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望族》30.第三十章 幽篁深影

    “此处乃为赵半仙驾鹤始地,不宜相谈,晦气得很,”常宁拿出手绢,拭净刀上赤血,而后收回怀中,继而又对杨述道:“二哥,小妹今日前来,不备佳肴相待么?”
    杨述见赵高武死相,心中惨寰不已,听闻常宁问话,声音竟不禁沙哑道:“好。”
    凌寒疾步前来扶起谢言欢,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谢言欢拍掉身上的泥灰与臭烘烘的猪粪,傻笑着道:“无事,你先回屋歇息着吧?我见昨晚你没睡好,今晚你又要出门行动,须得养精蓄锐。这两日京城风波四起,血色漫天,我心里总是不自在。”
    “休息也罢,不休息也罢,”凌寒觉得无所谓,“倒是有些饿了。”
    谢言欢见莫云铮立在原地发呆,并无跟随常宁前去,并问道:“王子尚安否?”
    “啊?”莫云铮从睡梦中苏醒,“什么否?”
    “尚安否?”谢言欢汗颜。
    “爹,儿臣只求您一件事儿……”莫云铮哭丧着脸,握住谢言欢双手,把谢言欢手上的猪粪都给戳没了。
    谢言欢好气又好笑,“何事?”
    莫云铮看着赵高武的死相,想着常宁方才那无情的菜刀豁然落下,那血色飞旋、满天赤色渲染了蓝白天色,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撇嘴说:“您也看到了,方才那娘们那一刀砍掉了我对她的好印象,可是二国相交甚好,往来徐徐,我与她早已指腹为婚,可她……如此跋扈嚣张,不像个女人,要是我与她成婚,适时她菜刀下的是不是我?”
    谢言欢大笑了起来,原来威赫霸气的南诏王子阁逻凤却怕起了女人,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亘古难易,谢言欢也觉着无能为力。
    “中原女子真可怕……”莫云铮张开嘴“啊”的一声,路上烟尘滚滚中隐没了他的身影。
    谢言欢见莫云铮跑了,便对凌寒道:“陪我回去盥洗。”
    凌寒点点头,遂随谢言欢而去。
    午时,谢言欢整理完毕,来到了懿威阁。
    杨述听闻江紫燕真言实见,便觉身中五脏六腑皆五毒流淌。江紫燕一句句,一声声,一字字,一口口,皆刻骨若沉毒陈酿,经年月风霜,愈加陈厚,翻手覆手间奔波蔓延开来,从寸寸玉肤,到滴滴热血,都在生痛。
    谢言欢举箸,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夫妻之事他不好参与,家家都有本难念之经,事事皆有节难断之处,他只是沉默着,不言语。
    江紫燕此时哭得雨打莲花、露欺海棠,杨述见此无法,因为自己还深爱着眼前女子,江紫燕目光短浅,看不到远处,不会从长计议,但他会谅她。
    “君彧,”杨述悲切的面庞有点尴尬,对谢言欢道歉道:“今日本王对不住你。”
    谢言欢笑着说:“无妨无妨。”
    “多谢你蓍簪已忘[1]。如今本王禁足府中,本王府兵四千皆被父皇召返。”杨述目光颓然,“本王不宜出府,府外军队若林,出了府怕是会撞在刀口上。可如今江映云杳无音讯,他既是系铃人,亦是解铃人,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寻他无果,难道本王要永生囚禁于这巍巍王府?”
    延续皇族血脉的子嗣不在朝堂之上参知政事实属不幸,江映云此时在何处谢言欢亦不好断定,于是只好笑而安慰:“吴王莫惊,今晚叫凌寒前去打探便是。”
    杨述脸上惶惑惊惧,“本王只怕前方有更大棋局等着本王,本王与紫燕皆要陷入患难之中。”
    “我听不下去了,”一旁的常宁满嘴肉,饮了一口酒水,拭净了红唇,也不顾颜面地吃饱后,方断了杨述所欲之言,道:“二哥你身为杀敌无数的沙场英雄,如今却怕萧妃血肉?既然本公主今日能来得吴王府,那何不得去得郑王府?我与你查查便是。”
    “公主还是不要了,”谢言欢道,“公主莽撞怕是惊扰旁人,到陛下面前说公主闲话,适时陛下也会指责皇后教女无方,遭来冷漠。外边人语纷拏,即使公主不在意,怕是皇后的脸面也难以续存,望公主思量万分。”
    常宁好似很听谢言欢箴言,脾气倒温和半分,遂对杨述道:“二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妹我本与众兄弟众姐妹情谊深厚、仗义有加,但杨炎如今却做出如此伤害兄弟情感之举,实在令小妹汗颜。二哥,只要你一句话,父皇的胡子我都可以为你去拔。”
    “你还是好好学习琴棋书画四书五经三从四德罢,”杨述斥道,“姑娘家家成天打打杀杀像什么话?到时候与南诏结为连理后性子仍旧不改,那不得丢了我大兴皇朝颜面?”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已到了夜晚。午时与杨述共餐饮时谢言欢并未对其道出心中猜测,因他怕杨述与常宁是个莽撞之人,若是早言江映云在郑王府中,怕是这二人就要杀出府去,不顾铁甲于血肉中斑驳,不顾剑光于火光血肉横飞。然此事闹得过大,京城中沸沸扬扬,无家可归者皆夜眠于灯光街市,寒晖中啜泣连连,怕是大兴帝也想早日了结此事。
    戊时,凌寒出了府,谢言欢于府内等候,手中把玩着娘亲生前留下的钥匙。这钥匙形状普通,却镶了金,深深眸中倒映着这金光,竟令得谢言欢凛然难决。他不知这钥匙是真可开一把锁,还是作为一个信物?若是前者,那把锁何处去寻?若是后者,信物该交与谁?
    亥时,凌寒归来。黑色夜衣上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剑眉上铺就一层雪白,可不失那分厉睿。谢言欢问:“如何了?”
    凌寒放下佩剑,取来暖壶,又爇了火,此时炉香乍爇,香炉生烟,烟雾盘旋凌寒身周,凌寒饮了热茶,道:“麻烦了。”
    谢言欢急切问:“真在郑王府?”
    凌寒点点头,道:“郑王府中几百人围着府中牢狱,连夜严加把守,里三层外三层,我进不去,但听闻那些守夜官兵之言可以确定,里面关着的的确是江映云。”
    “没有江映云,杨述难以解冤,杨炎也无力出府,现在黄纸[2]未到,案子还未结,事态难易啊……”谢言欢望着皎皎明月道,“虽江映云已有下落,但很明显这是一个陷阱。陷阱深黑,我怕杨述会入了套再也爬不出来。若他出府去救,定然会被捉拿,因为他身边早已没多少人手,若是不去,怕是永生不能出这重重牢笼了。”
    凌寒森然问:“那该如何?你赶紧想个法子。”
    “我要去确认一件事。”谢言欢连忙起身,遂要排闼而出。
    凌寒阻止他问:“你要去哪?”
    “出府。”谢言欢语气平淡,“你待在府中,我去去就来。”
    “你要如何出府?你武功平平,我怕你会吃亏。”
    谢言欢武功虽不如凌寒,但才智却远高于后者。虽然不知今夜是否平安归来,但谢言欢还是要去试试,方对凌寒道:“我没事的,我自有办法,你且放心。”
    凌寒见他如此坚持也无办法,于是只好放谢言欢走。谢言欢行在月白风清的吴王府中,不久来到了假山前——这就是谢言欢独自出来的原因,因为凌寒尚不知此处通道。不过,这通道的尽头,却是杨靖的府邸,今日他贸然前往,是不是要与他道个歉呢?
    谢言欢觉得自己能伸能屈,道个歉也是无妨,于是纵身一跃到了假山之上,摸索到了假山开关,“轰隆”一身石门遂开,他黑灰的影子消失在月白之下。
    不久后,谢言欢从暗道内出来,已经到了靖王府了。靖王府绵绵屋檐,佳好绚丽,灯火通明下树芽初出,通透玲珑甚是可爱。他来到杨靖的书房门前,敲门。
    杨靖开了门,对谢言欢突来造访而凛然惊色,道:“来道歉?”
    谢言欢从怀中取出陪伴他多年的匕首,挽起袖身,一割而下。
    杨靖本想阻止,然而一切都晚了,于是大惊失色叫道:“我原谅你。”
    见谢言欢用的刀背,并未割裂伤口,倒是逗笑了他。谢言欢随杨靖进门,房门立即阖上,杨靖突然一口亲在谢言欢脖子上,温软的唇倒是令谢言欢惊悸万分。谢言欢通透红润的脸庞烧了烧,推开了杨靖,对杨靖说:“我今日要出府,所以不得不经过你这里。”
    “凌寒武功高强,一人可敌千军,你为何不叫他去办事?”
    杨靖森眸突然有点迷离,谢言欢听出他话中有话,话中带着酸酸的醋意,于是他一笑,道:“他为我整日奔波,劳累甚深,不劳烦他了,我也想出府转转,吴王府怪闷的。”
    “你们何时行动?”杨靖问。
    谢言欢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杨靖,此人聪慧至极,谢言欢心里有何打算怕是他早已猜出了大概,今晚他来的目的杨靖怕也是心如明镜知晓透彻,便也不再与他隐藏,直接说了明话:“就这几日吧,然而,我还担心一件事,你愿陪我而去吗?”
    杨靖点点头,带着谢言欢出了府,行了半个时辰,到达了郑王府。二人并肩而行,却没多语,怕是明澈月光已经在道出二人心语。
    郑王府前军身林立,火光下刀光璀璨,不殊月色光环。二人围着郑王府行了半圈,到了王府后半里处,幽篁中看见王府后门仍有军队守候,巡逻部队一丝不苟地逡巡着。
    杨靖问:“冷么?”
    谢言欢说:“不冷,天色渐暖,怕是春日快要到来了。”
    二人不敢靠近,却在竹林中行走。行了许久发现并无端倪,谢言欢觉得自己多虑了,于是对杨靖道:“回吧。”
    杨靖“嗯”了一声,携着谢言欢往回走,行到一渠溪流前杨靖突然停下,溪流中倒映着二人黑影。谢言欢见如此,问:“怎么了?”
    “等等。”杨靖眉头深锁若沟壑,“好似有情况。”他言毕便趴在地上,闻见地下脚步重重,震动着地面。谢言欢也觉得今晚不太寻常,遂眺瞩四周,半晌后他听见竹林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竹叶摩挲,这声音细而聒耳,令人感觉森寒。
    谢言欢寻着声音来处,望过去,只闻见“唰”的一声,似有竹身倒塌、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又看了看王府后门的官兵们,这里离王府后门还有一段距离,这声音那些官兵好似也没听见,况且这深黑叶寒中本就有徐徐长风,吹动着这竹林树叶沙沙响动怕也是寻常至极,所以那些官兵仍旧守着王府无动于衷。
    几个黑影窜了出来,步履越来越沉重。谢言欢明亮的双眼凝睇不转,发现那根本不仅仅是几个黑影,而是一列军队!
    “呼”的一声,一人一身白衣平步于空,遮蔽半边月色,那人拿着弓箭立于粗竹顶端,忽然发现了竹林之中两个黑影。谢言欢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拉着杨靖的手并跑。白衣男子箭身上弦,谢言欢与杨靖脚步仓皇的同时,谢言欢却从怀中取出了火折子,一吹即燃。
    白衣男子月色光华下皱着眉,凝脂般的玉肤使月华黯然失色,他看着谢言欢手上微弱的火光,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谢言欢在警告他:若是敢射我,我就烧了这林子,让你前功尽弃。
    这干燥冬日中,林子本就容易起火,男子想到这里,若是真起了火,这地道怕是被人发现。不过他没杀对方,也同样不失为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分。
    谢言欢与杨靖回到靖王府,杨靖问:“没想到老六还真挖了地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言欢说:“出其不意,我要让杨炎吃瘪。”
    杨靖看着谢言欢认真的样子甚是可爱,但他心中又无限忧虑,他不知与他以后是不是会分道而驰。但看着谢言欢肤色如凝脂、目光不染尘、清眉如墨染、丝发若御柳,貌颜难以用言语描摹,却无助地不敢想象前方的路会是何色、会是通往何许国度。
    世事难料,杨靖但也不好去猜寻。
    珍惜的是眼下。
    想到这里,杨靖轻轻扬起谢言欢的发,他的发如流水般在他指间流淌,身上的芗泽令他心旷神怡。谢言欢感觉到了杨靖的动作,转眼时杨靖却亲上了他的面颊。温软的唇若日光下的棉花,又若空中漂浮的蒲公英,更若停驻在他洁白脸颊上的柔柔柳絮,令谢言欢有知觉处,无知觉处,皆暖风呼啸华亭般,吹暖了野草,吹暖了繁花,吹暖了冰如冰雪的肤,溢出一分红潮来。
    谢言欢有点陶醉,然而却感觉这有点奇怪,亦觉得与杨靖的路太难走,于是便推开了杨靖,有点失态地道:“夜深了,我要走了。”
    杨靖也未挽留,笑容如和煦清风,道:“我送送你。”
    杨靖直将谢言欢送到吴王府的假山,谢言欢在假山前回头,杨靖道:“你们行动之日,我定会相帮相衬。”
    谢言欢却有点迷离,“为什么要帮我?”
    杨靖一时却答不上话来,对着月光,嘴唇若染墨的笔,画出优美的弧线。
    沉默半晌,杨靖道:“因为你。”
    谢言欢面上红潮再次一来,却也无言作答。
    与杨靖告别后,谢言欢回到屋内,发现凌寒已经睡着了。可凌寒还是听到了声响,遂起身问:“如何了?”
    谢言欢被他下了一跳,平定心弦后,方道:“杨炎果然挖了地道,我怕这几日杨炎在王府周围有行动,行动之日,咱们要万分小心。”
    “要告诉吴王吗?”凌寒问。
    谢言欢沉默一阵,关上了门,行到床前与凌寒说:“还是要告诉他。我觉得,这两日谢绛云也应该回京了,朝堂内好似没有什么响动,在庐州和幽州那边好似也没有查出什么,我觉得我大哥心有不甘,定然想要图效绵薄,明日你再次出府去找常宁公主,具体的计划我先告诉你,行动之日我觉得我会用到我大哥。”
    凌寒“嗯”了一声,问:“到时候你见到你大哥……”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谢言欢说,“我迟早会被他认出来的,是该跟他道明我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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