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止戈】 —— 第四章 棋子与剑司 ——
神宗一郎做梦亦未承想——手谈十载,过客悠悠泥雪爪痕;无心对人,一朝面临如此挑衅。
伴随一声宣朗的“且慢”,令他意识到已成为挑战对象的,与其说是隐约看到帘外蓝衫青年指向自己的手,不如说是那人仿佛穿透了中间阻隔的目光。在自幼安居的层层蛹护之中,猛然被看似风清云淡、实则举手间风骤云卷的试探掀开了一角,带来蛹外不熟悉的新鲜气息……这算是一种诱惑吗?神宗一郎无法回答,也许,在他想清楚以前就已无法抽身了……
仙道彰也想不通——自小笑脸迎人颠倒男女老幼,弱冠之年,忽然就破了亲善圆融法则。
也许是窗外摇曳的枝条也归于平静时,那恼人的风还在他身边游走;也许是他骨子里的好胜被那今日未失一局的少年撩拨;也许是天生的好奇令他想体验那‘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之人会如何一番死地求生,反扼住对手的生路;也许是他无意间瞥见了一个自筑层层庇护的孩子,只能将那自怜自傲玲珑心思化为指间杀伐……
于是,挑战的与被挑战的最终将规矩坏得彻彻底底。
神宗一郎于短暂的凝滞后,默然坐回主位。
仙道彰在米白麻衣袖轻拂过棋盘时,坐在了客位。
开始了本不应有的第三回合的唯一一局。
微微讶异着,在座其他人看着二人错落布子。自然地,为这一场胜败所吸引。那风和光阴,就在几个因专心致志而静默的人身边渐渐溜走……
牧绅一坐在自己的和局旁边,满盘黑白交错不知是未及、还是不舍收拾,依旧铺陈着无声讲述方才的龙争虎斗。微侧身,从仙道彰执子的右手这边看着黑子一起一落,感受着对面帘中同样平静安详的呼吸与不语观棋的目光……
那平静安详的呼吸改变了。牧绅一回头间,竹衣少年已起身走向来时方向。一路过处,左手揉了揉拈棋沉思的麻衣少年的黑发,接着在葛衣少年头上敲了记爆栗……
无法挽留,牧绅一收回视线落在面前——就这样走了吗?留下这残局与那枚棋子……
“铮————”
清越琴声划破微寒的空气,直上九霄。
是他!——其余诸人尚在为试弦之音惊艳,牧绅一惊喜的心已是为从未体验过的患得患失而紧缩。激越铮鸣绕指变为低回典雅的琅琅清音,竟似从远方山峦中回荡而至此间,带着山水的清新气息,鼓一曲《高山流水》。山重水复何处归路?知音难觅得一足矣。
唉……却不知这一曲,你是为何人而奏?——牧绅一伸出手,并未拂乱棋局,惟独拾起了那最后一着的黑棋子。冰凉的端州石落入宽厚掌心,也渐渐变得温暖。
琴声入耳涤心,对决的两人也不觉收拾起凌厉智诈,变得柔和从容。胜败、输赢不再是眼前唯一,且悠然共享这片刻两心交契,也不去管最终输的、赢的是否仅仅是这一局棋……
多年后,在座人中或有偶尔想起此刻。在斑驳泛黄的过往中,仍是这样一幅淡淡色彩晕染光影的画面——清风、碧空、午间的阳光,安逸的小轩内,远处飘来那拨云双手下的悠扬琴声,曾经年轻的自己在看两个精彩的人下着一局精彩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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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积雨山庄]大门前,破坏规矩的客人们已被老管家送得七七八八。
因为捅了娄子,所有探问打听都未能得到细致耐心的解答——牧绅一仙道彰也不例外。
“老人家,请问三位公子现在…”
“后山挑水去了!”
“……?!”
“瞪什吗眼?平日里值日轮流去,今日犯了错捱罚一起去!”
………
片刻后,一个骑在马上一个坐着马车。牧绅一与仙道彰道貌岸然地把眼投向路边山景,支起耳朵听同行的相田彦一大讲特讲他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三宝’典故——
“咳呀,我们书院,当年可是头一个儿接到[桐叶棋会]请贴的!”
====什么棋会?
“当时那帖子一角上有两句话,写得有点歪歪扭扭,还挺显眼儿:桐叶封侯十载成,雏凤清于老凤声。后来,就那么叫开了。”
====谁写的??
“也不知谁写的?最逗的是:那边儿上还画了个…大□□!蹲井口上~气得我们田老夫子就领着全书院好几十口奔山上去了——以为人家骂他井底之蛙呐!”
====谁画的???
“应该不能是大神画的……好象听说是大宝?……还得怨大神乱讲什么‘井上□□’……哎,还是二宝来的?……还是俩都有份儿?三宝倒是不爱捣乱。”
====大、大宝??!二宝?!……
“那年大宝才七岁,呵呵~我才六岁,可我记得特清楚!…真 好 看 呐………”
====…冰为心,玉做髓……应是风骨为先……
“从来、后来,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我不过跟隔壁诗社的人随便提了一句,结果:转年收到没收到请贴的,好几百号挤在山庄门口!哈哈哈~~”
====你、‘随便’地提‘一’句……
“我也是有一说一!可那回,吓得大神呀:大门紧闭,出门买菜都免了~”
====惹事儿了吧……
“唉~~惹事儿了!从此年年二月,城里一堆人等着来弈棋,可赢的是真少。这[桐叶棋会],倒像成了‘三宝’的任务了。话说回来:今次都第十年了,人反倒少下来了…”
====看看在座的都是什么人吧…
……
……
“啊,大宝的名字我都问出来过!…是……对了!——「剑 司」。”
…… 剑 司 …… 剑 司 ……
牧绅一兀自出神,仙道彰已被自己师傅的诡异笑声吓着——方才迟到不用问也知是谁之过,因此田冈师傅从进门到出门就始终沉着张脸。这会儿却背对自己坐在车辕上双肩耸动“哼 哼 哼……”的,难道真气着了?!
“哼 哼 哼……奇才啊!不世奇才!!”田冈缓缓回头,眼角倏地闪过亮光。
“那个,师傅,您老人家终于承认就好,也不用太激动…”仙道彰有些受宠若惊。
“谁说你来的?!看看人家井上先生的弟子——那身法!那筋骨!!”田冈双眼闪过亮光。
“田冈大总管…那…我听说‘三宝’没跟大神行过拜师礼……”彦一见这光景也有点儿发毛。
“……当 真??!!”田冈双眼光芒大放异彩纷呈。
“是啊师傅,听他们步法:不会武的,也就是琴棋书画…”仙道彰看看牧绅一,后者点头。
“唉…!井上大神一生自负诗书六艺,而最得意的,终究是他那一身莫测武功啊。人家隐而不发,你们几个傻小子就当真了……可那穿红衣的闪出来时,那身法,老夫不会看错。”
“哦…”好三宝,真是小狐狸狡猾的哈!——仙道彰自己也不解何来莫名兴奋。
“明日老夫便递名帖拜山。如此俊才,当引入门下!”田冈恢复了‘老夫’表情。
“师…师傅??!……”仙道彰很想请田冈重复一遍。
“那红衣公子,眼下根基已是不弱,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况近年[大荣]蠢蠢欲动,冀北一带不稳,朝堂天心难测……说不准哪一日,就是用人之时。到时候,你是要先回[燕钲]的…”田冈说着,深深看了自己徒弟一眼。
“呵呵…”现在,轮到徒弟双眼光芒大放异彩纷呈。
执缰不语的牧绅一,在听到田冈末一句话时,将深邃目光投向残冬气息的长空……从那战火星星的方向,北雁南归鸣声相和……手中,一颗圆润黑石带着微微的痛,嵌入了掌心……
“啪——”一记清脆响鞭,田冈收回手“快回去吧!世子这会儿也已从[太学]回到府里了。”
后来,田冈茂一常常为那时没有当即坐等大神、提出收徒而抱憾。并一直认为:时机的延误,是人才流失的最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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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行车马身后,渐行渐远的蕴绿山野,风仍自在游走,山水依旧。
栖霞山有三峰,龙、虎、凤翔为其名。又有西山麓,待得深秋时节山岭逶迤如火。
而此时的西山,光秃的树影苍黑暗沉,新绿尚未破缚而出。丛丛苍孑的细枝挣扎着,似是因向往而直指天空,又似不惧承担而敢于支撑起青天……
山高未必有仙,无名亦得神眷。
栖霞山不高,西山小谷不见经传,竟是三位天人寄身之所。
“阿嚏——”
弯腰汲水的竹衣少年,抬起头耸了下儿鼻子。却不知自己的名字,在谁人口中谁人心里打了个转儿?
提桶的葛衣少年放下手中物,笨笨地不晓得先将手擦拭,便去探那栗色额发下的温度。
“小枫,我像是生病么?”
被覆在手掌下,那仿如岚霭远山的眉峰一轩,令得空谷幽潭失色的眼睛促狭地眨了眨。
不远处的山径上,麻衣少年回过头微笑“是啊小枫,剑司若能偶感一回风寒,我那药方也不愁没处试了~”
“阿神——看来,昨天那场是没有比够?!看招了!”竹衣少年撇下泉边木桶,像头小豹子蓄势扑击一般,纤雅身形直冲那更为颀长的身影而去。
“哎呀,剑司动真章了——小枫快来!你不早想跟他认真分高下吗?”麻衣少年手中满满的木桶不摇不洒,双臂展开长身纵起,人如翩翩冠鹤振翅。
“哈——阿神你打不过就拉小枫下水!”竹衣少年意兴盎然寸步不让,随之跃起。
一青一白,两个身影闪转翻飞衣袂飘飘,空谷中笑语朗朗——任谁此刻走进来,也要以为自己是误闯仙境了吧?……
唤做‘小枫’的葛衣少年,略眯了凤目遥看着那两个嬉闹……剑司…阿神……心中反复念着同伴的名字,仿佛这样念在心里,那么即便是将到来的分离,也不能割断多年积淀的、不须血缘言语亦可维系的牵念。
手,落在身旁苍黑的树干上,眼前渐渐燃起十二年前的火焰……
夜幕半黑半红,刀光剑影呼喊不绝。雪亮凶刃映着火光染着血光,在火海之中又搅起血海。仆倒在地的母亲、浴血拼杀的父亲叔伯、淌着热血身体冰冷的堂兄弟……曾经的家园与欢笑,瞬间远去。只剩藏在家臣尸身下的幼小性命颤抖着、紊乱地鼓动着家姓的脉搏……曾经带来欢乐与荣耀的姓氏,就在那场金铁交鸣的火中湮没了……
后来,仍是在火中,仇恨、记忆、名字……一切都被一双小小的手葬在了这棵树下。那天,树叶是红色的,像火,十月枫岭,这漫山遍岭的树叶都红成了火苗!沙沙地摇曳着燃烧成火海祭奠着已逝的过往。面前,带他来此的先生说:这是枫,红枫如火。身旁,溪流逝川有如泪泉呜咽。身后,栗色头发的小同伴在马车中等候……
于是,从那一天起,便有了「流川枫」。
手,碾着粗砺的树干。眼前映天火焰,化为漆黑双眼中的小小火苗。清晰浮现的,是方才棋轩内,在那来自故国的陌生人手上的震骇所见……
扳指……[象鼻龙纹]……流川枫一直以为:已经淡忘了……
曾想:只要随着他那附了全族亡魂的姓名,一起埋葬于此,就可以忘记如何去恨、怎么去爱。才知:原来遮掩的沙土禁不起疾风劲鼓。双亲赐予的这具身体中,激流般的血脉无一日不在呼喊他真正的名字,从不曾或忘!只要一息尚存热血未尽,便不会遗忘!
当那荣耀的象征再度出现眼前……
曾经在父亲执掌决断的手上耀眼着的图腾,今日闪耀在那陌生人的手上……
怎么能忘?——那父亲留给他的、血缘指定他的‘龙’?
命中注定、避无可避!——那[龙生堂]的‘龙’!
枫树干上,清矍的骨节有力的手,仿佛狠心已决,慢慢地收紧,几乎深嵌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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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当田冈茂一怀揣名帖站在栖霞山径,看到那一袭绛红葛衣身影由山上一路越行越近时,正所谓‘喜出望外’;当那静默的身影终于还是由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回头盯着那挺拔肩头的行囊,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敢问公子要往何处去?”
纹丝不动:“…湖南”
啊啊啊!!!——冷汗满头:“湖南哪里?!”
眨一眨眼:“…?…湘北寺”
啊啊啊啊啊!!!——下巴脱臼:“为 什 吗??!”
眨两眨眼:“…??…因为近”
“呜!…呃!……唔…咳咳咳咳~~~ ”老泪纵横……
回头看看田冈茂一的样子,流川枫有点儿不纯良的高兴——他忽然意识到:有杀伤力的,原来不光是他手里的刀。
晚些时候,田冈大总管终于迈着无力的步子踏进[积雨山庄]正厅时,井上大神难得不糊涂地解答了他的疑问:“应该是指——离[丰玉]比较近……”
田冈茂一那会儿光顾着失落,也就没有去注意在井上的眼中,那更为深沉的悲哀的颜色……
田冈茂一是个爱才而执着的人,一向自比伯乐萧何。
幸而,那天,他未曾再与大宝或二宝照上面,也就省去了日后一个接一个的失落打击。
那时,剑司半躺在西山的枫树杈上,神宗一郎端坐在自己房间内,都在静静地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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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古都当今京畿的金陵虽是不夜天,到亥时②,民宅区也都掩门闭户,黑沉沉鸡犬不闻了。[东大胡同]这座三进院落,乍看去至多是户殷实富家,一样地安静。
而此处,正是海南[牧家堡]在京城的宅子,户部籍册上登记的[牧府]。
——不大合衬的当朝第一红顶商人的府第。
书房内,融融烛光化不去犷傲双眉的峰锐,跃动烛火落入眼中变成漆黑寒夜里的天狼星。灯火掩映下的这一张脸,恰好地融合了汉人的端正风骨与蒙古人粗犷野性的轮廓。
牧绅一正在挑灯查看管事所呈牧家堡京城几处产业的月结帐。也许是夜色深沉也许是事务繁杂,二十一岁的少主此刻在残灯下,露出多年历练而来的老成持重以外那一丝沧桑。
锐利双眼捡那总帐中出、入要扼来看,一页页掀过……蝇头小楷模糊了渐渐变成了一方黑白,脑海中似有琤琮之音萦绕……索性搁下帐册,负手踱到窗前,仰视沉沉天幕,前一日回城路上相田彦一所说的话,就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三宝’他们,没跟大神行过拜师礼……」
「好像,他们都是大神从金陵更往南的地方…捡回来的……」
「一直教养长大…各人自己的父母,恐怕都已没了……他们,是孤儿吧……」
「大神规矩挺多的,又不大结交人,山庄里平日可是静得憋屈。三宝爱睡,二宝好静,大宝有时就自个儿溜出来…恐怕大神逮着了也是要罚的……」
…………
猛一摇头,牧绅一开始怨那‘消息秀才’怎么那么多扰人心神的消息。再一想怎能怪到人家是自己伸长了耳朵听。失措间忽然就对着深沉夜色“唉——”了一声,心里已在合计着:待今次事了,回到草原,要好好儿挑只结实活泼的小牧羊犬,下回进京带过来……那人,应该会喜欢多个伴儿的吧………
正想到狗,院外胡同不知哪家的狗儿就吠了几声,空寂夜里格外刺耳。
牧绅一自然地拿起案头三尺剑,走出书房……
院内,来的竟是海子边固山部落的户长。
见了牧绅一,风尘仆仆的脸绽开了笑“阿牧!固山家的阿牧!你这好猎手——错过了跟高头力族长去 喀尔刻 打野狼了!”
“野狼不会跑了的——只要我们固山的猎手没有喝醉!”牧绅一与粗莽汉子结结实实地互相抱了下儿肩。
“户长赶了这么远的路,定是有草原上的口询带来。”并排往回走着,牧绅一问那深夜来者。
“是啊,阿牧。快回去吧!大汗和族长,还有其他部落的头人、族长,等你回去商量春营迁徙的事……”见了少爷,固山户长笑得开怀。
“我会的,京里事情了结,三天后就回草原。”牧绅一计算日程,稳稳答允。
固山户长笑得更加开怀“阿牧,还是先赶回去吧——听说:大汗还提起了你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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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文中大神‘井上’这个姓的典故,请见前情第1章。
②亥时:大概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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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喆导读(^v^):
哇哈哈哈~~~ 本集终于把流流赶出大神鸡妈妈的怀抱出去流浪咯!~~~~
呵呵~~ 独自行走的小红帽很容易碰上大野/色狼滴!!!流流啊,要当心哦!不要光是睡咯!!小心梦里被吃掉啦!!!哈哈哈哈~~~~(没责任心的合喆得儿意地笑~~~)
田冈大叔不论古代、现代都不要想染指偶们流流,流流要去找老爹师傅!!!
那锅,关于阿牧这‘国民好少年’的终身大事,合喆个人认为-->父母之命长辈分配媒妁之言应该是幸福的一种方式!!嘿嘿~~~
众(阴森):喂,那个笑得很无耻的!!看看身后…………
合喆(汗~ ~|||慢慢回头,撒丫子狂奔):藤藤啊~~~ 饶了偶!!!偶再也不敢乱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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