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止戈》16.不和与薄荷

    【沉戟止戈】 —— 第十五章不和与薄荷 ——
    抢亲。
    藤真解释为:有位姑娘被许了一门不宜的亲事,我得去拦住。送嫁队伍嫁妆都留下!
    牧绅一理解为:这小子不从长辈指婚,看上了草原姑娘。见人家出嫁,居然要去抢!
    柔和月光,宁静院落,馨悦气氛……结束于百口莫辩的愤然、与焦躁莫名的怒意。
    月光刺眼,寝室太静,气氛古怪……消磨成两处窗下的辗转难眠。
    谁从忘川水鼓起风?谁将三生石磨成沙?潜入夜迷了两双眼。
    然而,事不容缓,时光亦不待。各自起程的黎明,照样到来。
    .
    .
    .
    五月二十五,金陵对岸[江浦渡]。
    一之仓聪,谦逊并犀利的脸。下垂的短蚕眉,斜吊的三角眼。自小以[乾清宫]护卫随九皇子习武。与深津一成同批被堂本丞相提到[牵机营],擢校尉衔、右前营管带。
    是个坚强的男人——御林军教头的十七层地狱特训,连他那嗜武的九爷在内、所有眷恋人世的小子们,都有偷懒逃课的案底。惟独他,从没有。
    但,那并非对藤真而言。
    丽日下,翔阳世子那张温雅淡漠的脸忽然转过来,盯着三角眼“一之仓聪听令:着你就地扎营勤加操练,若本爵身后跟随大队追兵而归,就是你大显身手之日!这后顾之忧,我交与你。”
    望着碧眼中冰凌玉碎的光,坚强的人顿觉被信赖期待,既光荣又振奋。立即答“是!”然后,目送一领黑斗篷迎风招展飞马远去,才突然“啊”了一声,垂头丧气——怎么…才过长江就被他甩了?!他这去得潇洒…跑了、伤了,我怎么跟圣上、九爷交代?
    只有坚强,尚不足与藤真比肩。
    斗篷招展风帽滑落。藤真仰起头任风扬发,闭上双眼。甩掉了面无表情肚里心思的跟屁虫,想着[暗渡阁]送来的消息,一脸威严冰释为恬淡。倏地睁眼——满蒙只识刀弓,秦晋交好之际,迎亲更会阵列耀武。抄[大荣]后路劫人,这暗渡陈仓掩旗息鼓的事儿,正宜我一人见机行事。尔等就一身披挂原地待命吧。
    翔阳世子,两次长旅都有人忙前跟后。学问车载斗量,就是少些出门在外照顾自己的常识经验。而且,他甩掉卫队时,压根没想此事。
    …………
    仲夏天孩儿脸。傍晚浓云,一见落日西坠长空无主,便淅沥哗啦砸了下来。
    直取北疆穿行山林,错过了宿头。刚打算上树过夜、再做回‘栖霞山的美猴王’,就这样被老天爷照顾了一回。藤真只得笑叹一声“栉风沐雨”,赶快寻地避雨。
    艰难行走,趁着仅余天光找到处山壁石洞。委屈马儿守在外,人则略低头进了洞口。
    山间阴寒,与市镇截然两样。藤真寒噤一下,心知火折子在包袱里早已湿透,就满地找来枯枝干草,想要一试‘木燧’手法。知易行难,自以为信手拈来的一簇火,在这双手下,老是呛人的一缕烟。流落山野的藤真,骂着自己‘秀才买柴’——在家会说家国天下、出门这点儿小事就把你难倒!……懊丧、前路未卜、孤单、不安…便随着恼人的烟升起来……
    正满脸烟灰忍着咳嗽,突然“喀喇——!!”一声雷,闪电在洞口打出个毛蓬蓬的宽大影子。
    藤真一楞,无声地抓住脚边长剑,鬓边一丝微凉不知雨水还是冷汗。
    那毛人一步步走进洞来。藤真紧盯着黑影,左手握上剑柄。
    脚步停下了。“哗啦”一声,有东西落地。跟着“喀哒”几声钝响,藤真百试不灵的一簇小小火苗,跳跃出来,落到柴草上,照亮了山洞。
    原来,毛人会‘石燧’。
    “阿牧!?”
    藤真瞪着火边的男人——宽肩乍背,紧窄腰身,脸光无毛,那肥大的毛人呢?——再看地上棕色一堆,立马想狠揍此人一拳。深山雨夜穿个蓑衣一声不吭闯进来,找打呀?!
    “过来。”
    牧绅一今早迟于藤真出发:先安排宫城那可尔②与手下精干人马一路、回海南;而自己单人独骑、直奔东蒙古。结果也被雨截下、看见了洞外马匹……此刻暗藏惊喜,看着湿淋淋的少年像头戗了毛的小豹子、就差呜噜呜噜低声咆哮了。想让他乖乖到火边取暖,动手比动口有效。大步走过去,伸手抓住了拿剑的手。
    可剑司瞬间皱眉忍痛的神色,没有躲过他的眼。看着灰头土脸,接过剑放下,把那双攥着的手轻轻扳开,顿忘昨晚的心病——果然,不会钻木弄了满手木刺。
    反手握住手腕,这狼狈中不忘傲气的孩子,今天是管定了。
    明白意气用事无益,藤真曲腿坐在火边,看着阿牧变戏法:原来行李外层得用油布…不大的包袱还装了个皮匣…厚牛皮,里面是……藤真睁大了眼:粗糙古朴的银扣打开,皮匣内左右两边嵌满了细巧工具:剪、刀、锥…还有针线!
    高大的人捉着小小银针镊子,捧着自己的手细细挑刺;
    峰锐的眉因聚精会神而一点点平缓下来,却在下针时又皱了皱;
    跳跃火边,光影明暗的粗犷面容和漆黑瞳仁上的亮点,手上传来的温度;
    老气横秋的埋怨“非要自己走,比谁都犟,这回知道不听话会怎样了…”……
    就这样,恍惚听见了心中层层鳞鳞剥落的声音……
    藤真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就是他的温柔。
    可在他体会到那一点以前,眼睛已开始发热。曾经有过这种感觉:载哭载笑、率性恣肆,在[藤王府]父母膝前,在山庄中的亲人身边……藤真忽然把头转开。带伤的野生猛兽,最不愿遭遇,不管对面是虎视眈眈、还是相濡以沫,宁愿转身独行……可燧火今天与他作对,猛地吐出一团浓烟。“咳咳…!”藤真用空着的手捂住口鼻,闭起眼睛……可脸上缓缓爬下的小虫…是什么?手指触到的湿润…是什么……
    牧绅一正凝神对付木刺。这骨匀肤净的手…明明还是个孩子,于坎坷中一路走来,走得自信、矜傲、出色。剑司,平素谦和节制,却敢于争取他的思念,自由又热烈……可自己心中一阵阵紧揪的、是什么?在疯长纠结的藤蔓、是什么?……听到咳嗽一抬头,却顿抛烦恼——被烟呛出了泪,沾满灰的脸东一抹西一道,小豹子成了小花猫。
    多久没哭过了?几天?几个月?……是从母亲辞世那天就忍着吧…却遥远得像经年。藤真听话地任由那双大手捧住面颊,略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水痕。泪,就这么再次由心中涌了上来。
    又要流下来了,没出息!男儿泪不轻弹,你还干什么大事?!……不行,总得说点儿什么,太静了——藤真望着那凝在自己泪痕上的双眼,突兀的声音截断安谧“你手上…有茧子。”
    脱口而出,藤真为这没头没脑的傻话直想咬自己舌头。
    盈睫的泪收不回,几欲夺眶。面颊上的力道与视线却消失了,阿牧已转身走向洞口,拿回个双耳铜镬③挂在三足架钩上、煮里面雨水,在对面坐下拨着火慢慢道“茧子,磨出血才会长,能保护我的手,是好东西。可心上长茧,一时是止了血,也把欢乐禁锢在里面、挡在外面,更深的伤会加诸自己和周围人的心上。”说着,一直只盯着水面蒸汽。直到饱含着数月来伤痛彷徨的双眼紧闭上、让无处倾诉的泪流完、一把擦去,才站起来一扬手“剑司接着!”
    藤真敏捷地一抄手抓住。热乎乎的?低头一看:刚浸的手巾。
    再抬眼看向对面,阿牧笑了“反应还是不输「醉里挑灯看剑」时!”
    “当然!我是谁…”——差点儿把‘藤真’二字说出口。
    看着小豹子发泄完情绪,又扬起了眉。牧绅一松口气,走向行李。压下了再次把柔颊捧在手中替他拭泪的念头——剑司,不是被烟呛的。若此刻去接近,只会让他难堪、反感…林中的豹,就让他自己舔伤,可是…为何伤怀能否释怀……
    默默想着,取出水囊食物,就待转身去喂饱小豹子。
    这一转身,脚下一绊差点儿栽倒——篝火旁,剑司正在擦拭身体…端秀双肩…修背窄腰…象牙般皮肤在簇动火光下温润莹泽…匀停肌肉鼓动着皮肤…力量与诱惑于健美身躯中涌动游弋…身上仅剩的湿裤贴合长腿…完美的清劲线条若隐若现……
    真像身形流畅柔韧的雪豹!全身散发着优雅与危险的蛊惑……可这小豹子没心没肺的,哪儿要人替他担心?热手巾捂上脸就烦事全忘,美美地自去清理皮毛了……
    牧绅一“噌”地又转回去。一把捂向鼻子、全忘了手中还有水囊,被橡木塞撞着、没觉出疼——血往头上冲!若鼻血长流,被他看见怎么办?——刻不容缓,拔开木塞仰头灌下口冷水,倒也成功压下心头几分悸动。喉结一动、咽下最后一丝水,勉强恢复了沉凝表情。
    “阿牧,有没有干衣服借一下?”清澈声音,却又适时打破心跳咚咚的安静。
    “哦,等一下。”…随手拿的、好像是布料…低头走过去、才看清:是自己穿着最适意的亵衣…正想回去换别的……
    “谢谢!”白皙长手已接了过去,话语悠然轻松“嗯…我要擦下面了,你先转过去。”
    “啊?我…”牧绅一刚在他左边坐下盯牢铜镬,以为窘态穿帮、差点儿又跳起来。
    肇事者倒说得头头是道“浴寝以外宽衣解带、失礼,你暂且从权吧。君子坦荡,若以后同去澡堂,我当然没问题的!”
    牧绅一被‘同去澡堂’轰着头,转身呆坐着看洞口雨帘——不对!我在想什么?!剑司一直以礼至诚相待啊……想他一言一行,更兼[摘星楼]中的风骨,分明是人事未开的孩子!
    想着想着,柴枝噼啪轻爆几声,洞中就只有两人呼吸与湿润布巾轻擦肌肤之声……牧绅一忽觉体内渐升躁热,喉间干涩起来,马上又是一口冷水灌下。这回,是为压下心中惊悸。
    这种感觉,但凡成年男人都很清楚,正因太清楚,才会惊悸不已。
    自己居然会对剑司起反应?!只是想着他的言谈丰姿、听着他擦拭身体、感到他近在咫尺,就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是被面前干柴烈火烧昏了头?难道忘了他迟早要娶心上人?
    震惊到头脑混沌一片,努力压制体内火焰。突然,搭在膝上的手,感到软糯温热的小舌轻轻舔过!再也受不了任何刺激的男人,“呼”地站起来。转身,眼前是剑司。
    栗色发丝松松系起,耳后几缕流泻双肩。裹着明显宽大的亵衣,俊拔身形也显纤致。袖子盖住手只露指尖,裤缘卷了一圈。穿着大衣服的剑司,单薄、怜人……一切压抑克制瞬间失控,只因手已自行伸出去要抱他入怀。
    “呀!”还没抱到,剑司已睁圆双眼、叫出声!
    藤真万分意外。
    阿牧脚边的,是什么?毛绒绒黄乎乎的……小狗!欢叫一声,人已闪过阿牧扑向毛物。完全无视那双僵硬大手、与一脸愕然。
    “真好玩儿!阿牧,你带来的?”明澈的声音带着十分惊喜。
    “呃?我带的……什么?”低哑的声音含着七分隐忍三分茫然。
    “小狗啊!它刚才舔你手…”藤真愈发兴致勃勃。
    “啊!金毛?!怎么在这?”牧绅一顿时冰火同炉。
    小‘金毛’狗眼绝对识人。一咧小黑嘴,粉红舌头伸着,亮出个平常再懒得给牧绅一的憨憨笑容,仿佛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黑脸饲主’口中的‘他’——正主儿到了。
    “哈~小狗会笑!”果然逗得‘正主儿’欢声大作。——俩小家伙对着笑到一处。
    看着肥嘟嘟小绒球憨然发笑,小爪儿拘谨并拢蹲坐,小舌头耷拉着“呵呵”喘气,两颗黑豆眨巴眨巴。藤真,在完全未了解它本性之时,已一把抓着后颈将小狗提起来——在[积雨山庄],他可只伙同阿神、小枫捉过野猫——面对面看着亮闪闪的黑豆,乐得伸出另一只手戳戳滚瓜溜圆的小肚皮——可爱呀!
    小‘金毛’完全领会不到被赞‘可爱’。只觉得被等同于它讨厌的生物,而且,眼前这笑得灿烂的脸、越看越像那种生物!小脑门上爆起青筋一条。撕下友善面具、伸前爪照着‘绿眼睛猫脸’就是一拳!
    “………敢、打、我…看收拾你小毛物!!”从未受狗拳掴脸的待遇,藤真顿时忘乎所以,投入与小狗的混战。
    牧绅一再度陷入失神,呆站一旁,脚边是被扒散的行李——小‘金毛’隐身并奇迹现身的掩体,看着一猫一狗相见分外眼红、战得面红耳酣………唉……剑司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战局混乱……总之小狗最终承认了主人的权威,很宽大地也舔了舔猫爪儿示好,并马上得到晚饭——与主人、及护着主人的前任饲主,一起吃。
    吃着干酪、酥饼,就着水囊喝一口,满不在乎手上的爪印。藤真看看身旁默默吃饭的人,不知他是在心疼得憋气,仍是忍不住提起昨晚未及问的事“阿牧,你这趟的行程?”
    牧绅一接过水囊喝一口,似品出余韵甘甜,猛醒是剑司刚噙过的……机械地道出路线“出了这[琅琊山],明后天到[洪泽湖]。穿山东、河北,最后蒙古。”
    “那是东蒙古?!”藤真眼睛一亮“以为你回西北海南…”
    “我先去东边,帮朋友办点事。”想起‘恶友’,郁闷地拨起火堆——若非为宫城良太那小子的‘大事’,就与剑司一路同回海南了。倒想看看那新娘…应是好到了极致,才值剑司去抢。
    “昨日分道扬镳,今夕殊途同归。”
    安详的话音中,牧绅一转头,期待、意外,望着浅笑的侧脸“你也去东蒙古?”
    “对,东边。”藤真稳稳点头,沉吟一下才又开口“那送嫁队伍…从那儿出发。”
    “…原来如此…我们,好像总是走相同的路。就连…”至此,牧绅一无语为继。
    铜镬新接了雨水,已经烧热。蒸汽袅袅扶摇,柴枝偶尔噼啪几下。篝火熊熊驱散山间阴寒,却照不亮因一人沉默而起的两人黯淡。
    藤真不解为何一提及此事便气氛古怪。见他顿住无话,也一时失语。四下张望,‘金毛’再次及时明确地出现。马上指着抬后腿抓挠的小毛物,转换话题“阿牧,它很听你的话嘛,难怪出远门都带它…”
    看看小狗得意脸,牧绅一心道罢了,到底意难平,何不直说!
    “这是海南金毛牧羊犬。二月棋会后回草原从朋友处要来,是想送你的。三月长江边一见,再上山庄没找到你。四月再遇,你已暂居长辈家中。怕不便饲养,也没提此事。如今你又要远走…”至此又顿住了——从不懂伤春悲秋,而今,怎生也欲语还休?
    别后周折零落,数语寥寥带过,离情殷殷忍说。
    藤真看着他黯然神色,忽觉心里荡漾、涌动着什么…有一些暖,有一丝疼……
    此刻相对恨晚,存一心闯虎穴龙潭,明朝去几时还,愿他日再相知未晚。
    “小气,说送又收回!”
    牧绅一听到佯怒话语,看着剑司促狭顽皮样子,心里一松,微笑道:
    “难道要送了你、再看你们每日对打?”
    “呆子,你没看它喜欢和我打么?我定比你合它心意。”
    心中饴然释怀,清俊面容露出率真微笑。雨夜篝火边似有淡月清辉,赏心夺神。
    “歇吧,明天还要赶路……看来,我是甩不掉你喽~”
    藤真甩得掉一群,惟甩不掉这一个。见他又望着自己发愣,伸手在他眼前弹个响指,人已走开寻找铺盖……
    “这边来。”
    正对着湿包袱皮发愁——衣物全架在火边,没一样能垫着睡——就听见阿牧的声音。回头一看,走南闯北的马贩子蹲着整理地铺:毡垫皮褥毛毯、离火不近不远。这一回,乖乖跑过去,倒头沾枕,还不忘招呼可以倚靠的能干旅伴:
    “谢啦阿牧。你也快来,早点睡…”
    说着,已恬然闭上眼。仰卧着,舒适惬意。耸耸鼻子,闻着周身衣间的淡淡伽南香味…与醉酒时趴在他背上闻着的一样…他定是喜欢用暹罗皂角…… ④
    飞出宫闱栖身石洞的藤真,觉得今晚定会睡个数月不得的好觉…还会做个好梦……
    “你先睡,我一会儿过来…”
    看着恬适的睡容,牧绅一忽然由心猿意马平静下来,十几年如一日的严稳沉凝回到脸上。揉揉栗发头顶,自走到铜镬边沾巾擦身。火光下映着的健硕身影,动作简洁从容。
    待最后双手结好衣带,心中已然豁朗——剑司,君子端方。我当怀璧自持,方对得起这一场知遇。
    忽然想起剑司那句「苏武持节而牧,却是阿牧」。失笑摇头——小东西,是灵还是钝?已先点戳过我!…还是想我学苏武身在胡地不忘汉节?…胡汉,未必就是条不归路啊……
    拢好了火,掀毯子轻轻躺下……一会儿,旁边的人微微往这边靠了靠,像感到温暖,又蹭过来些……牧绅一干脆翻身,把沁凉身体护在怀里,甘心当他的暖衾……柔丝三千埋入怀中,片刻动了动,抬起头,宝石胧在雾中“…阿牧?”
    轻抚发丝,低声问道“没睡着?”
    “嗯…等大棉被…”闭上双眼,就要着了。
    “棉被?”大手停下抚摩,有些不解。
    “你挡住书简那天,就像大棉被…严严实实……”声音越发含混。
    被当作棉被的人,忽然想逗他“停了雨、出了山,夏天如何安置棉被?”
    棉被里的人,毫不领情“我自体生凉,夏天不用……阿牧…小狗叫什么名…”
    拍拍没良心的人“还没起,等你…”
    狗主人轻轻说着“叫蒙古名吧…取健康平安之意…”
    前主人忽然起了好奇“怎么想的?说说…”
    “我那恩师…本想取‘健康平安’的健…我不听,非要‘风云三尺剑’的剑…”藤真的声音低沉如诉——十七岁,已走过了风头浪尖富贵浮云。鸿鹄,方懂燕雀的简单快乐。
    “后悔吗…”牧绅一搂紧了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
    “不后悔。”三个字,藤真说得很清晰……片刻,两人无言,只有均匀呼吸……
    “‘薄荷’好吗?”“叫‘布和’吧。”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剑司念错了,那个是‘布、和’。”牧绅一认真纠正着。
    “哦…布和…不和……还是薄荷吧…”藤真根本是故意的。
    ——布和。蒙语‘健康、结实’之意。
    从此,世上有了小狗薄荷,陪伴藤真。
    后来,世上又有老狗薄荷,以它的方式,见证着世人眼中的传说。
    东方微白,藤真睁开双眼。
    晨光耀眼、山中鸟雀唧喳、身边温暖不在,但,不是为了这些。
    贴着地面,他听到了大地隐隐震动——马队!……目前还在山外。
    旋即站起,黑斗篷翻飞、落下处已覆身,拿起剑。
    对火边静静注视着的阿牧匆匆说声“去去就来”。藤真大步走出,飞身上马。
    晨雾湿面醒神,遥遥几幡浓黑[彪旗]驰入视野。藤真催马加速,脑海中的脸与山下隐约可见的脸重合—— 一之仓聪。追上来了……
    纵马下山,疾若旋风。眼看撞上了,猛一驳缰绳,骏马腾蹄、打横站定,拦住了领头马。藤真面无表情,注视对面忙着勒缰的人“一之仓管带,为何抗命来此?”
    横心坚守的人看到这派不怒自威,有点犹豫地回话“世子,下官若领命留守江边,只怕就成抗旨了。世子体谅!”说着一抱拳。
    见他为难,藤真修臂一抬、连鞘剑压在了护肩甲上。言缓语重“即刻起,右前营彪骑兵整队随行。但——必须撤旗、隔开一天的路程。未见我信炮,任何人不得近。足下能追到此,想必前路无虞。”
    千钧在肩,一之仓聪躬身领命。再抬头,翔阳世子已拨马远去……
    只有坚强,也只能是跟随藤真的足迹。
    回到山中,阿牧箭袖紫袍精悍利落,站在洞口马匹旁边。左臂,架着一头鹰。右手,拿着一物沉目细看。听见马蹄,立刻拢手垂下。可,藤真已看见:一小方羊皮纸…那一瞬、漆黑眼睛比鹰眼更锐利……翔阳世子的心中闪过错觉:绝壁前,鹰翅挥动下的男子,威仪赫赫如山…好像…自己不曾见过这一个阿牧。
    苍鹰凶猛、不近生人,唳鸣中振翅入云。碎落的苍羽飘荡在两人中间,触到对视的明亮目光,似乎一颤,旋转着坠下……
    羽毛落地。
    藤真先开口“山外有马队过来,我查看了:像是官兵行路。”话语安稳平淡。
    “下次,不要单独行动。还有我在。”牧绅一审视着剑司:只披了斗篷…还着睡时亵衣…但,碧眸炯炯闪亮,一手扣剑,气势凌绝…迫飞了训练有素的雄鹰……牧家少主的心里,鹰翼滑翔晴空、阳光中掠过一道阴影。
    “草原好风物——骏马、良犬、猎鹰……”藤真似是目送着天边远影、自言自语……
    “那是我的信鹰,”牧绅一坦言。“从海南带来家中消息。”说着,暗劲揉碎羊皮纸……
    无心无思的薄荷,跳上来撒欢,前爪扒着主人。
    藤着笑着一拍小狗头“等不及催我上路?”带一眼阿牧,回石洞收拾漱洗。
    牧绅一随后进来。熄灭篝火、纸屑已丢入余烬。
    一同吃着早饭,阿牧随口问起山庄中过往,听着剑司悠然讲起「风云三尺剑」的下联「花间一床书」,悬此联牌的小院,院中的恩师……
    “如此怀念山庄。是住了多年,已视之如家了吧…”
    洞外,稳坐马背,牧绅一看着月白长衫的人儿翩身上马,衣袂如浮云流飞。
    “我家在翔阳。”藤真一带缰,转头看着虎目:
    “可五岁起,积雨山庄、四个人、十二年,就像是家。”说完,怅然回头,漫望前方……
    “花无百日,宴无不散。剑司,只要你们都在走自己选的路…”
    牧绅一疑探身份,却引出怅惘,顿时内疚。再想起二宝、神宗一郎,暗叹——你的亲人、我的肱股倚助,可他选的我所走之路…该如何对你解释……
    “我明白,乐见各得其所。来日再聚,要让他们放心看见:我也很好。”
    藤真自心底而发的笑,如虹光一现,照进了歉疚的心。而笑的人却是想起了‘三宝’拖着鼻涕的年代……阿神、小枫,再会有期,定是各各精彩……
    相偕起程,身后遥遥追随着□□骠骑扬尘,头顶盘旋着海南雄鹰阴影暗投……
    另一个风雨之夜、拔箭的手温暖有茧、雷电交加下的怀中人,封在夜里不去触碰……
    山路崎岖,前途漫漫。且抛开羁绊,与你共赴这一程风雨飘摇。
    .
    .
    .
    似灵犀有感,山水迢迢之外,藤真挂念着的人,无由地回头望向北方天空。
    转回头,流川枫继续默默前行。在这个清晨,第一次去见 白发佛——安西光义。
    万寿之期得见藤真于[江山社稷场],白发佛直登衡山顶,闭关参禅七七四十九天。
    今日日出回寺,叫二弟子请[积雨山庄]的施主相见。
    古刹森幽,禅室静洁,正对雅园。两扇樟纸拉门外,但见绿意欣欣、只闻竹渠流水;门内,红衣少年端坐在大师对面的蒲团,眼中闪着小小簇火,望着白发老僧。
    “流川枫。”大师目阖一线,须髯微微一动。
    “是。”少年的话照旧简短,却有暗涛起伏。
    “何为‘武’?为何而武?”苍老声音没有起伏,有玄机。
    “制胜为武。习武为我心。”冷声斩金截玉。
    释手放下竹节杯,水如古井无波,老僧如菩提无心。
    “六祖云:一切万法不离自性,悟性还易,了心甚难,了心则心无其心矣,无心之心是谓真心。空无空处,无处了真此谓真空不空,空无所空,即是了见本心也。”
    “……”流川枫于茫然时表情,总是看似沉稳地保持凝固、把眼一眨。
    大师双目半瞑,续道“至上者,[武禅]。禅为灵,武为形。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你天赐慧根,历劫杀孽。执念入心,未达心空、意空、万念尽空之境。”
    流川枫动容道“如此能否修习至上制胜之功?”
    “哦呵呵呵……”大师的两绺寿眉、颌下须髯一起笑颤。忽然开眼,两道佛光隐现“痴儿。老衲只渡有缘人,还不改称‘师傅’?留在本寺,悟出[武禅]之日,当是致臻化境之时。”
    流川枫长跪而起,叩首拜师。抬起头,清黑凤目中却仍跳跃着火星。
    法眼老而不花,阖眼开口“制胜、非武。答对了为师第一问,方可出寺下山。切记。”
    “大红袍——大红袍!哪儿去了?!”
    大喇喇的喊声一起,徒弟的狐狸耳朵抖抖,师傅的两绺白眉抖抖,只等天降天才。
    樱木花道,从樟纸拉门外探出头。
    先是一嗓门“老爹!”再跳进来唰地伸手到流川枫眼皮底下,局促地抓抓头、意气多过惭愧“大红袍,那天打架摔了你的‘土疙瘩’,呐——给你的!”
    大红袍——天才见狐狸红衣而单方面认可的别号,他听说有种什么花就叫此名。⑤
    土疙瘩——井上于‘三宝’六岁始学六艺时、送给三宝的[埙]。
    流川枫并非特别偏爱红色。只因儿时在山庄,井上半醉地认真训示「我老人家喝几杯就会眼花,分不清谁对谁。大宝二宝三宝都眉清目秀,很容易混。这样——你们衣不同色,我就不会把该打这个的戒尺、打到了那个」。当时,剑司、阿神眨眨眼,相对一笑……等自己再眨眨眼,面前绿白红只剩了绯色葛布衣;还有,就是那两张狡猾笑脸……如今红衣,却是因为那白痴。哼!你头发红、我头发黑!你要穿黑、我就穿红!才不跟你一样!
    [埙],赭陶。随身至今。小手曾捧不住,长手抑扬随意,吹出一腔萧杀悲音。三天前的每日例牌大战中,没轻没重的樱木花道无意打碎了。被倒毛狐狸视若无睹三天整,天才终于忍无可忍,跑下山千淘百选找来‘土疙瘩二号’,希望狐狸可以忘记碎掉的一号,重燃斗志。倒不是没架打——天天练功夫——只是,少了每日例牌大战,还真不习惯……
    “白痴,不懂音乐。”
    眼皮底下,一模一样却是崭新的埙。流川枫不知为何就放低姿态、开口理人了。
    “什吗?!没礼貌的臭狐狸!根本不该同情你碎了土疙瘩!”
    自认为放低姿态主动求和的天才,却在狐狸终于开口时,感到了久违三日的战意。
    与世无争的大师,只好不动如钟,眼看两位高徒——黑头发红衣服的和红头发黑衣服的——将梵音净土变为狐猴修罗场。层层叠叠的下巴晃晃,高宣一声“弥陀佛——罪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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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而山中的夜雨,此际才飘过长江,占领刚刚走了藤真的京城。
    神宗一郎走在清晨阴霾的天空下。
    三月初见,牧绅一任人之长,神宗一郎蓄势宦途。
    海南牧家堡、中原[剑宗],将在朝廷核心内植下盘根危岩的裂石凌云木。
    灵慧如神宗一郎,也不比山庄中纵横古今天文地理之时。科举八股文闭门苦读两月,每日言语无味面目可憎⑥。纵然为一腔抱负,其根由是满纸血泪,心思沉重,不可能甘之如饴。
    微雨飘起。
    神宗一郎出门带伞,随手撑开。
    沿行人稀少的长街徐行,走向近日郁闷时常去散心谴怀的[玄武湖]。
    长街另一头,襄蓝缎顶盖的马车,正如常奔向[太学府]。
    清晨人静,隐约可闻车厢内话语——
    “不用再说。我会让他们每日在[太学]看见陵南世子。”和润的声音很是平静。
    “回吧!宫里随时会拘人、挟制[燕钲]。”这声音若不压抑着,应是华丽悦耳。
    “…傻话…王爷不会受制去死战的,只要你没事……”说话人似乎轻轻一笑。
    “那你自己呢?!”反问中藏着浮动的情绪。
    “我?四岁起,就是为你而活了……只要你没事……”
    世间无人见:温润的手,低语间抚上对面容颜、拂过浓眉,似要把那眉眼永远记住。
    “宏明…”被那手一抚的俊颜,此刻定无法懒笑如昨。
    “阿彰…题外话…我的名姓,没几人知…你可记得?”手也许已垂下,却语含期盼。
    “……”
    许是阿彰点了头,宏明再开口,听得出微笑:
    “那就好…不怕会落个无字牌位了……你可打好行装,免得北归匆忙……”
    一时车中寂静,辕座上执鞭的田岗茂一 目注前方,嘴角皱纹深如刀刻。响鞭起,辕马猝跃。车窗锦帘却在一震中飘起,风过雨入,车帘不落。
    “阿彰?怎么了…”宏明轻声一问。
    “……不…没事…”阿彰沉吟着,像心思游离,不知目光还在不在车中……
    车窗外,对街。素白麻衣颀长身影,伞缘下乌发欺夜。
    月白伞
    八十四骨
    紫竹柄
    宿命里经典的邂逅,似乎总浸着雨。
    微雨中,白伞徐徐,车轮碌碌。稍纵即逝,渐行渐远。
    伞下人,车中人,浩望对方身后的天空,不知错过几回。
    心中雪亮的,是——只等十日。
    看少主做何计较/看翔阳世子如何退敌,
    看国土何日息兵、天心能否止疑,
    看[家][国]前路何归,自己于战火中置身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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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木燧:钻木取火。石燧:击燧石取火。
    ②那可尔:蒙古部落贵族的武士侍从,汉译“伴当”。
    ③镬:古代人用的锅或盆,大概像没有脚的鼎。
    ④伽南香:好像是种[沉香],暹罗(泰国)盛产,当时算名贵品吧。
    ⑤大红袍:是一种芍药哦。难怪流川不接受。
    ⑥黄庭坚——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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