有他们家的姐姐妹妹挺多的,他走了也没个着落,我也替他安排了。然后还有些人,不过都大同小异,也不和姐姐罗嗦了,我也没心思记着他们,我一心想着姐姐呢。”忽她语声一停,象个爱撒娇的小孩子似的嘟起嘴唇,道:“真不好玩,姐姐怎么都不说声好?”还要再说下去时,忽然觉得手被穆安安抓住了。
    穆安安的眸中仍是有泪、有悲伤、有那微茫难解的情绪,但没有她最想看到的恐惧。那手是冰凉的,那嘴唇是苍白的,那人是衰弱的,可是那正在说出来的话却是刀子一般能伤人的:“小红,那些我们以后再说吧,今天我找你来是为的竹辛的那些话。”
    “他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血不停地留,他带着我拼命地跑。直到接应的人赶到,竹辛一下子就支持不住了,倒在那里,他身底下一下子就又是一片红了。他昏迷过去,我以为他就会这么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那时我心里想,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是竹辛啊,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曾发誓会保护我一辈子,他刚刚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孩子,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甘心死。”
    “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任我学尽天下所有希奇古怪的东西,这样的时候,我一样救不了我的弟弟。那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多久,人们还在打着,竹辛渐渐醒过来。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连五岁时候差点病死,被师父救回来的时候都没有那么苍白过。从他开始习武,他就连个头疼脑热的也没有过了。可是那时候,他轻得仿佛都能飘起来一样。”
    “竹辛睁开眼睛,还是对我笑,他说:‘姐姐,保重啊’然后他拉住我的手,握的死死的,他开始剧烈地喘息,他说:‘姐姐...’然后就又闭了口。他的脸上现出一种非常痛苦地挣扎的神色,我不敢说,不敢动,我怕我说了,动了,竹辛就再不会说出那些话来。”
    “他终于又开口了,他说的是:‘姐姐,我今生欠小红一句话,她问过我的,但我不能告诉她,可其实我心里是愿意的。’这时候,他的喘息又微弱下来,我知道这一次只要他闭上了眼睛,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对我笑了。他接着说,那么那么努力地支持着把这些话说完,他说:‘姐姐,你替我告诉她,我心里总是有她的。姐姐,替我照顾她。’我答应了他,可是,我一件也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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