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4.丧恸(4)

    只一瞬间,红雪楼天翻地覆。
    京城里又添一条关于沈兰溪的传闻,比以往所有的一切传得都快。
    事出次日,宏源楼上,已有一个瞽目老叟在赖此事来挣一日的口粮了。他身边,伴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一双乌深的大眼睛灵动有神,竟比世人都伶俐;淡淡看着楼中大半食客皆听得入神,他唇边绽开些微难解的笑意。
    老者这一段书说得倒也巨细弥遗。原来红雪楼那个美丽而神秘的女老板——如今应算是前女老板了——竟是十年来身负若干重案在身的江湖魔女红魔蝎。贩卖妇孺、逼良为娼,勾结官商、投机屯聚,聚众啸集、野心难测......天下竟已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十年来,公门内也先后曾有过几任干探曾立志要擒这魔女归案伏法,却不是不知所踪,便是遭人构陷,总没有一个人能捍动这魔女一星半点。
    久了,这魔女的行止越发猖狂了,手爪竟渐渐伸到京城地界上来了。却不想在这里撞到了个克星。这克星人称京城铁面,如平地惊雷——来历极模糊,本事却大得不得了。不过到任两年,已连破了十数件陈年死案。半年前,他卯上了红魔蝎的案子,拨茧抽丝,一层层,铁证如山,竟将个令多少前辈能人都束手的魔女逼到无路可退。图穷匕现,那魔女拼死一搏,竟然走脱,却也坐实了她的罪名,京城铁面寻迹索拿,想来不久定有佳讯回传。
    一声堂木惊拍,给这场将近一个时辰的书落下了个完满而又令人浮想联翩的结局。瞽目老者起身向一厅大梦初醒后卖力叫好的听客团团作一阵揖,便裹着收入颇丰的褡裢、依着小徒儿悄然离去。
    到街上,走了老远出去,小徒儿终于忍不住了,说:“师父,你这话编得漏成这个样,怎么那些人都叫好?”老人的瞽目一翻,干瘪的眼皮下竟翻出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来,睨了徒儿一眼,便又回复了原样,笑问:“哪里漏了呀?”
    小徒儿想也不想,便答道:“比如,师父说红魔蝎起于十年之前,原在远地作乱,近一两年羽翼丰满后方来的京城。而师父虽没说,可是红雪楼在京城已有七年,自来就是沈兰溪做的老板。若她果真是红魔蝎,怎会这么早来京城。定是有出错的地方。”
    老者的笑纹更浓,抬手拍拍小徒儿的头顶,并未急着接话。方才一直自说自话的小男孩,忽然回过神来。想起以前在城北木匠铺里学徒时也是常常因为一时觉得事情不对劲,就会这样好奇地自言自语起来。他那家有河东狮、却有着蟑螂一般风流心的掌柜的每每只要背着老板娘做些什么事情,无论遮掩地多严密也都要被他这番无心的叨念给破了功。为这老板娘当他是宝,老板当他是眼中钉,各位师兄们,因也或多或少地被他叨念破过些亏心事,所以和老板是一挂的。
    他一天一天,度日如年,也恨自己的毛病,却总有管不住的时候。到后来,老板再也受不了,趁老板娘回娘家,栽赃他偷了老板娘的嫁妆,将他赶走了。他原本就不喜欢那样的地方和那些人,可是他总是想着,只要出师了,就能帮爹娘养弟弟妹妹们了;所以,当老板把他打一顿、丢出大门时,他还是伤心地哭了,哭到打嗝,哭到撞到个盲眼老人家的怀里;然后,晕晕忽忽地,在他还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营生之前,他就又被哄着拜了个师父。
    跟着师父挺好的,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串着茶楼酒肆扯瞎话——他还是改不了老毛病,连听师父说书也该不了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只是经过被赶的事情之后,多少学点乖,不会现场就给师父拆台了——但跟着师父不必做学徒,直接可以拿钱回去养家,而且师父对他真好,所以他想,他终于是会喜欢上说书这件事的。
    虽然师父对他这个毛病从来不置可否,可是,今天这部书是师父自己编的,而且师父好象很喜欢它的样子,一大早上眼睛发亮地把他抓起来——他们回家之后,师父就不再装盲了——巴巴地等着宏源楼开门立场子。他这样说,会不会让师父伤心呐?
    “呵呵,傻小子,当然不会了。”耳边传来师父的笑声。他一惊,才发现自己又开始叨念了,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他简直说不出话来。却听师父问:“傻小子,跟师父多久了?”
    小男孩还窘着,却想也不想便答:“今天刚满三个月。”老人一笑,点点头,说:“傻小子,我知你不喜欢说书,从今后改学师父的另一样本事吧。”
    小男孩一怔,还没来得及问那另一样本事是什么,便听师父又问他:“傻小子,今儿个咱们行程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小男孩略一想,正遇个叉路口,老人领他往偏僻的小路拐去,那是回家的路,他便答道:“师父,咱们就说了一场。”
    老人笑,说:“对,就一场,而且在宏源楼,为什么?”小男孩抱头一阵想,忽然福至心灵一般,道:“那里消息传得最快!”——这说法还真是厚道啊,若依他来说,是因为那里聚集着京城最最长舌的一批富贵闲人——他小徒儿的心思还真是明白呢,老人赞赏地笑笑,又问:“对,那里消息传得最快,为什么要消息传得最快呢?”
    小男孩顺着方才思路想下去,又猛记起昨夜深更之时,曾有个人密访师父,不由眼睛一亮,乍着胆子说下去:“师父难道不是说书去的,是代人去散布消息的?所以故意不提这些、只浓墨重彩渲染红魔蝎的恶毒和京城铁面大人的神勇的?”
    老人仍笑,却不置可否,只问:“为什么要让大家不去注意这些、认定沈兰溪是红魔蝎呢、为什么要急着坐实她的罪名、又是为谁这么做呢?”小男孩又抱起头来,喃喃自语:“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难道...难道...难道,知道了另有真凶,为抓她才先麻痹她的?”
    老人停下脚步,身后的小男孩一个不防撞在师父背上,却觉得那往日里衰弱垂老的身体一下子结实有力起来。有些东西在他心头渐渐地萌发,他正暗恼抓不住那飘忽的思绪,却忽听师父问他:“傻小子,师父的另一样本事,你愿不愿意学?”
    小男孩被问得一懵,直觉地想到,他还不知道师父的另一样本事是什么呀。抬头要去问,正撞见师父满面慈和地看着他拼命抓头发,在那样明锐清和的目光里,他忽然就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刹时间,小男孩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他扑上去,抓了师父的衣裳,说:“师父,是不是,是不是...”却怎么也是不出个下文来。老人笑着弯下身来,问:“是不是什么啊?”
    小男孩也不说,只开始一连串地拼命点头,说:“愿意的,愿意的,愿意的,师父教我吧,我一定好好学,一定好好学!”老人家点点头,忽然怜惜地说:“那可是要吃苦的,还是会冒险的,傻小子。”小男孩眼睛放光,说:“我能吃苦的,我会学着小心的,师父,教我吧!”老人仍笑着,却有了微微的忧伤之情,他抚一抚那张热切的小脸,说:“还是会寂寞的。”小男孩听得有点懵懂,直觉地去握师父的手,却忽然发现那只手和那脸上的神情,其实都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样苍老,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他又仰头笑了,他说:“不会寂寞的,因为有师父在啊。”垂了头,他拉着那微怔的老人,又说:“师父,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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