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止戈】 —— 第十六章野狼与阿彩 ——
北国的长天哀鸿下,两骑红尘。
青骝马,玉骢驹。紫金氅,月白衣。
晓行夜宿,餐霞饮露。携手关山万里,此生第一次,最后一次。
匆匆走过洪泽湖,望烟波浩淼,看渔舟唱晚。
经泰山而不登,亘古星空幕天席地,说秦皇封禅千秋功过。
昔日燕赵古都,月夜长街,下马投店,撑着酸麻双腿,笑曰“邯郸学步”。
巨鹿、安平、高阳……渐见人迹湮灭,零落败穗披风沥雨不见耕锄……夜宿荒城,祭出当年栖霞山中吃馋了两宝的[叫花鸡]以酬干酪酥饼,却回来句津津有味的“君子远庖厨”。
——好你阿牧!我就当定你的‘小人’了。
听起来像个‘誓言’……
说的人气忿,火光落入眼凝了清亮的冰,掌着匕首嚓地削了下儿柴枝;听的人忘了手中鸡翅,不能自已地在引申回味;薄荷奇兵夺翅,边啃边坏笑摇尾。
“一个也许难养,你们两个嘛…我会习惯的。”
手巾攥成了团,牧绅一不管薄荷,越过篝火投去的目光带了火的温度与跳跃。
那两个之一却在低头劈柴,火碰不着他的两涵冰。
“天地为笼,才能关住我来养!承父业,酬我志,以养四海。”
那一晚哭过后有点羞惭就总装成颗硬邦邦的山核桃。随手一掂,夜色下乍现雪亮弧光,短匕转得像个小银盘。银盘裂,柄已落入手中,无声还套。傲慢的眉轩起来了,两道清冽越过火,冰了一下同样轩起眉的脸。
很相像的眉……卧雪的山黛,一样峰锐,一样孤标高远,为此一样寂寞。
蓝焰起舞,像咒语,像占卜的双面镜。映出相同的两对眉,傲世独立。
——你啊,草原的天风流云一般……若世上真有谁能关住你,倒想讨教那位高人……天地。果然像你的口气志气……
可,不经意的话语像谕示像诱惑,已经潜入心底……
留住他,代价就是献上……天地……
手臂支膝交握在颌下,牧绅一低下眼望着火“投笔从戎,难怪你不像一般书生。”——他据实相告:翔阳家中尚有老父,一家代代戍守西南,这次回家,要继业投军。
藤真作势扬手,见他警觉抬头就把匕首一掷,正中掌心“你也不像一般商人呀。”——他直言不讳:牧场及生意,是父亲早逝留下,各地都有先父故交后人靠此营生。
肩有所担,背有所负,责有所归。必将有所取舍。
可,弃城的夜色一样温柔无边。
燕山月如钩,玉钩落下银白帘帏,湮笼着残垣间的茅草铺。
上路后第五夜。
铺盖干粮,一入陵南就悉数散尽——难民只哀求饱暖,钱却没人敢要。战乱中,银票形同废纸,金银无处买粮,遇到鞑子就是杀身祸源——最后一件挡夜寒的黑斗篷也给了病弱老人。
片瓦无存。藤真饧眼,从断椽间望着邈远星汉,低低叹了声“安得广厦千万间”,习惯地偎向旁边的坚实温暖。闭上眼,被裹紧了紫绒大氅捂进了‘大棉被’,满足地再做一夜好梦……
何时,又开始载哭载笑载情载性了……
不觉,抛了繁文缛节,忘了满口陛下臣殿下本爵……
明知,不能总这样畅快随心,世上知己几人,若得伴,何处不是山水……
那么,换了藤真,能否天涯比邻,不改剑司与阿牧这份如饮[青山绿水]的情谊……
闪念,如微小气泡,彩色地浮出。
但此时的藤真一俟事关阿牧,总是留到明天再想。
那于心中一直站在前方的高大身影,是向后一伸手就会被握住的不需回头的安心,是可以等,等到国事要事大事了结……
于是他在驱寒守护的臂膀下翻个身,让气泡飘远,让紧贴后背的心音催眠——明天再想……
众生万相,总有个人,使得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羽翼在他身边收拢,梦里的故乡,一起静静看指间沙漏花飞,等地老天荒。
然而,一念一爱恨,刹那成永殇。
第六天。
过涿州,旧金中都。边关,极目可见。
杀气昼赤,燕山焦褐无绿,曾雄踞崇山峻岭的长城,垛口残漏城墙坍塌,山河破败,漫天疾走着大荣的彤云、蒙古的罡风。
马蹄踯躅绕开夜哭的枯骨,藤真带马缓行,触目痛心疾首“北疆磔戮,南京失援有过,可未见覆巢惨景,不知切肤之痛!皇帝与大员们真该巡边,才不会再优柔寡断。”
牧绅一并非初临焦土屠城,望着衰草破屋荒田,冷声说“借口不能当理由。王侯公卿谋权牟利,隔江观火,开门揖敌。陵南若唇亡,天下齿寒。苦的是百姓不是权贵。”
“放眼朝中难道个个如此…或有不从众的,也可把酒言欢共醉?”藤真回头看那紧随身后的人,目光微微闪烁。那人用心护着他背门,防备流寇猛兽,随口道“不想高攀。那群人中,若只是尸位素餐者,还算好的。”
“这话有失偏颇,你没有用心就下断语,蒙住眼睛下围棋怎知黑白!至少…翔阳不是那样的。”藤真的话语忽然急躁起来,飞扬的栗色发丝落回双肩,好像被一直纵容它的风所辜负………知道你藐视权贵,也并非无理指谪,可,为何刺耳更刺心……说也无益,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有一天你会改观:陵南,你、我的家乡,这天下,都会安泰……
“你说「胡马嘶风」不是也算上了海南,可见人心各有定见。西南确是清净偏安,才适合你留驻。”牧绅一仍控马紧随着玉骢驹,犀利的眼睛回看着清澈冰凌,既不回避也不退让………[摘星楼]中你只见靡靡,还不知朝中巨蠹硕鼠啊……那些钱权交易党阀混争,我可以冷眼,可以利用,可以参与助长,而说出来入你耳,只会污了你……
秃鹫从头顶掠过,怪叫着扑向死肉腐尸。
不再回头,一振缰绳,栗发随即又扬起。亢声道“走吧!十年学书学剑,现在正当用时。”催马赶上,看着那坚毅微沉的嘴角直视前方的碧眼,只能说“书剑报国,但愿你能一展抱负。”
“一展抱负……扁舟载得愁千斛,闻说君王不税愁…”藤真似有感触,淡然说着井上嘴边常挂的酒话。还有上句,不曾,不愿,也不能说:献策金门苦未收,归心日夜水东流。②
岚烟似的落寂,飘进了牧绅一的眼与心。不知原由,剑司垂下眼不想再论。惟有劝解“才情如你,今日不如意,明朝散发弄舟,或采菊东篱。愁饮千斛酒,却是借醉遁世了。”
玉骢马快,快不过少年快意襟怀。锋芒尽扫岚烟,藤真一笑“放心,遁世就不是我了。散发弄舟采菊东篱,放诸唐时盛世,确是一番风节。放之本朝,当年[东篱会馆]淡薄名士‘妄议朝政’而获罪。这样的世道,死节,不如死战,流血也算是沃了国土。”
心中一直绷着的一根弦,忽地一跳,牧绅一怀着丝希望忐忑开口“剑司,你可听说过[东篱]后人?”………跟你我渊源都深的同一人,若你认可他的想法,那会不会………心弦微震、星火明灭,旋即都止于藤真的沉痛话声“那场文字狱,是满门抄斩。”
“…原来如此。”静静把心弦平复,不再提及不能再提。
与梅同瘦,与兰同雅,与竹同清,与松同劲,这样的人他的笑他的眼,盛着珍贵的阳光,沉溺的幽潭,从指缝流逝,掬不住。若我手注定染血,这清澈可会将它洗涤……
停在残缺的界碑旁。
[回头崖]。崖上崖下,多年战祸留下的累累坟茔。
崖边的清劲身影,白衣染了残阳赤色,望着天边行将闭上的血红独眼,沉思着。
二马亲热摩颈。紫金氅,递了过来。黑斗篷送人后,不畏寒的人却坚决不肯再舍这一件。
略低头看看,接过来。藤真抬头仍望着前方,断然说“阿牧,回头崖,在此别过。承你一路相助,你我不说谢字,若有缘回京相见,愿再手谈一局。”
说着,深深看了那无语的人一眼,扭头催马就走。也不顾小狗在那人鞍把挂的包袱里呜呜哀叫。也不见那人的视线像春蚕做茧至死方休的长丝,无形却不断。
只挥挥手,把决绝背影与一句话留下:“薄荷暂时跟着你好些。保重。”
玉骢白衣,凌空飞跃下崖。向苍茫山峦倾颓长城驰去,渐成逝雪一片。
层林乌啼,千山暮尽。荒草漫漫的边关,只影向谁去,抛却来时路。
拍拍探在包袱外的绒毛脑袋,牧绅一握紧缰绳,驳转马头偏离那背影消失的东方,绝尘而去。嘬哨唤来信鹰,羊皮纸上几行字,一目尽览,抬头极目北方天际………东蒙古八部,精锐合军待发。难道要替大荣拿枪……和亲不成,莫非也因此故……既然对敌「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那么自家的连心十指,伤筋动骨也绝不可斩下予人……
…………
……
次日正午,深入东蒙古。錾着[牧]字的匕首,令以箭谢客的[科尔沁]旗主出帐相迎。大草原飞得断雁翅,草原人最尊崇行商,何况是有最大马队的当朝红顶商人。宝谐兰族长,高眉骨深眼窝的老人,扶着腰间弯刀镶红宝石的柄,站在执刀弓列成环的那可尔中间。看着这海南固山家的新一代,却是漠南漠北东西蒙古都不可拒绝的一个人。
性子暴烈的老人动动八字胡,在那卧虎从幽暗洞中刺出金芒的目光下,手终未拔出刀,粗话咽了回去,只说道“红透的苹果,留给够得着的人采摘。我的女儿,是玛瑙盘子上的鲜果,早就送到配得上的宫殿了。你们海南的小子,上门入赘也不要!”
不与老人争辩,牧绅一转身离开九个哈那③的毡房,用健硕背影朝着东蒙古的武士与弓箭,黑色袍服凌风,大步行去,接过马缰与剑,离开营地。
下半天,那可尔集结交岗,发现少了两名。天擦黑,总算在草甸子里找到那两个捆得像套羊的大汉。宝谐兰族长在马灯下咕噜咕噜吸着水烟袋,听着禀报,胡子颤着。突然哐啷一声把白铜烟袋摔扁“固山家的灰哥抛!”④恨恨地再也说不出话。——半天了,牧家堡的马,早跑出五六百里地,追不上了。可真要追,也不知该往哪一边:西边海南?东边大荣?!
…………
……
挥鞭抽着口渗白沫的青骝马,又跃过一片泡子。
铁蹄踏落,乱雨初溅起时,映着月光静止在黑夜中的一瞬,骇人的晶莹闪耀,飞迸的冰雪琨琅,是打碎了谁眼中的冰!是他吗?是他的眼吗?几滴冷水溅在脸上,不及擦就被疾风带走,牧绅一根本也不去擦………只有他眼中,才有那样的冰清啊!那么此刻,是否明澈依旧清亮依旧?是否已被打碎?为什么,为什么你才发现?!他说抢亲,他同时出发,他也来东蒙古,他说薄荷跟着你好些……为什么你才发现!
——宝谐兰大格格的送亲队伍,有东蒙古最凶悍的几位贝勒!!
小狗早爬出包袱钻在怀里,像也感到了急迫,乖乖地耷拉着耳朵眨着一双黑豆。
突然,薄荷的耳朵立了起来,躁动着低叫几声,从怀里一蹦落地。金色的背毛,反着月光直扑前方鬼影似的白刺怪荆丛。正要呼哨召唤,薄荷已返身迎着马飞跑来,到近前弓背蹬地弹跳起来。牧绅一立刻鞍桥上探身捞住,只见薄荷呼哧带喘却不耷拉舌头,嘴里死死咬着什么。伸手,小狗松口。落在手里——紫金绒,撕碎的。
掌心——暗红碎痂,血。
脑子并没有嗡地一下。灵魂已从天灵盖一击出窍。
片刻,空壳的身体感觉不到颠簸、烈风、方向、前尘、后果……没有任何知觉。
只看见碎落的两泓冰蓝。碎片依旧清冷,轻柔缓慢地坠落。如雪,风花。
…………
……
藤真望着眼前一切,感到窒息。这景象实在可怖。
玉骢驹,出发前九皇子[御狝房]亲选,养尊处优,可马毕竟是马,而且是大宛宝马。草原日落,天际染血,殷如刀割,片刻天苍苍野茫茫。那桂叶般的尖耳便四处转动侦听…………突然,陡地定住,直直朝向后方,不安地抖动。甩鬃喷气,步伐错乱。似要脱缰乱跑,蹄下蹬踏有力,随时就可狂飙。
展臂带缰,收嚼子拨转马头。坐骑不抵强力指引,却开始浑身哆嗦。藤真心中略带疑惑,轻拍马颈,举目看向前方——通向目标最短的路……今晚必走的夜路。
荒山夜,寒风如刀,很安静。近乎刻意。⑤
山顶上冉起新月,山峦黑魆魆的如夸父苍凉遗骸,山体中却似乎潜藏心跳。
于是转头四下查看。
刚看过旁边的白刺怪荆丛,毫无征兆地,背后响起飕飕风声!
迅捷俯身闪避。但是,错了。攻击目标是马匹。“哧啦”裂帛声!咴咴悲鸣声!
紫金氅撕裂,马匹吃痛发足狂奔,逃避紧跟的再次袭击,直直向前冲去。慌不择路,别无他路。两道黑影在后在侧不停地夹击驱赶,行踪如鬼魅。
入山即是阔长谷道,隘口如钳。狙击更紧,两边山壁飞退。
突然,一声粗重狰狞的悠长嗥哭,藤真猛抬头,一窒。
山谷中,站起一大群金毛灿灿、杀气腾腾的狼!回头,身后同样!
一片钢锥似的凶光飕飕射来,几乎穿透身体掠夺血肉。最前面几头巨狼比中原的灰狼粗一倍、高半倍、长半身。草原狼,体格几乎如猎豹。散布山谷的狼眼如几百点晃动的鬼火,令人头皮发麻,近百条长尾平翘如战刀。延颈潜踪,少数欺近,多数观望。
第一次看见草原狼。第一次面对[蒙古金狼铁骑]师法的草原狼阵。
两狼设伏,像惑敌的前阵。群狼静侯,中军张网待收。众狼远观,后军封锁出谷生路。绝谷为营,以逸待劳。狼群必已耐心久侯,一望便知渴血,却无一妄动。忽然,尖碗似的双耳一起转向山头,如闻军令,裂嘴龇出了獠牙。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自至者………忽觉眼前翻开读的第一册兵书:《孙子》。换个人,即便一般武将,怕早已破胆。藤真静观,待机而动。
狼群开始合围。悄然无声,整齐有序,没有一声狼嗥,闻说成吉思汗的精兵奇袭时从不必金鼓号角。几百只狼眼中都是必杀的笃信:猎物最终只能成为食物,史载忽必烈看中的土地必定硝烟弥漫血流成河……草原的狼。草原的霸主。
同时,算好的路线,藤真飞马奔向西侧山梁。月泊西山,背倚山坡,隐入山体阴影,借月光尽察狼群举动。可暗中的白衣身影仍是辉夜明珠,半圆的狼圈垂涎着渐渐缩小。
此地,前行三百里,蒙古与[大荣]划界。[狼山]月如钩,夺命吴钩!
藤真冷冷扫视,竟觉得今晚初试沙场临敌:人说狼性奸佞,可眼前分明一支整肃劲旅。道,天,地,将,法⑥……审时度势,胜负不可逆料。试看吴钩我剑,哪个更利!
斗魂,来自心中原始野性一面,一把双刃利剑,藤真的身体就是鞘。如何纵?如何收?……甩落大氅,无声地掣出剑。双眼刹那冰蓝,如同[腾格里],草原冰蓝的天,每一头草原狼生就懂得仰首膜拜的天。率先扑来的几头巨狼似愕了一下,在丈许处刹住,竖起背毛,掀着嘴角,牙床突现。玛瑙黄的吊眼中瞳孔如锥,闪惑忖度。
巨狼仿豹,但眼前才真正是高贵危险的豹子!感觉压迫的群狼终于需声势壮胆,仰天发出此起彼伏的短促嗥声,像传信号角,一声声哭音传入风中,不寒而栗浓过夜寒。
禁苑的大宛马哪禁这阵仗!如炮出镗弹射出去,卖了后背。进可攻退可守的倚山之势意外地自毁,狼群顿觉势强!重组合围,开始无声攻击。白马冲刺逃命,拖着狼群组成的庞大尾巴……暗蓝天幕吴钩赤铜,白衣白马在玄黑砾岩苍青夜雾中如幽魂飞逝,金狼魅影紧随如滚滚黄风,惟有急骤蹄音回荡绝谷,更衬出一片死寂……看在山顶一双年轻棱嶒、白多于黑而显刚猛的眼中,凄厉奇诡的画面。
少年一夹座下枣红马腹,在山梁上跟着山谷中的白影黄风,观赏起来……
嗬![狼山]狼嗥出那调儿,以为虎豹斗呢!原来是个人?!马屁股带伤嘞,又是被撵进谷里的……那马看着不错、笨得像驴!光瞎跑,出不了三十丈……扑了!这回轮到马上的嫩人儿了,狼牙挂腥涎子,要尝鲜呐……什吗?!挺强啊,回手就捅穿一头!倒成宝剑舔血了……嘿滋血了,没动过刀子呀?不懂捅完快闪…………!!天…腾格里啊!
此夜初沐敌血。再次回身挥剑的藤真,洁白,鲜红,手中一轮剑影水泼不进,金毫残肢乱飞,血雾缭绕如暗红斗气,长发割裂夜风……山顶那双眼睛不由张大了些,黑瞳却更凝缩,像被强烈的光芒刺中……暗夜中何来光芒?根本未想这点的少年在嘀咕着什么东西撞上心口……
夜雾如方士熬炼密药的森森蒸汽。
知己?知彼?天时?地利?藤真本拟杀一儆百,全数落空。同伴倒地,狼群既无怜悯又无恐慌,无一停下后退。血,猎物的,同类的,只要是血,杀心更强!又扑上来了!身后的窜起划出金色弧线,腥风从天而降!左右的横扑,追咬马腹!挥剑挑了压顶的几头狼,牢记着阿牧讲的草原法则「人不能离马」,藤真即刻左右回剑护马…晚了!护无可护!
马匹侧腹上坠着头死咬不松口的大狼,垂死挣扎如旱地的白鳞大鱼癫狂腾跳,藤真揪着马鬃越发身陷困境:力保不堕已艰难,四面咬来的血碗大口就在咫尺,哪里再长一只手去挡?!命悬一线,‘救兵’从天而降!
……!!他那马,太笨了!不会斗狼,肯定不是草原的马。哎呀看看,让咬住侧肋了,一会儿肚肠就流了,完了……完了?!…山上少年突然一甩狮鬃般的乱发,铁拳猛敲一下脑袋,手落下去还是拉起了缰绳。一抖,“豁勒登!豁勒登!”暴喝响起在屠场上空,人马如一从陡坡上迸石扬砂而下,俯冲如猛狮!
狮子头少年觉得今晚一定哪根筋搭错:大事在身还多事出手…出手还发挥失常!!从马背上跳起半空前滚翻,满打满算用平日驯服野马之法跳到笨马背上,一举挟了他上自己的战马……就这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落在了:笨马的头前。拨撸脑袋赶快回身回神:头顶是白马铁碗大蹄。“危险别挡马!”那人一声大喝,顾不得杀狼,往死里勒马不让落蹄!
落地,头顶马蹄,那人大喝勒马,白衣零落被群狼黄风席卷,空鞍的白马踢腾几步抽搐倒地……少年只觉这一切都在同一瞬间!——命运转弯的瞬间。
这一瞬目睹一瓣染血的雪莲花被卷入一片野兽中间,刹那湮没!这一瞬灵活与勇猛忽然离少年远去,而扑向他的狼如此凶狠!怎会错过送到嘴边的新猎物?
“噗——咔嚓!”断骨裂肉之声寒入毛孔。狼眼狼口巨大狼身在少年面前纵劈两半,膻红的血瀑妖冶铺开,旋即落去……冰蓝的双眼从殷红中显现。白衣如血旗当风,双手执剑,一道猩红斜画脸颊,由兽血瀑布中出现的人,像纯银雕塑的月神被献上最原始珍贵的血祭……“萨日音!”凄迷美梦,少年愣头愣脑说句梦话,叫出心中眼前神祗之名。
“啪!”回答是一记耳光。‘月神萨日音’清醒又冷厉“快拔刀!想死吗?!”话音未落,已转身与少年抵背,挥剑斩狼。少年如梦初醒想起身在险境,蒙古弯刀一出,银晃晃如天上吴钩,长剑弯刀力战狼群。
夜雾越来越浓稠。染了四溅的血,像从血池地狱弥漫至山间。
白衣人改用双手执剑,灵活差些力道更猛。两人眼前已无天无月,只有蝗虫般扑咬的狼群,杀得盲目机械,只凭一念:轻功再好,放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不敌狼的速度耐力,只有战,战到一方死尽!……“呜!”一声痛哼,少年赶快余光一扫,才明白他为何用双手:被狼扑落马背时必已受了伤,单臂无力不得不如此。而狼群轮番刺袭,像蝗虫更像黄蜂,比黄蜂致命百倍。白衣人定是牵动了伤处,不宜久战,两人已逐渐落得势微!
无声的攻击中忽然响起混杂的咆哮,狼群骚动。两人分神看到外围——雄健的大青马带着枣红马喷鼻嘶吼,人立而起再狠狠落下,前蹄刨砸狼头要害,顿时扰乱井然的狼阵。
草原的战马,牧家堡的战马!
剑光、杀气中断了一瞬。抵背的少年看不见那表情,却觉出气息翻腾:嗜血战意像冰山乍见阳光,裂开一丝缝隙……少年甚至听见轻微“喀”声由冰心中落进风里……狼群也不会放过这丝缝隙。不顾外围骚乱,听到山头一声粗重威严的长嗥,如闻将令立即改轮番为集体扑杀!
左臂磕伤,只能双手握剑,斩了一头扑来十头,藤真眼前像有一堵墙,墙上每一块砖都长着獠牙厉爪,整一堵墙砸了下来!………倒向地面的一瞬似乎很长,长到将一生的梦做尽,长到朝如青丝暮成雪,长到锦字消退青山断水,长到江南塞北足印盈沙,他猛转过头………那匹马?!…怎么会…不!别过来,危险!…不要看我四分五裂的样子……我不能…!!
被削一耳的巨狼脚爪只比人掌略小,沉重地压着染血衣襟,四根尖刀般的獠牙刺向喉咙!“扑哧!”——獠牙在脖颈前,肌肤上喷着腥热鼻息。
若野兽也会做梦,这条狼就在做此生最离奇恐怖的梦,瞳孔剧缩到无,似乎不可置信地瞪进猎物燃着漠北永夜天火的双眼。灰白腹毛已插进血刃,剑尖从金灰背毛中贯穿而出!
藤真举脚踢去,眼前的狼脸却一下子变小了,被拽着飞速倒退消失!——青骝马,如狂地尥蹶跺蹄踩进狼阵,咬住此狼后颈就猛甩。
“你没事吧?”眼前换成头狮子。——狮鬃乱发少年单膝跪地,又忘记险境:剑已随狼尸甩飞,只剩一双手一把刀一匹马!狼群环伺!!
藤真脑中电光一闪,保留的力量全化做陨星般的一冲!他撑地而起,飞一样扑向翻倒在地脏腑横流围了一圈饿狼的白马。双臂在前,一手揪下鞍侧革囊一手在马鞍上用力一撑,借力翻身落在狼圈外,探手囊中迅疾扬臂一掷。“咚——啪!!”爆响与光焰炸开在狼群中,残忍坚忍的杀手全都变成了石雕木刻的兽像。人智驭天,不过两枚信炮。
“嗷呜——!”山头那几番指令的粗重狼嗥在同一刻响起,变得凄惨,狞厉,痛苦……随后,是一个人沉雄的长啸,与铿锵的弹剑金铁之音。
三种声音。
藤真眼与心口一热。群狼集体一哆嗦。少年脸色一喜。大青马如战士鸣金回营。
同时,狼群像追杀白马白衣时一样,化成一阵黄风,倒伏耳朵向山里逃去。藤真弯腰手撑双膝,目送着那草原军团绝非鸟兽散的撤退梯队,有点失神,从中伏到侥幸取胜的半个时辰,一幕幕晃过眼前,人已不知不觉滑坐在地………硬仗,真是一场硬仗。草原狼,与传说的蒙古金狼铁骑…!……
绝处逢生,少年一边琢磨方才那些动静,一边跑到奇招制胜的‘月神萨日音’身边。………苍白,手冰冷,急促地呼出淡淡白气,眼睛却亮得吓人……咦咦!刚才杀得眼红也没见这样……什么动静?!马蹄!好快!!
此夜,少年眼前屡有惊人画面:深浓夜雾被撕破,大青马飞也似地奔回来,驮着个人!跟着团金影!狼来了?!………心有余悸差点变成故事里的放羊孩子,回想方才经过………没准是这人折了狼王!那远处的嗥声就是,[狼山]的白狼王,蒙古人的半神!最后一声那么惨,伤得重?死了?!……这来势汹汹……
忽然,‘月神萨日音’不知哪来的力气,“呼”地站起来,冰冷的手再也抓不住。白衣飘飘,他向那一马一人一狼跑去!跑得飞快!
天地之间浓雾茫茫,夜深如海。
骑手与马显得渺远,像瀚海里的一叶扁舟。
白衣背影显得飘忽,像深海精灵将船领航。
远方的骑手从马背俯下身来,将手探入暗夜深海,张开了臂膀。他知道精灵在等待。
海中的精灵静立着,栗发飞舞像欢歌的鸟翼展开,双手伸向雾中。他知道将离开冰海。
溟漭无边深沼无底,一条任性狂妄执着的航线,可会有个安全的彼岸?回头何处是岸?
飒飒飒,是风声。怦怦怦,是心跳!
…………抓住了!
两双手乍触即合,紧紧交织在一起!
于是那白衣人一纵身,像飞蛾、不!像蝴蝶扑火!那骑手同时急切地掣臂拽向怀里。
…………马很快!
从看不见的山谷出口到这,不过眨眼。
转眼又从身边擦过。疾风带起狮鬃般的黑发飞扬,黑发下的双眼捕到了一瞬………骑手是个暗色的大个子:面孔衣服,都很暗。像夜空!眼睛也亮得吓人!……这样的眼刚才在哪见过……
少年随着向后飞起的乱发“嚯”地转过身。一团金影紧跟着“唰”地闪过脚边,少年没顾上看它………大青马停在前头三丈处,伫立不动。
月神[萨日音]回到属于他的夜空。
星河灿烂,浓雾消散,银白轻纱洒落,笼罩着马背上两人,朦胧,又清晰……
宽阔的黑色背影,臂膀收拢如铁箍,昂藏的头俯下去不再抬起。
沾血的苍白,从那双臂下伸出,环绕背影,修长十指嵌入肩胛处的黑衣。
[狼山]月如钩,恁说吴钩不解温柔。
少年的心里,忽然像跑进了群野兔子,又蹦又跳噼里扑通。………好热!…?![科尔沁]草原的夜怎么会热……白的,黑的,天差地别,怎么这么紧这么近,化在一起……
令人心跳的一幕不过一瞬间。——命运标注的瞬间。
苍白的手顺着宽阔的肩背落下。收拢的双臂放松,头抬起来。
低沉的一声“咄”,大青马转身缓缓行来,很稳,很慢。
…………看见了!
白衣人侧坐在鞍前,紧挨骑手的胸膛。宁静,平和,连那血迹也像达瓦花,哪有杀气。
骑手坐得像旗杆一样直,右臂环过他的后背,手里缰绳松垂着,手臂却把人圈得很紧。
他皱着眉说了句什么,猜不出,一定低沉而温暖……折了狼王、弹剑长啸时的冷酷呢?
他扬起眉轻轻回答着,听不见,一定和煦而轻快……掌掴棒喝、面对狼群时的冷厉呢!
苍白的右手在暗色的左手中,手背方才乱中留下几道血爪痕。
骑手掬住那只手,仿佛最珍贵易碎的波斯透明玻璃。捧起来,低下头,唇先拂过伤口,不见颤抖,才覆上去用舌清除血肉间任何细小尘粒。仿佛用力稍大一点,他就会碎成比玻璃沙还细的粉末,在指缝间夜风中散得无影无踪。
于是白衣人半垂下蝶翼似的睫毛,专注着轮廓刚毅的侧脸,仿佛那不是为他舔伤的人而是一部厚蕴的书。那一痕端正、优雅,略显苍白的唇边,弯出一丝月边流云的微笑。
骑手感到这气息,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也露出像夜空中鹰翼般难察的微笑。
看呆了的少年,想着那双眼此刻会是什么样子。………还是不是掌剑杀戮时的冰蓝?
可他看不见。这一刻,世上只有一人得见。
可他看见:自己被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任何人事物都被排除在外。
这微笑令干冷贫瘠的地面长出藤蔓,痴痴地向上抽生,纠结着开出浓香如酒惨白如骨的花朵,将两人锁在曼佗罗的牢狱。这微笑不自量力,要令时间停止,令世上的一切都向后褪去。夜雾已褪去,星汉与上弦月褪去,尸体与刀剑褪去,荒山与辽阔草原褪去,[积雨山庄]与[牧家堡]褪去,天朝、翔阳与海南褪去,高山流水、江南朔漠褪去,佛前白莲、六道轮回褪去,染血的[沉戟]与[止戈]褪去……
一切都在那微笑中褪去了,只剩下他和他。然后从脚下汩汩升起血海,一寸一寸,一滴一滴……直到隐匿身边的命运,露出莫测的微笑。
于是时间从他们身边掠过,空气里染出淡淡的悲哀意味,两人的发在夜风里微微地飘,指向某个未知却不可改变的结局。
大正二十七年,辛亥六月初一。
这一夜,不是开端。十七年前,更早以前,一切就已开始。不可预知,不可抗拒。
这一夜,只是瞬间。千年万代已逝去,大漠长河寂寥,吞噬了绳文,风化了甲骨钟鼎,埋没了竹简羊皮,腐蚀了汉唐花笺、宋元雕版……没有什么不会褪去,至于这永恒的瞬间…
这一夜,书写历史。历史沉重的车轮前进,须有年轻勇毅的生命去推动。一些人注定相遇,一些人注定错过。相遇的将要同行,错过的未必陌路。而那蛮笺象管书写于绫绢之上的《翔阳志》,与胡枝狼血书写于羊皮之上的《海南史》,在此夜,掀开了新的一页。空白,等待着谁的手、谁的血,去续写?……
狮子头少年揉揉眼。………那垂笼在两人身上、将万事万物隔绝的月光,自己夜夜见,怎没见这么纱啊雾啊似的好看?……
…………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萨日音]。月神的光辉是柔和清幽而内敛的,白衣人的光芒却耀眼而夺目,蕴涵着一种的掩藏不住的高傲和锐气。
那是头豹子。荧荧碧蓝的眼睛,令狼群发出惊疑嗥声的斗魂,与敌血莫名其妙地般配的洁白,活脱脱一头绿眼睛小豹子,雪豹。
…………走近了!
骑手先下马,伸出双手,却被一个微笑拒绝。小豹子一跃下马,稳稳站定在骑手跟前。他走过来了,不易察觉地向后伸出右手,立即被暗色的左手握住,十指相扣。
…………他开口了!好听!纯银雕塑般的人,纯银似的嗓音!诶?他笑了!…他也笑了…
狮子头少年不知道自己刚才患了失语症和白痴症。
“我是剑司。你呢?”他像对付小孩子,循循地将话重复一遍。
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我、我清田信长。”少年忘了平日口头禅:本少爷。
天上划过流星?一定是。落进了碧眼里,那深黑眼睛也一闪。右手与左手紧了一下。
…………这俩人的眼,长得两样,怎么看着总是很像……
“草原壮士侠义豪情,身手不凡,若非遇见信长兄弟,真不知如何是好。”剑司难得恭维人,一做必做到家,火候恰恰好。“转场时,常听人讲[克什克腾]的清田大少爷,百闻不如一见。”黑脸的也不唱黑脸,改唱红脸,言辞恳切。
清田少爷踩着筋斗云双手叉腰朝天咧开大嘴“哈哈~听说过本少爷不奇怪!对了你是?”
“阿牧。放马的哈剌出。”自称‘哈剌出’的人按‘巴图鲁’的方式伸出了拳头。⑦
清田信长最喜欢豪爽,立刻也伸出拳头与他对住用劲顶“阿牧!以前没见过你。”
“东蒙古八大家的首领,当然不会见过我。”撤回拳头,阿牧倒是清楚这少爷的家底。“信长兄弟这样人物,果然统领一方…你可知道这附近…”剑司说着,垂下眼睛,飒爽英气的人嗫嚅起来。刚才擦过清田信长脚边的金影就在此时从远处颠颠跑了回来,海南金毛牧羊犬!小狗嘴里叼着条紫金大氅!
清田信长又揣着满怀小兔子看那两人。阿牧俯身拿过大氅,一抖一环,紫金绒落在剑司身上。那寒夜中的单薄身影,立刻在撕破的大氅中微微发抖了,勉强向关切的眼睛展开一个宽心的微笑。阿牧却皱着眉,双手在他颈前结好襻带,又把两道金丝镶边向中间着实紧了紧。
绿眼睛、黑眼睛,一起转过来看着爽快闻名的人,些许窘迫,几分无奈。小狗不再视而不见,蹭到少爷脚边规规矩矩坐下,嗷嗷待哺。
心眼再直也不能看不出这欲言又止:剑司受了轻伤,衣服沾污血迹还破了几处,这样的神仙人儿应该貂裘锦被,怎么能受这种苦?!俩人只剩一匹马,没衣没药没铺盖的,月亮才爬坡,夜还长,如何安置?
清田信长拳头一捶掌心,顿时领会“哎呀光顾说话忘了忘了,上药换衣服!附近可没营地,正好我和几个安答办事路过这,我们的行帐就在山外三十里,走吧!”
剑司闻言大喜,阿牧点点头,小狗热烈摩擦少爷的腿。清田信长差点从筋斗云晕下地,当英雄的感觉真好!
就在这工夫,山谷中响起几个声音。夜静山空,清晰入耳。
一个夜鸮似的尖窄嗓子“哎,你说清田那小子怎么还不回?还有刚才那头白狼…”
一个大熊似的闷闷嗓子“嘿,我说他没看着狼不小心喂老虎了~连白狼王都跑了!”
一个老鸹似的粗嘎嗓子“喂,听见那信炮没?他这‘送亲使’保不准撞上大荣兵,吃肉的碰见啃骨头的,给当探子抓了!”
三个声音顿时暴笑,呵呵哈哈。可想见: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长流。
突然,脆脆一声出谷黄莺!“金毛、团团、胡子,再敢胡说!”
三个声音立刻整齐划一老老实实“是,大姐头!我们住嘴。”好厉害的一位姑娘……
接着,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声音,带点调侃却不痞“阿彩姐,不用拿他们撒气,抓回信长赏他一扇子就是了。至于那白狼……”
又闻黄莺,骂人也像鸣唱,只是刀子嘴“那只野猴子,真让人操心!给狼叼去得了。”
几个男子嘻嘻哈哈地哄闹着“狼叼了他也要后悔呐!”“对嚯对嚯!他那么能吃~”“还臭屁得要命~”“你们啊,去年那达慕让信长夺了[阿尔斯楞]弯刀⑧就碎碎念到现在,不如花力气练弓马摔交!”
山谷彼端,五匹马小跑而至。
五个人,热热闹闹。很容易分辨。
尖窄嗓子确实尖嘴缩腮,金毛卷卷。所谓‘雷公脸’吧,这位才更像猴子……
闷闷嗓子不愧肚大共鸣,躺着比站着还高。这位,说不好像大熊还是八戒……
粗嘎嗓子的确沧桑,连阿牧也要自愧弗如。一抹小胡子,倒像老练的瘦狼……
平实嗓子貌不惊人却看着舒坦,细锐眉毛要弯就弯、要直就直、要立就立,神情灵活生动,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单眼皮中猛鸷般的狠劲儿……
还有一头小黑羊。
草原上一百头白羊中,才会出一头不听话的小黑羊。一百朵杂色野花中,才能开一朵火红的蔷薇。那婉转流丽的长长卷发,像黑绵羊最润泽乌亮的背毛,拉一下、弹回去,俏皮地跳两跳,风情万种。那月牙眉下面的一双眼,像黑葡萄,想尝的人须得不怕酸,也像小黑羊机警活泼。可长长的睫毛,不像羊儿驯顺低垂着,而是弯弯上翘泼辣地指向腾格里。微努着的丰润朱唇,不会对镜试胭脂,而是吐出能切开干酪的锋利话语。真正是刺蔷薇。
清田信长已成了坨没晒透的牛粪——点着了,顶上一蓬烟。
眼睛缩成鹘子上的‘两点儿’,吊钩粗眉一撇一捺竖成倒写‘八’字,大嘴歪到耳朵根子。又蹦又跳只差耳朵里掏出根金箍棒拍扁了那三个“你、你们仨,安答就这么当的?!还说上阵亲兄弟!我交友不慎!!”说完哇啦啦怪叫,一付割袍断义的架势。
五乘骏马蹚蹄在三人前面站定。都没有下马。
金毛先开口了“千有万有,不如一友!”
团团拍拍肚子,好像里面能撑船“朋友朋友,打牌喝酒!”
胡子颇为世故地搓搓下巴“宋国的秦桧还有仨朋友!你不至于吧?”
貌不惊人的微笑着似乎是和事老“朋友怒在当面,仇敌刀在背后。清田安答,这两位是?”
姑娘把黑羊羔毛似的发卷甩到肩后,抱臂静静看着,鞭稍在肩头一点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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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就算走90里,还只相当于100里的一半。
②献策金门苦未收,归心日夜水东流。扁舟载得愁千斛,闻说君王不税愁。《小窗幽记》。大意接近‘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好像比那个还颓废失意。
③那可尔:武士or伴当。哈那:蒙古包的网状编壁。其大小规格,是由每顶包的哈那数量而定。通常分4、5、6、7、8、9、10、12个哈那的蒙古包。一般包为5、6个哈那的。
④灰哥抛:大概是坏小子或混小子,不知蒙语里算不算粗口。
⑤气温问题:农历6月初大概是7月左右,坝上、承德最高温22~25,昼夜温差20度,夜间几乎0度。个人曾于6月的坝上看星星时差点冻死。赤峰还有夏季冰川的说,很冷。
⑥道天地将法:《孙子兵法·始计篇》天道,人心,天时,地利,用将,法令。
⑦哈剌出:蒙语,‘平民’或‘下民’。普通群众吧……
⑧阿尔斯楞:蒙语,‘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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