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2.丧恸(2)

    红雪楼的后院里只住了穆安安和康宁两个人,并不大,两间起居的屋子之外,除了小径便是花圃,四时八节,常开常继。
    陈承岩抱着康宁跨过院门,步速缓下来,扬声说:“安安,我带宁宁来了。”屋中细细传出声若有似无的低语,在穆安安却已是尽力地大声了,她说:“请进来吧,正等着你们呢。”
    陈承岩走到屋前,仍轻扣两声方推门进去。放下康宁来,他自走到桌前坐下,略打量穆安安一眼,不由暗自心惊,恍然只觉那此刻还斜依塌上、与他打着招呼的女子下一刻便要凭空消失了一样。定下神来再细看看,又觉得她气色尚好,甚至比往年的这个季节还好些,方放下一半心来,却仍是说不清地不安,待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忽见穆安安问他:“兰儿呢?”
    陈承岩被她一问便想起方才他与兰溪被小康宁糗得直脸红的事情来,不由又红了脸,只说:“她这就来。”穆安安听了,不再问他,淡笑着看向依在塌边的女儿,问:“丫头,你又去惹你兰姨了,你明知道她只要碰到和你陈叔叔有关系的事就笨得任人欺负都不会反击的,你还去惹她,枉她那么疼你了。”
    小丫头向母亲会意地眨眨眼,笑说:“娘,我才心疼兰姨呢。你看若依着陈叔叔和兰姨就象现在这样支吾来支吾去的,我怕他们这辈子都别要成家了。”穆安安也笑——这个精灵又贴心的小丫头啊,舍不下啊,真的舍不下——可奈何她再怎么舍不下却没有办法啊,她愿意为了她的小姑娘粉身碎骨,却未必真的就有能力能护得她完好周全,当下心中狠狠一痛,几乎滴下血来,那一刻,她差一点就要改变主意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衣衫摩挲的声音,是方才落后了的沈兰溪快步赶了过来。进门,看见向她嘻嘻笑着的康宁脸上忍不住一红,又不知怎的一眼瞥到陈承岩也正红着脸坐在那里,两人眼光一撞,沈兰溪赶紧别过脸来,狠瞪了康宁一眼,往穆安安塌上一坐,将小人抓起来,往边上一推,说:“穆姐姐,这小丫头良心坏了,赶紧扔出去,别要了。”康宁也往回瞪,想再依回母亲身边,却怎么争得过沈兰溪的身手,只得气鼓鼓站在一边——那么精灵的小人,居然也有了没办法的时候。
    穆安安一旁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斗法,也忍不住笑了,向小女儿说:“宁宁,去煮碗茶来给大家解解渴吧。”小人不高兴了,一叉腰,向母亲道:“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我什么都知道。”
    穆安安一笑,伸手抚抚小女孩额前的几缕散发,柔声说:“小丫头,又沉不住气了。”康宁看看母亲,忽然不气了,只微微垂了头,好小声地说了一句:“人家就是想和娘在一起,出不得力也可以照顾你嘛。”言罢,小脸红了。
    穆安安闻言,竟一怔:宁儿到底是太象她了,象得几乎与她是一颗心。她痛惜小女儿这言语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不安,再联想起这小人儿连日来对她比往常更深挚的依恋,心中不由又是一恸——十岁都不到的孩子,便是天生颖悟过人,若非幼年坎坷波折,又怎能有这般辛苦的心思;而这孩子生来了那样超拔的灵秀,这一辈子又到底能不能平平顺顺地过去呀——只是少不得先将眼前这事商量定了,只好强笑说:“丫头,你欺负你兰姨、陈叔叔今儿的份也够了,必要糗到他们两个都不会说话了、合成一伙来打你屁股才成吗?”
    小康宁也正想方才说话冒失了,原是自己这几日觉得不平常,心里疑惑要有事,却不提防竟说出来了,必是又要让母亲操心了,正悔着。却听穆安安这样说,也笑了,口上却仍说:“他两个本来就是一伙。”又向沈、陈做个鬼脸,便转身跑了。
    穆安安看着女儿出去,抬手轻轻拍拍沈兰溪的手臂问:“兰儿,承岩和你说了薛朝红的事情了?”沈兰溪一听,眉目刹时凌厉起来,答道:“说了,说了不少混帐糊涂话。”
    穆安安淡笑,向陈承岩说:“傻小子,怎么偏今日性急起来了,不是说好了由我来和兰儿说的嘛。”陈承岩无奈一笑:“安安,我...”一顿,接道,“这样做法确实太冒险了,还是...”话没完,沈兰溪人已近前,一把拉了他便往外推去,口中说:“你请出去吧,混帐话别再提,也不用再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你既和我开了口,我也只有一句话说给你,我姊妹的血不是给别人染冠戴的。”
    陈承岩知她心中仍憋着刚才的火,也知她自来脾气就是如此,但不论怎的,这些年来他们一路走来,虽磕磕绊绊无数,细想来兰儿却始终未曾真向他说过什么决绝的话;今天这一来,想是太急火攻心了,一时心下不由替她痛起来,反倒顾不上自己的尴尬委屈了。
    穆安安也不料沈兰溪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来,要拦却也拦不住。再看沈兰溪,已经把一直未开口辩白过一句的陈承岩给推出了门口,屋门在两人之间被狠狠地摔上,她却又怔在了门边,微喘着,眉心紧蹙、心事无边的样子。
    穆安安一叹,这个兰儿,聪明得什么似的,却怎么也一样写不好个简简单单的“情”字。她唤:“兰儿,过来坐吧。”沈兰溪沉沉地回过身来,懵然走过去,挨在床脚坐下。
    穆安安看她如此已是不忍,却仍狠狠心,问:“兰儿,你真当承岩是块石头,怎么摔打也不碍事的吗?”
    沈兰溪气息一窒,半晌才答:“我也不想啊,安安。可是这计划实在是太凶险了,我一想到要连累姐妹们都去冒险,我就心慌,我就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才解恨。又真舍不得,只好骂他。安安,我骂他,我知道他痛,可是我这样说他我比他还痛啊。”话音至此,已有悲声,她叹:“安安,我怎么这么笨呢。”
    穆安安听这一番话,一时也不知是该心疼还是好笑了,她抚着沈兰溪的发柔声说:“你这丫头,有这样的话和他讲,你就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拿给你的。何苦呢,两个人都这样痛。”沈兰溪红了脸,孩子气地冲口截道:“我才不要呢。”抬头看穆安安打趣似的看着她,脸红得更甚,却也觉得好玩,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笑过一阵,穆安安说:“兰儿,这主意原是我出的。先和承岩商量时,他是怎么也不同意的。可是目下这情势,他也周旋不出个囫囵法子。我原和他说好等我和你再商量的,只怕他仍不死心,想找你去看看能不能还有别的出路的。”沈兰溪听这话,虽处处是替陈承岩开脱解释,但依他那样的仁厚心地,恐怕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一时心里更替他委屈了。
    却听穆安安接着道:“兰儿,你也很知道薛朝红是个什么样的人。十年前那些事已经够她咬牙切齿地恨我们几辈子的了;前段日子,姐妹们不知情,偏在她家买卖开业的时候给她个没脸,这又是个死结子。她现在的势力和我们不可同日而语。以她的脾气,必是要和我们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我们奉陪不起的。”
    沈兰溪脸已苍白,却仍挣扎:“大不了我们走了。再说,我们这些年好歹也攒下些人脉,不信就真差她什么。”
    穆安安一笑:“兰儿,你个聪明人,怎么说起糊涂话来。如今薛朝红的势力遍及中原,既来寻仇的,自然早把我们都盯死了,我们这么些人可怎么在人家眼皮底下跑出去。再一句,兰儿,可还记得当初姐妹们给这楼取名字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沈兰溪点头,微微苦笑:“红颜空寂,世情雪冷,是谓红雪。”
    穆安安道:“是,世情雪冷,今古一同。便退一万步,他们肯帮忙,又能帮什么?这里的客人十停里有九停是些爱玩风雅的文人,难道要他们拿着笔墨琴扇去和薛朝红的手下对阵去?”沈兰溪不由“扑哧”一笑,却旋即又垂头锁了双眉。
    穆安安接着道:“兰儿,其实这计划未必如你想得那么凶险,反而极可能是我们反击的唯一的机会。”见沈兰溪惘然抬头,才继续道:“你只道薛朝红性毒量小、睚眦必报,这番来一定是打着把红雪楼碎尸万段的主意,所以担心姐妹们的安危,这没错。但你漏算一点,薛朝红也一向是天下第一等的爱钱人,她知道我们的底细,自然知道红雪楼的进账有多可观,所以更恨我们,立意要将我们零敲碎剐,要我们人心惶惶,要我们先自己垮下去。如今又是这个情势,我们若不有所行动,真的就只能任她这么着欺负死。”
    “但我们偏不给她做老鼠,我们把红雪楼整个送给她,去做她的聚宝盆、生财树,你想她可还会舍得将红雪楼打烂?”
    沈兰溪截道:“你让我走,因为薛朝红恨我,那你为什么要留下,她只有比恨我更加十倍地恨你。还有宁儿,你们母女一起落到她手里,只有让她拿着你们两个互相威胁对方的。”
    穆安安如何没想得到这一步,却实在已被逼到不得以,她淡淡一叹:“兰儿,我让你走不是因为薛朝红恨你,而是因为她忌惮你。”见沈兰溪微愕地抬头,她一笑:“兰儿,她虽在我们手下吃过几次亏,但她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心机虽极深,最重的却是武力。她总觉得我是个病秧子,几次占了她的上风不过都是运势所致罢了。只要她立定主意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不听不信,我便奈何不了她。但她却始终摸不透你的功夫到底到了哪个地步,她怕你上来脾气和她搏命去,所以才大费周章勾联刑部的人要栽赃你是红魔蝎,一来借官家的力量来打击你、牵制你,让你无暇它顾,二来也洗了她自己的案底。这一手够狠,你若不走,只能等着落进她织好的网里。”
    “但你若走了,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原来的计划全盘打乱。她要提防你,也就不会再急着对我们下手。而且她此番大举出动,后防必空,她又未必想得到你要去端她的后路,你做起来自然容易得手的。”
    “那你呢?万一她恨疯了,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办,留下来给她出气吗?”沈兰溪急噪地问,脸色越发地白了。
    穆安安斜瞥一眼,道:“不是说了,她要从新思量周旋,又最爱银子,我只要让她知道我能帮她挣到多少钱,一时半刻她自然不会对我下狠手了。”
    沈兰溪留心听着这番话,竟是处处计算得周详,却不知怎么一想到就觉得心里闷痛闷痛的。忽然她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能留你下来冒这个险,我现在就送你和宁儿出去。死便死在一处好了。”说着,伸手去拉穆安安,竟是要立时带了她母女二人离开。
    穆安安抬手扶住她的臂膀,沈兰溪只觉臂上一麻,人已软倒,她怒瞪着穆安安,喘息着问道:“你对我用迷药?”
    穆安安笑着拿出丸药给沈兰溪送下,一边说:“兰儿,如今刑部手上至少有十多条线索,每一条推下来都能推出你就是朝廷要犯红魔蝎。你负上我和宁宁,能走多远?被人擒住了,到了刑部大牢里,你又要如何救我母女二人呢?”
    沈兰溪不语,忽伏在穆安安肩头,眼中流下泪来:“安安,我们真的没有其它的路可走了吗?”穆安安淡笑,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兰儿,打起精神来,去请承岩和幽夜来吧,时间不多了,咱们还得好好商量商量,薛朝红也不是那么容易骗的。”一顿,叹息着又接道,“让宁丫头也一起来吧,迟早她也是要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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