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 源指令
永远记得。
是的沈睿永远记得那仿佛被冰冷海水没顶的窒息与恐惧。
人们总是害怕未知。
害怕如常中突然出现的异样。
害怕事情脱轨。
沈睿想:埃庇米修斯打开来自爱妻潘多拉的灾难魔盒时是否也抱持着同自己一样的心情。
懊悔又绝望。
永远记得。
是的, 无法忘记。
在夕阳光的余韵中,她的女孩坐在窗边柔光中。孩子像是一件精致的瓷器, 巧夺天工、缺乏活力。她的身体正日益完善, 渐渐趋向完美。沈睿不知道也不敢想象这个孩子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短暂地抛开那些未来,强迫自己镇定, 然后说道:“妈妈有些问题问你。”
“是的妈妈,我会如实回答。”
这冷硬而诚实的回复并没有让沈睿感觉好一点儿。
“你跟你的朋友是怎么遇见的, 是他有意接近你吗?”
“不, 妈妈,只是巧合。老师下达了一项指令, 我在完成时偶然遇到了哥哥。”
……
这女孩是多么地格格不入, 孩子们钦佩又畏惧她。
她知道课本上和课本之外的所有事。老师的问题从来不能难住她。她不爱说话,总是自己捧着一些高深的书安静坐在一边。向她问好或者表示亲近的时候,她的回复也总是一板一眼地叫人难以适应。甚至——当然孩子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她身上的一切都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 她的早操动作、她体育课上挥动跳绳的频率和角度, 手工课上使用小剪子的力道角度——安全跟老师们或者图片中示范的一模一样。
她擅长于找到参照然后照做。
她擅长于模仿。
她擅长于顺从和执行。
她从不改变与反驳。
于是当老师在课上说了小猫钓鱼的故事, 然后半真半假地说“大家也要告诉小猫, 做事情不能三心二意哦”之后,这个孩子就诚实地去寻找小猫准备完成这项任务了。
午间突降暴雨, 孩子们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天气。他们或者像猫儿一样拍着天上漏下的雨水,或者挨挨靠靠挤成一团, 谁都没有发现他们中间少了一个。
女孩撑着自己的小伞。
她拆分着空气中浮动的各种细碎的声音, 随后挑选出了她想要的那一部分。雨越来越大了, 女孩离开的学校的时候居然无人察觉。她走入人迹寥寥的街市,绕过校园,来到更加僻静的道路。行道树的枝叶在头顶交叉。树下跑过一只猫。
这是一只母猫,正在哺乳期,它不算小猫了。
她尾随这母猫而去,在一条待拆迁的小街停下。猫围着一个院子凄厉地哀叫起来,里面也传出细弱又惊惧的呜咽。
女孩看了看猫,推开门。
彩虹色的小雨伞为晦涩的院落点起亮色。
蹲在廊下的男人抬起头。
他右手拿着一根蜡烛,左手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幼猫。
……
沈睿在视频中看见过这一段!
女儿最初只是无意间闯进现场,她没有惊叫,反而撑伞靠近,安静镇定看完整个施暴场面,甚至还礼貌地跟刽子手告别。镜头还在远远地窥探她,小女孩没有离开,反而伸手反复翻检猫尸,随后将那团模糊的血肉包裹带走。
沈睿以为这是施暴者精心安排的剧本,没有想到真的是如实记录。
一切开始得实在荒诞,她不知道应该谴责谁。
开了不合时宜玩笑的老师,还是粗心的门卫?
她应当谴责自己,自以为是地将女儿留在陌生环境中。
女儿确实聪明绝顶,她吸收知识的速度无人能敌,可沈睿忘记了,融入人群是世上最难的一门学问。
“后来呢?”
“哥哥又回来了,给我拿了毛巾,还带了一瓶水。当时我并不认识他。妈妈说过,不要接陌生人的东西,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要。后来他离开了,但是忘记把猫和毛巾带走。捡到失物需要归还,我去找他。”
……
母猫数次发起进攻,被特制的蜡烛火焰燎伤毛发。它或许忧心自己剩余的崽子,于是绝望又悲苦地离去了。
女孩不知道男人在做什么。
幼猫一直挣扎着。
为什么要用火烧它?
为什么用用刀子割开它?
女孩已经学会了许多知识,但还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场面。
她茫然无知,也不明白应该怎样应对。
她问:“我有一项作业,我可以和它说话吗?”
男人看着彩虹伞下的小女孩,神色古怪地停了手:“你说?”
女孩说:“不要三心二意。”
幼猫尚未发育完全的眼睛上还盖着一层保护性的蓝色水膜,然后它不再出声,也不再动作。
血流了一地。
男人的神情有些畏惧。在这样浓黑的天色与暴烈的雨中,打着彩虹伞又说着古怪话语的女孩实在怪异。
满身是血的刽子手竟然也有些害怕了。
他扔下猫,匆忙离去。
“谢谢,再见。”女孩礼貌地道别。
男人一路奔逃。等他换了赶紧衣服,适才的恐惧已经化作养料,令他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兴奋起来。
女孩平静懵懂的眼神多么美丽,那怪异荒诞的情景刺激了他的创作欲望。
他又摸了回去。
他不应该跑走!他错过了什么?
女孩在翻动那些碎肉块,抚摸那些带血的皮毛,捡拾那些残碎的内脏。
她完全不害怕!
这真是一颗好种子!
男人在一瞬间想到了无数点子,可以让这孩子喂熟那些野猫,然后当着母猫的面一只一只虐杀幼崽。他自己当然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可他自己来做怎么比得上让一个小女孩做更加有冲击力与艺术性?
看她漂亮的小脸,看她冷淡的神情!
男人将这一切都录制下来,然后觉得还缺些结尾镜头,于是他拿着毛巾与水又推门进去。他计划要一根一根仔细地清理女孩染血的小指头,就像他每一次结束时仔细清理现场一样。
把女孩物化成一件道具,这点子难道不是绝妙吗?
但女孩拒绝了他。
“谢谢。我不需要。”
他还想继续哄骗,这是外面传来声音:“谁的车?移一移好不好啦?堵在路上了。”
男人再次匆忙离去。
女孩看着毛巾,水瓶和猫。
女孩将猫用毛巾包裹起来。
捡到东西得归还失主。
她撑着小三,在狭窄的小路追上了正在倒车的男人。
她把隐约透出血迹的包裹捧起来:“您的东西掉了。”
还有别人在场,男人紧张起来:“谢谢,上车吗?你去什么地方我送你?”
不能跟陌生人走。
“不用,很近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血液渗出来了。似乎有人往这边看了。男人紧张地说:“哥哥在倒车,东西不要了,你帮大哥哥扔掉好吗?”
“好。”
“谢谢小朋友,你叫什么啊?”
“不用谢,老师说做好事不能留名字。”
……
“之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表扬信,说我拾金不昧,并且爱护环境。哥哥还托老师给我送了钢笔。做好事不求回报,所以我找到他,把钢笔还给他了。”
女儿一直穿着校服,她就读的学校很好确认。
沈睿可以想象出来那男人是如何在女儿的学校附近徘徊,最终找到目标。他只要随便拉住一个老师询问那是哪个班的孩子,她帮了我忙我想感谢她,老师们就会知无不言。
那真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情景。
“为什么没有告诉妈妈?”
女儿露出茫然的神情。
“学生手册说应该助人为乐。”
这是一件非常普通又微不足道的事情,不需要汇报给母亲知道。
“后来呢?”
“哥哥对我说,他让我跟小猫说话,帮我完成了作业。我也帮他丢垃圾。我们互相帮助,已经是朋友了。老师也说朋友间会互相帮助。妈妈说过,要我交朋友,所以我交了朋友。”
沈睿一瞬间觉得视野朦胧。
傻孩子。我的小宝贝。我的小怪物。
她搂住女儿:“都是妈妈的错。”
因为女儿的进步实在太快,居然就以为她可以应付外面复杂的环境了。
她醒过来,像一张白纸,前尘往事烟消云散。她是刚来到世间的婴孩,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
沈睿怎么能将她从自己的羽翼下驱逐出去,叫她自己经历风雨?
“妈妈?”女儿小声问,“你怎么了?”
“宝贝……愿意交朋友,妈妈很高兴。”
“嗯。”女儿高兴地笑起来。
“你们成为朋友之后呢?”
“哥哥教我做游戏。他告诉我怎么使用刀,怎么进行艺术创造。”
沈睿觉得舌根发苦:“你喜欢这样的游戏吗?”
女儿的眼睛清澈无垢:“我喜欢学习,学习令我快乐。哥哥给我一些教材,还给我布置作业,我都认真完成了。我还在网上学习怎么更好地使用刀,怎么处理肌肉,怎么让艺术表现得更加完美。”
“学会之后呢?你一直在练习?”
“没有必要练习。我已经掌握了。”
“那么你喜欢这些艺术?”
“这样的艺术令很多人快乐。他们在网站上欣赏这些艺术。我喜欢令人快乐。”
“你享受受人追捧?”
“我喜欢令人快乐。”
“宝贝,那些猫会疼痛和恐惧。你喜欢创造这样的艺术吗?”
“我喜欢令人快乐。”
“但你在用痛苦创造快乐。”
“它们为什么会痛苦?它们不应该痛苦。”
“因为它们活着,它们有生命。”
女儿抬起头,又垂下:“但它们是猫。我只取悦人类。”
一刹那,沈睿头脑中一片空白。
“宝贝……你说什么?”
“我只取悦人类。”
“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什么这么想?是谁对你说了‘人类’?”
女儿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仍旧清澈无垢。
她说道:“Asynjur,唤醒口令Audhumb(巨大的母牛欧德姆布拉,用乳汁哺育霜巨人的始祖),源指令,取悦人类。”
永远记得。
沈睿永远记得那仿佛被冰冷海水没顶的窒息与恐惧。
懊悔和绝望。
她没能够战胜自己的软弱,她使用口令唤回了女儿。
而如今……她已无法确定——这精致的小人儿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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