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望族》31.第三十一章 我当你的双腿

    天和十六年,正月初八。
    彩霞如缎,苍穹伴随锈红乳浊光彩,渐渐随日落淡于西方。
    灰黑天色挂皎皎明月,从郑王府门前望去,那月色正摇挂于西峰孤顶上,若墨画中一染绝笔,幽光银汉,如沐仙境。
    日光渐隐,然天际越发明亮,若明霞再现,朗照巍巍王府,变得越发金碧辉煌。
    忽有流星闪过,天际被亮光割裂,穿彻霞光之中。
    王府前军队若林,彩枳随清风飘曳。一群士兵在王府前欢声笑语、猜拳罚酒不亦乐乎。红色灯笼红光之下洋溢着笑脸,却不知离王府三里地的矮旄之后,细细溪流流淌的山坡之上,无数双明亮的眼睛黑若漆黑的夜,枯草之下生新芽,暗空之下掩盖了铠甲,变得斑驳不晰。
    “杨述怎么还没来?”一士兵叫道,“咱都在这里等了两个黑夜了!按理说应该夜里来袭击才对,该不会又得等到拂晓吧?”
    杨炎手中的剑蓄势待发,他注目着王府门前目不转睛,遂回那士兵:“王府后门有动静没?”
    方才那士兵道:“刚刚有人传来消息,没有动静。”
    “耐心等着吧,”杨炎不耐烦的同时,紧握双拳,骨节咯咯作响,“也就这两日了,我就不信杨述有如此大的耐力!”
    戊时将要过去,士兵们都哈欠连天,杨炎想着士兵们这两日都甚是劳累,但自己对杨述的恨意长久未减,于是更提高了警惕,对身边士兵说:“打起精神来!”
    “来了来了……”一士兵悄悄道。
    杨炎一听,蹙眉望着王府门前。见一人身骑骏马,蹄声若暴雨磅礴,割裂遛遛风声,士兵们便见光洁大道之上,平阔俨然开朗之地,一人单骑而来,后边却是巍巍军队,马蹄踏破沉夜的寂静,若电光霹雳般掠空而来!
    那马神采绝艳,身形勇猛,来者一身金光铠甲,与身下之马混为一体,马上的男子神采奕奕,剑眉若毛笔一染绝色,目光如刀,倒影在如刀目光中的是巍巍王府,身上铠甲火光之下漫漶不清,衣袂飞舞招展。
    士兵们看得目眩神飞,不知觉中那男子已经手举长刀砍在了王府前门,铿的一声刹那飞至,一声闷响将士兵们从睡梦中拽醒过来。那领头的见此,便喝道:“来者何人?”
    “我叫杨述!让我进去!”
    杨述再次一举长刀,架到了领队脖子上。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入郑王府!”那领队的答得飞快,“况且,吴王殿下您不也禁足吴王府?您私自出府,不怕掉了脑袋?”
    杨述森然一笑:“小小兵役,竟敢对本王如此言语,也不看看我大兴皇朝子民如何言我沙场英雄本色!”杨述说完,长刀一刺,刺断了士兵手上火把,火光炫然转瞬忽落,若金色烈日一瞬炸裂,掉落于士兵手腕。士兵连忙叫疼,荡去火灰,回过头来发现长刀已到达自己额前,只要杨述稍前一步,便是他脑浆四溅之时!
    “让开!本王进去救人!”
    “府内无人可救!还请吴王下马速速就缚!”
    “本王怕你?”杨述肃然,“看看我身后两百人马,定要将你肉身踏碎!”
    “来人!捉拿吴王!”领头也未服输,挥手便如挥洒千军,粗厚的臂膀如海面翻起的长浆。
    杨述冷然一笑,长刀于手中旋转一周,刀尾戳中那人胸脯!
    兀地,王府内火光突起,点缀黑色穹顶,府内忽来刀剑若雨,刀剑带着碎肉落地之音,空气中弥漫一股铁锈般血腥之气。
    领队站起身来,问:“怎么回事?”
    一士兵答:“里面好像打起来了。”
    “进去看看!”
    郑王府府门轰然打开,火光立即蔓延出来,见府内打杀一片,领队见此不好,携一队伍冲了进去,留下数人阻挡杨述。
    “杀!”杨述说。
    他身后的士兵闻杨述警号,立即奔腾而来。
    杨述纵身下马,忽闻“咻”的一声,箭身爇火若电呼啸而来,若一朵金色云层掣电而至,倏忽罩顶。
    “铿——”
    长剑挡住急速而来的箭身,被砍成两半。火光欻燃路边枯树,熊光遂起!
    杨靖穿着士兵铠甲,收回长剑。
    杨述冷冷一笑。
    府门前三里地外,小溪此岸的山坡之后,涌现出数百人军队,为首一人正是笑得森然的杨炎,他为首一挥,数百人却有了千军万马之势,潮水般汹涌而来。
    杨述身后兵马立即涌了上去,混为一体进入杀场。
    杨述纵身一跃,扬起长刀砍向杨炎面门。杨炎挥剑而上,“叮”的一声,将剑一抡,一手抓起杨述肩膀向前一推,杨述被推向了那爇火的枯树。
    杨述千钧一发之际朝枯树一刺,树身遂倒向路面,他的身体已不再前行。杨述站起身来,杨炎用剑指着他,道:“二哥,你终于出来了,你可知,你今日之举可是死罪?”
    “二哥?”杨述迎风一笑,“没想到我今日却捡了便宜。”
    杨炎闻声发现不对,杨述声音浑厚,怎今日听在耳里的不是杨述的声音?待他回过神,胸口登时一紧,身体向后飞去。
    杨炎站起身来,发现杨述笑得仍旧奸诈,扬手从脸上撕下一张面皮,一瞬间出现在面前的是君彧的脸!
    谢言欢道:“我的好弟弟,你可知,你今日死罪?”
    “你!”杨炎的脸黑了下来,谢言欢渐渐靠近,长刀戳向他的面门。
    然一支长箭刹那忽至,射向了谢言欢。谢言欢心道不好,立马收回长刀,向旁边一倒,箭身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呲——”
    倒在地上的谢言欢霍然回首,中箭的却是杨靖!
    “杨靖!”谢言欢见杨靖后背中箭,方才并没意识到杨靖在他身后护着他,谢言欢看不见他的表情,然杨炎的剑已经朝他刺下!
    谢言欢“啊”的一声横刀一掠,砍断杨炎的剑,刀刃霹雳前至,砍到杨炎脚踝之上!
    “啊!”杨炎痛叫一声,谢言欢纵身飞起,踢向了杨炎胸脯,之后连忙扶起杨靖。
    杨靖口中潜血,洁白雪牙染了一层赤红,在谢言欢怀中微笑道:“有箭也不告诉我一声……”
    谢言欢连忙问:“你怎么样?能不能死?”
    “肯定要死了啊……”杨靖微笑道,谢言欢拍拍他的脸,急切道:“瞎说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医!”
    “呼律律——”忽然马声长嘶,谢言欢扶起杨靖时,发现谢绛云与凌寒领兵而来。谢绛云为首一人,随凌寒指尖望去,立马望见了杨炎。
    杨炎咬牙切齿,见谢言欢与杨靖上了马,连忙道:“快去追,务必杀了君彧!杀了杨靖!”
    凌寒见此也连忙跟了上去,护着长风中衣袂猎猎飞旋的谢言欢。
    杨靖抱紧了谢言欢,谢言欢只觉杨靖双手愈发无力,快要掉下马,回首时凌寒已跟数人搏斗,然仍有数十人乘马而追了上来。
    “杨靖,你别睡!”谢言欢根本不能顾着前后,他知晓杨靖还仍有气力,中箭的是杨靖的右胸,并未射中心脏,且杨靖说话还能开开玩笑,应该死不了。
    骏马驶进树林,谢言欢道:“杨靖!醒醒!”
    身后的杨靖早已没了气力,却也未作答,谢言欢愈发急切,呼听“咻咻咻”三声,身后士兵朝他们射了三箭。
    “杨靖!”
    谢言欢喊得心力枯竭,最后抓起杨靖向身边一倒,二人跌落下马,马一声长嘶,中了数箭轰然倒下,荡起无数灰尘。
    十名士兵冲了上来,谢言欢飞驰而上,剑身若银蛇搜寻着猎物的气息,他力量极大冲破双剑阻拦,直刺一人喉颈。
    谢言欢撤回长剑,发现死了一双,回过身去发现两名士兵已经刺向杨靖!
    “杨靖!”
    谢言欢喊得声音嘶哑而颤抖,似要喷血而出,眼看剑尖刺中杨靖胸脯时,杨靖忽起向后一翻,身形若行云流水般后退,剑若流星向后一刺!
    血色飞天!
    继而杨靖右上一步,左上两步,右行三步,又中上五步,“唰唰”数剑倒下四人。
    二人坐在地上望着月空,杨靖将头埋进了谢言欢肩膀,呼吸凝重。
    “你可知你方才要是不醒,你就要归西了……”谢言欢拍拍杨靖的头,笑道。
    杨靖也未扬首,直接对着他的脖颈吐着浓重的气息,“你嗓门太……厉害了……”
    谢言欢对着星空一笑,他的脸早就遍布血色,杨靖起身将他的面皮撕下来问:“今夜你戴两张面皮,你脸不感觉很重吗?”
    “重?”谢言欢哈哈哈笑了起来,“脸皮厚点有何不好的?”
    杨靖深深地望着谢言欢,目光颤然,好似流星飞曳,好似淙淙流水。
    “言欢,不要戴面具了好吗?我喜欢不戴面具的你。”
    “又说蠢话,”谢言欢捧着杨靖的脸,“我若是不戴,范氏不会杀了我?”
    “我不是跟范氏和谢碧说了吗?谢绛泓是我杀的,他们不怪你。”
    “范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谢言欢肃然道,“杨靖,你不觉得,我换个身份会活得更轻松吗?若是不换身份,谢碧定然要将我抓回去,养马。”
    “养马有何不好?”杨靖说着胡话,“我跟你一起养,我们平定了匈奴,占了他们的草原,抢了他们的马,我们赶着马群骑着马,飞驰在草原之上,欢声笑语……喝着羊奶,凿着乌金。”
    “杨靖,别说了,”谢言欢推开他,“我带你回去,这里离吴王府近,先回杨述家吧。”
    “我不能走了……”杨靖虚弱地道。
    “你不能走……”谢言欢声音有点颤抖,“我当你的双腿。”
    谢言欢背起了杨靖,步履蹒跚,行走在夜空下,树叶沙沙作响……
    杨靖:“言欢……你听,多好听。”
    谢言欢回头:“不就是风吹树梢吗?有什么好听的。”
    杨靖:“你去看过海吗?小时候母后带我去高山行省,我们乘着船漂洋过海三天三夜,到达高山行省时却是傍晚了,我们听着海鸥鸣叫,在绵绵芦苇荡中,与浪潮妙音混在一起……”
    谢言欢:“你活着,我陪你去看。”
    杨靖:“你去过南诏国吗?”
    谢言欢笑道:“我连京师都没出过。”
    杨靖又说:“小时候,母后带我去了南诏国,那时候阁逻凤才六岁半,我已经八岁了。阁逻凤带着我穿着当地的奇装异服,孩童们、老叟们、大人们围着火光歌唱、跳舞,我现在还想去。”
    谢言欢笑道:“你别说了,你活着,我陪你去。”
    不知不觉行到了吴王府,谢言欢背上的杨靖早已熟睡。在半路时谢言欢本以为杨靖死了,立马担心得不行,放下他试了试呼吸,发现他呼吸均匀,应该是昏睡过去了。
    吴王府外早已没了军队守候,谢言欢心想杨述和杨炎应该被传召入宫了。今夜杨炎私自出了府,被“见证人”谢绛云发觉便立马谏言圣上,皇帝闻言定然龙颜大怒,立即将杨炎和杨述召进了宫审问。
    而谢言欢之前派人从郑王府后门一里地外的通道中入府制造混乱,为的就是吸引外边守军进府查探,以便在王府外与谢言欢交战的仅仅只有杨炎兵力,少了不少麻烦。
    谢言欢重新戴上了面具,推门而入,王府的管家出门迎接,谢言欢见此道:“快去叫太医。”
    “好!”
    见管家去叫太医,谢言欢又道:“等等,吴王呢?”
    管家回头,遂执礼甚恭,道:“吴王殿下与王妃被带进宫了。”
    “赶紧去吧……带太医来我房间。”
    谢言欢挥挥手,立马将杨靖带进谢言欢房间。也不知凌寒在干什么,府内没见他人影,应该还在外边找他。谢言欢将杨靖放在床上,脱掉他身上铠甲,光洁突兀的胸膛呈现在火光之下。
    谢言欢将他翻转过来,让他平卧,箭身并未射穿他,所以他中箭不深,他取来手绢连忙擦净伤口上边的淤血。
    不久后太医来了,谢言欢问了太医杨靖有无大碍。太医处理好伤口后,说静养一月便好,期间不能舞刀弄枪,必须好生修养。送走太医后,凌寒进了屋子就捧起谢言欢的脸问:“你没事吧?”
    谢言欢此时无颜欢笑,勉强着清醒,道:“杨靖有事。”
    “你赶紧让谢绛云带你入宫,”凌寒说,“杨靖交给我。”
    谢言欢点点头,问:“大哥有起疑心吗?”
    凌寒说:“尚且不清楚,我也没问。”
    谢言欢沉默不语,出了门后,遂径直朝着吴王府门走去。出了吴王府,便看见谢绛云在等他。
    谢绛云仍旧意气风发,俊朗高挺的身姿负手而立,他听闻谢言欢脚步声回头,看见谢言欢满身鲜血,遂漠然道:“言欢。”
    谢言欢一怔。
    谢绛云见了他,眼角氤氲一抹水汽。
    “你真要走这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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