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止戈》4.棋局与三宝

    【沉戟止戈】 —— 第三章棋局与三宝 ——
    牧绅一站在山径尽头的石阶前,抬头望着大门上的清漆桐木錾墨字题匾——[积雨山庄]。
    见洞开的门中迎出位老管家将自己打量,便当胸抱拳“老人家请了。鄙姓牧,与[燕钲别院]主人约于贵府。”
    老人笑道“[燕钲别院]的人还未到,这位公子不妨入内等候。”
    穿廊渡园,随着老管家来到四面敞开了镂花格窗的小轩。
    举步走入前,牧绅一的目光落在了门两侧的联牌上,心中不觉微微一楞……
    世事如棋  一着争来千秋业
    柔情付水  几时流尽六朝春
    轩中已有人闲坐品茶。牧绅一落座看去,其中几个有过一面之缘:
    东首第一位,一派贵胄风范掩不住剔眉深目中飞扬跳脱。是在新春朝贺之典上见过的九皇子荣治。依次而下,一位泰山压顶、一位斯文温和、一位却红发灼灼,尚是首次见到。
    西首第一位,锐眉轩昂吊睛半阖……细看他左手的[象鼻龙纹扳指],记起是丰玉国[龙生堂]少主人南烈。旁边那位与他同样汉装打扮,却不脱苗裔形貌。
    推己及人——心知自己也正在被这些识或不识得的人打量着。牧绅一把目光环视众人,微微颔首。托起青花盖碗借茶相敬,自己低头先饮。几位宦游青年依样还礼。
    轩窗四面通透,门扉南北相对。
    牧绅一听到:从与自己进来处相对的北侧门外,传来了三人的足音——轻捷却平常的脚步。抬眼望去,才注意到:这两排红木椅再往东,是一字摆开的三张棋盘配六个棕垫。
    原来自己那逍遥的表弟,竟是约了来这里弈棋么?真好雅兴啊——牧绅一有些始料未及——倒是棋盘上方悬着的湘竹帘,取棋盘正中横过室内,垂到邓林木上一尺处。不知是何用意。
    此刻轩中的人个个身手不弱五觉灵敏,也都望向足音来处。一起恍然大悟——原来那帘子意在此处!——脚步声到北侧门口,三个少年步入棋轩。衣袂飘洒步法超然,隐约是人中翘楚,却隔着帘子看不清眉目神态。
    三个少年掸下摆落座棋盘前。
    从左往右依次是身着 葛布长衫、麻布长袍与竹布衣衫。布衣掩玉,宝光弥珍。
    忽然从这一边门外跳进个腰挂紫葫芦的中年文士,二话不搭冲着帘子笑道“大宝二宝三宝记着了:仍是各主两局,还有——”举手向帘子这边的几位挥挥“湘帘为界——手谈不语——坏了规矩的,我老人家可要罚……”说着跳出门,人已踪影皆无。
    留下这一屋子大眼瞪小眼——虽说没一个长了小眼的——尤其是九皇子,本就是硕烁睛瞳,这下,又是吃惊又混合着失望,都不加掩饰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牧绅一哂然——这微服的皇子从那三位棋手出现,就目光紧随着穿青色竹衣、现下坐在右首的那一位。他还未及想到——自己又是为何注意着皇子紧盯人家青衫少年,失望的殿下已直奔右首客位而去,牢牢占据了第一局。而他自己则坐在了相邻的客位、居中那穿米白色麻衣的少年对面。在他左边,斯文青年正落座客位,旁边的红发同伴左忽右闪说什么“二饼加油”,不似观棋君子倒像来看斗鸡。
    老管家燃香,正要开局,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真是抱歉啊,我们来迟了。”
    随话音进来了一老二少,其中头发朝天的高个儿蓝衫青年一边对老管家低头微笑着、笑得老人家满口“不晚不晚先歇歇”,一边附送牧绅一个老大笑容。收到笑容的人无奈地看着他——约了人自己晃点儿,好你个仙道彰!
    迟到的三人落座,仙道彰像是赶了急路、施施然接过茶就喝,却不管身边那老的神色不善余怒未消小的左顾右盼兴奋难抑。
    这一边,三张棋盘上,隐约已见风云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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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暮公延觉得莫名其妙,出门前师父明明嘱自己师兄弟三人往京城栖霞山拜见井上大神,还说大神府中有高手颇可就棋艺切磋一二。可眼前这位高手……怎么开局尚懂得‘辟疆启宇,廓焉无外,傍险作都,扼要作塞’,现在不过半枝香,却胡乱布子、还兼在帘后不住点头呢??虽说不解,温文的木暮仍牢记主人家的规矩,默默地认真思考后着。
    与循规蹈矩的二师兄正相反,樱木花道早就对那帘后人好生好奇,现在看他一直点头,以为他占了上风便摆架子,又为自己人打抱不平,心中不爽不由嗓门也大了些“哎!你这闷葫芦,棋胜一着、也不用这样沾沾自喜吧?!不就是坐在帘子后面数黑白子儿吗?”
    “……”葛衣少年充耳不闻,仍旧点头,又‘数’出来一颗白子儿。
    这一步棋——舍[气]入[禁]眼看就要被人提子——不光木暮觉得是毫无章法任性而为,连外行人樱木花道都瞧出来了,火气冲顶跳起来,整个脸贴着帘子大喝“没嘴的葫芦!你怎么这样瞧不起人?!男子汉大丈夫有种不要躲在帘子后面数棋子儿出来拳脚上见真功夫让你领教什么才是天才……”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帘子后面点头的人,已身在帘外,夺去了众人的视线。
    在座青年中,不乏有骑射围猎经验之人,当下恍然觉得眼前是只面对箭矢的蓝狐——身形矫捷毛色墨染,目绽幽幽冷光闪射着不屑,这通灵异兽往往似藐视人类般转瞬间逸出视线,留下有幸惊鸿一瞥的猎人自去发呆——面前的葛衣少年,那漆黑的长发剑眉,缀满繁星的夜幕一般狭长凤眼,冷冷盯着人看的神情,哪一处不是灵狐化人?
    樱木花道不但不为所慑,还像得了个笑柄“哈哈哈哈~~ 狐狸!”
    ——众人心中起伏犹未平复,闻言齐点头:对,堪比灵狐!
    “你这红狐狸公,也学人样儿来摆棋盘,哈哈哈~~ 不如上衡山再修炼几百年、本天才才好教训你,省得被人说欺负小狐狸!”
    ——红、红狐狸公?!众人又摇头:蓝狐啊…什么红狐狸?!——再看樱木花道放声大笑:一手捧腹、一手指着少年身上的绛红葛布长衫,方才醒过味儿来:敢情这红毛脑袋里,全不是同一回事儿!别是看见人家穿红衣、想起自家后山的赤狐了吧?!
    被称做红狐狸公的少年,傲然独立、无视众人,凉凉视线只落在惹恼自己的人那嚣张的笑脸上,薄唇间抛出冰碴似的两个字“白痴!”
    风云只暗涌的棋轩内,顿时掀起一场红头发对红衣服的风暴。
    …………
    仙道彰看到那葛衣少年时,有瞬间的失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微笑表情。继而觉得:这般人物与那红发小子打成滚地葫芦烟尘朵朵,实在让人看不下去。然后,理所当然义不容辞地走了过去,在被流矢招呼了若干下后,成功拉开了两个打得乱没形象的小朋友——当然,他主要是紧紧拉住‘狐狸’,同时一只长脚抵住被同伴架住两臂的天才的脸。
    牧绅一同样觉得这一场架打得挺不入流。却不便中途撤手离座,便回过头对暂时受制的天才正色道:“这位兄弟,想来师出名门,可曾闻——弈无定数,兵无定势,棋随其人,来者若揭,能决江山,或掌生死,熙熙攘攘,名利过往,千古谋局,未若一笑。”
    说罢仍看着樱木,指望他领悟定心,却未觉:湘帘中,麻衣少年暗暗变幻了的气息,与竹衣少年似不经意投来的碧澈目光。
    在座各位没见过牛嚼牡丹的,今日可是开了眼界了——樱木花道被自己二师兄架着胳膊,被仙道彰伸脚抵住的大脸一下子转向言者,双眼茫然“那边的老夫子,你念的什么法华咒金刚经??”
    牧绅一差点从座下棕垫上面出溜儿下去——好个直肚肠净心思的!倒真是没白长了一头烈火——运气坐稳当了,略摇摇头“足下如此心境空明,何妨做个真正的观棋人?”
    樱木花道的澄澈双眼更加茫然,回思中瞳孔仿佛都缩小了“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观棋啊——我又没假装看着、心里想着肉包。”
    仙道彰彻底忍无可忍,暴出一连串朗笑“哈哈哈——兄弟!‘老夫子’是请你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呐!!”
    终于了悟的人,手被架住。无法搔头,不过,他仍给出了一个水墨大写意渲染般的简明笑容——“咳呀!什么真君子的劳什子?!我樱木花道是要当武学天才、做[湘北]第一天下第二才行的!!哈哈哈……”
    听罢‘天才宣言’,仙道彰的招牌笑脸也无力地垮了下去。眼睛这一垂下,便突然看见背靠自己被抓着的‘小狐狸’,头上漆黑毛发间立起两只……狐狸耳朵!还冲着天才呱呱大讲的噪音源,抖了抖那毛茸茸的小耳朵!!
    仙道彰赶紧腾出一手揉揉眼,再睁开——没了?!…呵呵~~果然是自己眼花了~~
    这般傻笑着,便被‘小狐狸’一下甩脱、闪回到帘后的座位,仙道彰僵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与冻结的笑脸,傻笑变成干笑。观赏完对面的天才被他那铁塔同伴认领到一旁看管起来,自己也回神手脚恢复了灵活、便讪讪踱开去看另外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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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衣少年与牧绅一的棋盘已白黑分据,却是白子略占上风。
    仙道彰细看之下,发出一声轻浅喟叹。
    麻衣少年执着白子正去向那虚设豫置的一点,手就这么悬于半空滞了一下。而叹气的人,在那一瞬,分明感到了那两道清亮光芒,从帘后流逸而出。
    牧绅一心中明白这一叹所为何来——麻衣少年这通盘‘不以实心为善,还须巧诈为能’。心机深沉虚实掩映,着实令人咋舌齿冷——自己这一局,只怕便要失于毫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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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彰看最右边那盘棋看得着实有趣。
    此间主人礼遇客人,让黑子自取白子授客先机。
    这一位客人可是毫不领情,就这么浪费了主人美意——这一盘,黑子先机尽失,虽不就溃败却也定无胜算。倒连累那主人家不知是为了多玩片刻、还是顾人面子,着着留有余地,而那客人自己,却似不顾输赢面子,心思怕有一半都不在棋局上。
    使劲儿瞅瞅湘帘中青竹布衣衫的人影,仙道彰坏笑——隔着个帘子影影绰绰的,固然是丰神无限可也未必个个都如那葛衣少年一般吧?这一盘若是就此输了,岂非不值?
    再看看那将要输棋之人的表情—— 唉~~ ——这回是心中一声叹息。
    …………
    ………
    …
    三局已毕。老管家一边往青铜八角小炉中续着线香、一边碎碎念叨:
    “大宝二宝第一回合都赢了,三宝可要加把劲儿了……”
    仙道彰坐在左首客位,笑眯眯看着对面葛衣少年——其实是对面竹帘——心道:哦……原来,你是‘三宝’啊…怪不得比老大老二沉不住气……越发笑得开心,只盯着对面帘子,却浑然未觉:那两道冰箭似的目光射出竹帘,正中旁边苗裔青年的左手……
    毕竟是亲戚,牧绅一与他表弟一样开心——虽然他不会挂在脸上而且他第一局亦未赢——竹衣少年在动手捡拾棋盘上黑白子之前,以左手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起身离座,让身旁的南烈落座。牧绅一对刚刚在虚幻沙场上胜了自己的麻衣少年拱手为礼,正要转身,忽闻对面帘中字字珠玑滑落银盘:
    “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②
    室内诸人沉默不语——有的成了丈二和尚,有的虽知人家以棋借喻代入哲理却不知如何作答,还有的见人家有所针对便抱定主意作壁上观,一时间牧绅一倒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成了焦点的人不慌不忙,心念一动沉声道:
    “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材,静若得志。”②
    十六字箴言格局未动,平添深意。出题的人听罢立起,同样拱手对他还了一礼。
    转身移步,牧绅一落座右首客位。
    竹衣少年已将一局黑白交错分归罐内,棋盘上干干净净等待他来起首开局。
    受邀的人默默深吸一口气,郑重地伸出手,取出第一枚黑子,两指挟住,停在眼前。倏忽间却似失了平日里沉着果决的男儿心,仿佛这一步走下去是牵扯着什么重要的人和事,而究竟如何自己也说不清…看不清……竟不能决这第一步之缘点……不觉这样沉沉凝注一方经纬纵横许久……
    一片经了残冬的枯黄桐叶,悄悄随风潜入轩窗,无声地落于干净的棋盘上,翻转间又掉在那出神的人身边……“哗啦”玉石轻碰将他由思绪中唤醒。竹衣少年的手,放在棋子罐上,手指拨弄罐内一百八十颗白玉子,声音清脆,看不见的淡淡笑意,流过帘幕洒落牧绅一周身……手执黑子的人收摄心绪屏息凝神,稳稳地,将执子右手指向开局天元。
    “嗒”一声清响,棋子落定。
    天圆地方,尽归三十八条经纬纵横。星位相望,三百六十一点霄汉永隔。③
    天地若如此棋,红尘外、轮回中的星辰可会有像黑白棋子般交汇、甚或碰撞的时刻?如果有……那此刻……是错身而过?…还是…耀眼迷心的火花?……
    从四面轩窗出入的风,不复无心来去,而是带着一丝宿命的气息四下疾走,吹动两人的衣角发丝——栗色的、深褐色的——发梢在那执拗的指引下飘起,指向未知的方向……
    那一刻,命运隐匿在他们身边微笑。牧绅一做了十七年的梦,有着剑和蝴蝶的梦,仿佛由记忆的深潭底缓缓向水面上升……
    “好——”对手的声音响起,如霁晚的水流破冰而出:“落子无悔。”
    …………
    沉浸于小小一方黑白天地,两个人都有着从未感受过的欣喜——试着来洞察我的心思吧……看你能否想到我心中所思的布局?是跳、是断、是提、是拆?是舍此保它?是险中求生?……你…居然料到我要行此险着?!……棋逢对手,不愧为我选中的对手……可是,怎能就这样让你一眼看透………我只想一直站在你双目所及的前方,让你来把我追赶!
    揣摩着,试探着,较量着,欣赏着……
    风从两心如一的棋局上拂过,早春阳光透窗投到棋盘上地面上的大块亮色、在两人身边悄悄移动着位置、变换着形状,窥伺着的命运俯在耳边,诉说着低回无声的耳语……
    那一局——是和棋。
    “啊…我再没后着了。”霁晚的水流再次响起,带着点儿孩子气的懊恼。
    “彼此彼此。”微笑着把手从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子上移开,深沉的声音有着掩不住的笑意。
    不知是未能得胜心里失落,还是想起了满屋子已被坏得差不多的规矩,对面的人却再无半点声息……静静对坐片刻,两人同时伸出手,直取那最后定局的一颗黑子……却在将将要触碰到彼此之时,同时又微微一楞,默默地收了回去。
    「知道吗?——若是与人下了和棋,能把最后定局的棋子保留下来的话,两个人日后是定要见面、再次较量的……」
    谁在记忆中这样说?……太遥远…已无迹可寻,唯一清晰的,是眼前这个人、与这一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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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烟散去,香灰坠落,老管家合上漏雕香炉盖,笑纹摞着皱纹:
    “第二回合,大宝三宝都下了和局,二宝仍是赢了!”
    呣…‘大宝’么?——牧绅一心底泛起的浅浅一缕温暖,像那正自消散的青烟,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再怎么排到老大,也仍是个孩子吧?争强好胜的孩子……一定…是身边所有人的骄傲和宝贝啊……
    “六局已毕,请诸位公子随小老儿正厅休息,待用过午饭才好下山……”老管家总结自家小孩赢多输少,也就忘了哪个坏过规矩,招待得关怀备至。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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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用南京莫愁湖[胜棋楼]明□□朱元璋与大将徐达下棋时所对的对联。^^
    ②借用唐开元十六年,玄宗观棋,宰相张说与7岁神童李泌作的对联。^^
    ③说的是围棋棋盘有横竖38条经纬线 & 361个落子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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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喆导读(^_^):
    呵呵呵呵~~~~ 本集是打埋伏的一集,仔细看的话……每一场对弈都种下一段因果~~~
    偶也就不多说了,大人们如有兴趣/工夫就试着琢磨一下吧~~~~
    众(暴青筋):你这点儿小九九,还拿来摆我们一道??!!!见惯大场面!!!嘁~~~
    合喆(抹汗):偶错了~~~ 这就回去码下文,马上彻底坦白偶那点儿见不得光的阴暗心理~~~
    T_T|||||| 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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