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之后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沈睿觉得自己似乎将女儿关在了房间里, 又或者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这一次,世界像是真的崩溃了。她同样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过喝过, 有没有稍微睡过一会儿。
她更加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接起电话……
是女儿……对, 是女儿将手机捧过来:“妈妈,你的电话。”
沈睿麻木地开口:“您好, 这里是沈睿。”
她的声音沙哑干枯,将那一头的人吓了一跳。
“沈女士?是我, 你那边是怎么……”
是那名女警员。
“您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电话上实在说不清楚……沈女士您能来一趟吗?您还是来一趟吧好吗?
女警员说话还是这么吞吞吐吐, 一点都不干脆利落。这一次沈睿完全没有精力应付她了:“谢谢,不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沈睿烦躁地挂断电话, 转头看见女儿安静地站在旁边。
她的目光仍旧那样清澈无辜,好像这个世界上 一切烦恼都无法侵染她的灵魂。
沈睿想起来了,这几天是女儿在照顾自己。食物、饮水、睡眠……但她还来不及愧疚, 新的想法就占据她的脑海:这个孩子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照顾自己的母亲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要取悦或者照顾人类?她知道我是她的母亲吗, 或者我仅仅是使用口令唤醒她的人?
沈睿痛苦地扭开头, 电话又响了。
她并不愿意接。
女孩再次将电话递到她面前:“妈妈, 你的电话。”
妈妈!妈妈!妈妈!该死的妈妈!
“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沈女士对不起!我想了想觉得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一开始都想错了。那人不是那样伤害您女儿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技术组把加密视频解码了。沈女士, 他虐待您女儿。”
“虐待?”
“他虐猫,您看过他虐猫的视频, 他跟虐猫一样……他对您女儿动过刀子!对不起, 上次在医院大家都没往这个地方想, 都以为他就是把孩子推下去,验伤报告上也说没有明显伤口或者疤痕……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也一点都没发现是吗?视频里是不是特效或者什么还在确认,但是您带她来一趟好吗?沈女士,咱们不能拿孩子的事情开玩笑……”
虐待、动刀、没有明显伤口——沈睿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她拉过女儿的手。几天前……几天?几天前这里烫伤了,当时女儿是什么说的?
不疼。很快就会好的。三个小时后就能恢复。妈妈的恢复能力不如我。对疼痛的忍耐度也不如我。
沈睿竟然没有意识到,她竟然没有想过:当时女儿为什么那样说?
女儿的手上果然已经看不出丝毫曾经烫伤的痕迹了。
刚烧开的水会对皮肤造成多大的伤害?
沈睿按着那块皮肤。
“这是什么时候好的,花了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零七分四十八秒。”
“你说不疼,你说它们不应该疼,是什么意思?因为你感受不到疼痛?”
“疼痛超过忍耐阀值时可以切断痛觉感受。”
“……你听到电话内容了吗?”
“是的妈妈。”
“那个人伤害过你吗?”
“是的妈妈。”
“那些伤都好了?就像这样?”
“哥哥说,不要让别人知道,所以我加快了愈合速度。”
“你不反抗他……你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切断感受?你为什么不逃?你逃不了吗?”
女儿无比迷茫:“妈妈,为什么要逃?”
“你学会切断痛觉,你加快了愈合速度……”进化。沈睿将脸埋在手掌中,进化!原来她是因为这样才加速进化。进化会让她的基因结构变得不稳定。这段时间沈睿调整了许多次配方,她疲于应对……她本末倒置地忽视了刺激这孩子进化的真正原因,一直在药剂上白下功夫。
沈睿深呼吸数次才有了一点力气:“你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妈妈没有问。”
“我告诉过你,如果受了委屈就跟我说!你觉得被人伤害都不算什么,因为对方是人类,你就像那些猫一样,没有资格享受人类的保护,不应该反抗是吗?你是不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做人类?!”
那双眼睛。
清澈无垢。
“妈妈?”
“你……先出去……先出去好吗?”
“好的妈妈。”
她站起来,还体贴地关好门。
沈睿埋头痛哭,但又哭不出眼泪来。她站起来打开门,女儿就站在门口:“你是人类吗?”
她想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胡乱投医。
面前的孩子还是人类吗。
她的出生就与所有人不同,她的童年岁月也跟所有的小孩子不一样,但至少在从前她有人类的情感,知晓人类的喜怒哀乐。
沈睿按着孩子的肩膀:“你是人类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沈睿就觉得自己其实早有定论。长久以来她对这孩子使用的唯一命令是“不准伤害人类”,这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了。
“我跟人类的基因相似度极限值为94%,妈妈。”
沈睿跪在地面上。
是的,比黑猩猩还少。她是实验室的产物,是造人计划的成果……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
是沈睿不肯放弃,是沈睿一意孤行带她走。
“妈妈,这几天您很不高兴,您不想见到我吗?”
“……”
“妈妈,您要启动销毁指令吗?”
“你说什么?”
“Asynjur,源码,销毁指令Ragnarok(注:诸神的黄昏)。”
“这是谁……是谁设置的指令?”
“Asynjur,唤醒口令Audhumb(母牛欧德姆布拉),口令拥有人‘妈妈’,没有权限。”
没有权限!
沈睿觉得天旋地转。
是的,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是沈睿在年轻时候犯的可笑的错误。她将自己的卵子提供给实验室,她认为这是为了科学的伟大奉献。当这个孩子降临的时候,她根本没有一点为人母亲的自觉。她甚至只把她当成一种实验成果,一种喜人的进展!是两人相处的点滴,是家庭生活的感化,是母女之间天性相连让她幡然醒悟。这是她的孩子。
所以当关于这个孩子的实验再无寸进,当这个孩子的实验室寿命走到终点时……沈睿决定放弃自己的研究课题。母性的本能战胜了对未知的向往和追求。她愿意花费毕生精力来换取这个孩子的寿命。哪怕只能多一天,多一个小时……她想尽办法,她使用了实验最初十分不完善的那个设想——启动了她身体中的另外一套生命中枢。Asynjur,一种在此之前只存在于构想中的生命只能系统,沈睿完全不知道它能不能够奏效。
但既然这孩子的每一天都是向天偷来的,何妨一试呢?
即使Asynjur的意志成为了主导,沈睿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她的孩子。
如今,权限令她无所适从。
是谁?是什么时候!
当这孩子说出取悦人类的时候,她还只当这是年轻时候开的不懂事的玩笑。她确实说过很多这样的话,或许被Asynjur记录下来。
可权限不会说谎。
还有一个驾临于她之上。
还有一个人才真正拥有对这个孩子的所有权。
沈睿出离愤怒。
她以为这一切是自己亲手早就的悲剧,然而它却很有可能是一个阴谋!
人总是这样的,当面前出现一个敌人的时候,绝望中也会延伸出希望来。
沈睿问:“Asynjur的销毁指令什么时候会被激活?”
“造成威胁的时候。”
“对谁?对人类?”
手机又响起来了。
沈睿把它按掉。
但马上铃声又重新响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
她挂断电话,按掉电源……门铃响了。
“沈睿女士,您在家吗?”
沈睿提起门禁电话。
“你究竟要干什么!”
“请您冷静,好吗?我在门外,可以让我进来吗?沈睿女士,想想您的孩子……”
我一直在想我的孩子!
我满脑子只有她!
“沈睿女士,我就说几句话,好吗?孩子没有错。我们看了那个人藏起来的视频。他割了孩子一刀……后来就控制不住了,他一定觉得在孩子身上动刀子比在猫身上动刀子更加……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是孩子的错!您别害怕,也别怪孩子,您冷静一点……我知道家长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失控……但孩子是无辜的……大概是因为……不,一定是因为小姑娘不愿意再对猫动手,她是想反抗,所以惹火了那个人渣。她那么小,她根本没办法的对吗?沈睿女士……求您了,给我开个门好吗?”
“好,等我十五分钟。”
“您没有……不是……孩子在旁边吗?”
她今天听到了多少个颠覆性的消息?
沈睿按了按女儿的肩膀:“还记得警察阿姨吗?跟阿姨打个招呼。”
“阿姨好。”
“哎,哎,好,告诉你妈妈,阿姨等在门外好吗?”
沈睿取回电话,她了解警员的顾虑,因此并不生气她对自己的误解:“谢谢,我收拾一下,十五分钟以后给您开门。”
“我知道,我理解,这几天您一定不好受……好的,我先挂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沈睿挂断电话,随后深深呼吸:“不管你是谁,告诉妈妈,告诉我……你为什么惹他生气?”
孩子张开嘴,又闭上。足足有一分钟,她什么都没有说。
难道我连这样的权限都没有吗?
不,倒像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沈睿的心底涌上一阵酸楚,她放轻声音:“告诉妈妈,他为什么那样对你?外面的警察阿姨说你不愿意对猫动手,你想反抗他?是这样吗?你不愿意对猫动手?”
女儿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
“究竟是还是不是?”
“我切断了猫的脊神经。”
沈睿明白了她摇头又点头的意思。她没有想反抗那个人的命令,她仍旧按照那个人的意愿对猫下手了,但是她切断猫的脊神经令猫失去知觉。这个行为惹怒了对方。
“为什么这样做?”
女儿在摇头。
“告诉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
“猫……在叫。”
“猫在叫?它们过去没有叫吗?你早就掌握了猫的身体结构,你早就会那样做了,为什么后来才那样做?”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很疼。”
……
女孩当然是能够感觉到疼痛的。
她的出生与众不同,成长到这个年岁所经受的痛苦煎熬也非常人能够想象,她确实比任何人都擅长忍耐疼痛,也擅长叫自己麻木——但她确实是能够感受到疼痛的。
不小心被小刀子划破手指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种新鲜锐利的疼痛,但她并不像普通的小孩子那样哭叫起来。她用水冲掉血液,然后说道:“哥哥,可以给我一个创口贴吗。”
这一次其实是意外。
也不是那么意外的意外。
一个喜欢听哀嚎嗅闻鲜血味道的人,或许天性就比别人疯狂。
男人在教导女孩怎么拿刀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手腕一抖,女孩子手指上的创口叫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绝对是意外。
不在计划之中。
他真的没有想对同类下手。
可当时气氛多好,机会就在手边,为什么不抓住呢?
但结果有点差强人意。
这个小孩子怎么不哭呢?
她居然没有哭,也没有叫!
有一些人是很容易失控与越界的。
再一次打开镜头的时候男人觉得自己突然被缪斯女神击中,他有了一个新的点子。他想让一个疼痛而绝望的孩子一边哭泣一边将疼痛转移给更加弱小的存在。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充满哲理。
因此对着镜头,他对孩子下手了,用的是针。伤口很小,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也能够带来足够的疼痛。他试验了很多回了,有厚实皮毛的猫会害怕,小女孩为什么不会害怕呢?
但女孩仍旧没有哭,也没有叫。
“你不知道疼吗?啊?!你怎么不疼?”
女孩缩起手指:“很疼。”
……
“后来……呢?”
“哥哥希望我学会尖叫。”
……
女孩并不明白,尖叫消耗体力,在受伤时这是不理智的行为。
……
“他说这是艺术。我尝试学习,尝试流眼泪。他很不满意。他说我的表演很假,很做作。他告诉我要多加练习。”
沈睿攥紧手指:“练习?”
……
男人理智尚存,自然也有顾虑。练习时只制造细小的创口,以免被人发现。
但女孩似乎对疼痛并不敏感。
无论是按压、揉捏还是撒盐,她的表现都差强人意。
女孩总是无法真正揣摩痛苦和恐惧。
男人并不明白这源自于信任。
这孩子总觉得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传授艺术,是为了她好。
男人越来越容易暴躁,开始处于崩溃边缘。
事情渐渐失控了。
并不是每个将猎奇当酷的人都能够跨越界限。
他精心安排的第一表演受到诟病。有人无法忍受他竟然对孩子动手,又或者终于醒悟这样已经是犯罪,总之在视频下这些人留下评论。
再不停止就去报警。
男人撤回视频,又将电脑仔细加密。
他生气恼怒——这些蠢货根本不懂艺术!
警察并没有来找他。那些人也只是只会叫嚷的怂包罢了。点击观看孩子虐猫的视频难道就不是犯罪吗?他们明知一切是自己教唆。男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跨界,但无人追究令他大胆起来。这没什么。追求艺术总会有牺牲。
艺术不是真理吗?
哥白尼也被烧死在绞刑架上。
这个孩子不过忍受一些疼痛,那有什么呢?
他已经开始疯狂了。
他制造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
孩子屏蔽了痛觉。她必须保存体力以应对突发状况。她心底忧心的并不是自己,她害怕男人自我伤害。
她看过资料,艺术家总是脆弱而敏感。
他们容易出现极端情绪,许多人都会自伤自残。
屏蔽痛觉,保持体力,以应对不时之需。
同时,孩子更加努力想要达成他的要求。
她怀念之前的时光。夸赞、喜悦,还有笑容。
一切并没有回归正轨。
伤势开始影响孩子的行动。
她加快了愈合速度。
男人发现那些伤口总会突然痊愈,开始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孩子只好调节愈合时间。她每次是利用午休或者课后间隙同男人会面,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因此她将愈合时间定在两到三个小时之间。
男人仍旧发现了异样。
他甚至有时候无法维持自己标榜的优雅和艺术美感,对孩子拳打脚踢。那些致命的攻击孩子都会轻巧地躲避过去——她是多么聪明、多么灵巧。更多的部分她却默默忍受。
这女孩子,她知道得很多,懂得的很少。
她拥有记忆之后,接触的第一个是自己的母亲。她成长的环境善意、安全又充满了爱。
她满心都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竟然从来没有将那些听过的邪恶故事联想到自己身上。
她的母亲忘记了,她才是个“出生”不到一年的婴孩。
她一无所知地开始接触这个世界。她学习一切看见的听到的,兴高采烈地将它们储存在脑海中——她无忧无虑,对世界充满好奇。
她接触一个恶魔,还想要讨好他。
……
“我想做得更好。我为哥哥演示怎么下刀才会更加完美,但他吓坏了。”
……
那孩子先是在自己身上演示。
似乎效果不佳。
她于是又在男人的身上动了一刀。
怎么样减轻伤势,怎么样避开动脉,怎么样体现肌肉完美的走向。
那男人吓坏了。
他大吼大叫,就像那些猫一样……
“你是不是?啊?是不是它们回来报复我?走开!走开!”
女孩无法理解。
男人为什么害怕呢?为什么大叫呢?那并不是很疼……啊,他无法切断痛觉吗?
猫……他像猫一样大叫。
猫也无法切断痛觉吗?
她这才知道那些猫为什么总是那样惊恐。
这一刻,她才学会了同情共感。她才明白发生在猫身上的事原来这么残酷。她甚至明白自己原来伤害了“哥哥”。
可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
……
“那段时间你没有去找他?”
“他害怕。”
“之后为什么又去了?”
“妈妈说要交朋友。”
“因为我告诉你要交朋友?”
“我交了新的朋友。”
……
女孩子不太合群。在活动课上总是一个人待着。有时候老师都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第一次,老师吓坏了,到处寻找。结果下课的时候发现女孩从花圃里自己走出来。她大概是在玩什么花园游戏?
她一定是在玩什么花园游戏。
她抓了许多蚯蚓,有用小刀子切断。
我跟孩子们说过蚯蚓切断之后会变两条的事情了吗?——老师并不知道孩子是在练习刀法,研究各种生物结构。她还解剖花,解剖草……老师以为她就是喜欢小花园,渐渐地不管她了。
当然老师也跟女孩的家长提过。
“有点不太合群。”
于是母亲对女孩说,交个朋友吧。
有个朋友啊。但是那个朋友突然不理我了……
跟朋友绝交了。
怎么办。
女孩觉得苦恼。这时候她不需要再偷偷溜出去了,于是就参加了活动课。
课上老师让大家玩一个游戏。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好了快跑!快抓住!哇!哈哈哈哈哈。”
大家唱歌,追逐。
女孩掌握了游戏的诀窍。
抓住对自己说再见的那个孩子,两个人就是朋友了。
于是女孩有了一个新的朋友。
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跟她说动画片,跟她说小裙子,跟她说蛋糕,跟她说自己养的小猫猫。
“妈妈还带我去喂流浪猫。你喂过吗?”
“没有。”
“好可爱啊,我之前见到过一只猫,我妈妈说跟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一样的,长得可帅气啦。但是后来就没有见到了。要不然可以带你去看的。”
“我见过。”
“咦你见过吗?它还好吗?”
“……”
“反正我以后一定要养很多很多猫。我会赚很多钱,然后把没有人要的猫都养起来,每天跟猫一起玩。你要一起吗?”
“养猫?”
“嗯!”
“大家都会养猫吗?”
“也有人会养狗狗啊。不过我还是喜欢养猫。我家已经有三只猫猫了呢。兜兜被人打断一条腿,被妈妈救回来。打猫的人太讨厌了!”
“……”
“周末的时候到我家里来吗?兜兜很乖的,你可以抱抱看。”
“养猫的人不会把猫杀死吗?”
“你说……你说什么啦?”
“不会把猫杀死,然后录下来,让它成为艺术品吗?”
朋友突然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啊!你太讨厌了!你变态!你变态!”
女孩这才知道,自己好像做了错事。
那哥哥也做了错事。
哥哥自己知道吗?
老师说知错就改。
做了错事要改正。
……
“你又回去找他了?”
“嗯。”
……
女孩又回去了。
她对男人说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男人最初很怕她。
但渐渐地,因为她只会重复这几句话,男人又觉得她不算是什么威胁了。
这个古怪的小孩,受了伤很快就能变好,行踪也十分诡秘——她每次是怎么从学校跑出来的?而且面无表情对自己下刀的样子也太吓人了。
男人是因为这些异于常人的事情害怕的,可之后这孩子再不出现。再出现的时候又无害甚至可笑地对他念起道德经。
没有一点威慑力。
他耀武扬威地抓了猫来,当着这孩子面慢慢杀死。
“有本事来拦我啊?”
有个词叫回光返照……他其实害怕到极点,反倒失常地什么都不在乎了。
女孩当然不知道。
她只觉得“哥哥”似乎恢复了正常。
“你很高兴吗?”
“高兴啊,为什么不高兴?”
女孩犹豫了。
伤害是错的。
可高兴是对的。
如果一件事令一个朋友高兴,让另外一个朋友受到伤害,该怎么办呢?
她切断了猫的脊神经……先让它不要疼。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储存在源码中的指令让她不能反抗。
男人生气地挥动刀子。
“走着瞧。”
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女孩子,她不懂得求助、告状、依靠旁人。
……
“他抓了很多猫,我找过去。但是都救不活了。”
与先前相比,沈睿已经冷静镇定了许多。
事情还能多糟糕呢?
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她鼓励女儿说下去。
这个孩子似乎有了倾诉的意愿。不再需要沈睿问一句她才回答一句。
“我可以让它们不疼。过了几次以后哥哥会挑我在上课的时候做。我来不及出去。”
“有一次,有一只猫救活了。”
“找猫的时候路上有一条被车撞的狗,没有救活。”
“老师问我是不是和欣欣吵架了,还告诉我做错事情就要道歉。我跟欣欣道歉,并且告诉她我在救猫。欣欣不相信,我带她去看。”
“每次跟哥哥一起玩的时候都会摄像,救猫的时候我叫欣欣摄像。”
“那只猫没有救活,欣欣很难过,她说要告诉她的妈妈。”
“哥哥在附近,他听到了。他不希望被欣欣告诉她的妈妈,就叫欣欣别乱说话。欣欣很害怕。我希望哥哥不要生气,老师说如果有矛盾应该心平气和地商量解决。哥哥不听我的话。他想抓住欣欣。我拦住他,然后被推倒了。”
是儿童手机视频里的事!这才是真相。
至此,唯有一件事沈睿还不明白。
“给你看这个视频的时候,你为什么害怕?”
女儿茫然地看着她。
“没有害怕。”
“你叫得很大声。”
女儿轻轻摇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是惊醒,你梦到什么了?”
女儿仍旧摇头。
“为什么让自己不再睡觉?”
“不是梦。”
“是什么?告诉妈妈。”
“不知道。”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Asynjur,唤醒口令Audhumb,口令拥有人‘妈妈’,没有权限。”说完这些她低垂下头:“对不起,妈妈。”
沈睿咬牙忍耐了几秒钟,然后将孩子拥入怀中:“没事,没事,妈妈都知道了。不是宝贝的错,妈妈都知道了。”
怀中传来女儿轻细的声音:“妈妈会使用销毁指令吗?”
“那个人害怕你的时候,你的朋友欣欣生气的时候,你告诉过他们销毁指令吗?”
“没有,妈妈。”
“你认为你没有对他们造成威胁?”
“不是。”
“你只告诉了我,你只告诉妈妈了对吗?妈妈心情不好,妈妈不想见你,所以你觉得你对妈妈造成了威胁?”沈睿轻轻抚摸着女儿瘦骨嶙峋的身体——她一直瘦小,她一直长不大,因为她一直在受伤。
“妈妈不会用销毁指令的。以后再也没有销毁指令了。”
“Asynjur,与源码指令冲突。”
“妈妈会把设置源码的人找出来,然后揍一顿。”
“老师说不能打架。”
“坏蛋不在这个范畴!”沈睿擦掉眼泪,“妈妈会保护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妈妈。妈妈会保护你。无论什么都不要憋在心里好吗?”
“妈妈。”
“妈妈在,宝贝,妈妈在在这里。”
“明年生日,想要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可以把猫接回家吗?我跟它说好了,生日的时候要把它带回家。老师说作出承诺就要遵守。”
……
自然还有许多谜题未解。
女孩在为什么恐惧,在为什么尖叫,在为什么不肯入眠?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然母亲也不会知道。
还有一些事,虽然她没有解释,但母亲似乎自己察觉了。
女孩在那一天为什么突然问起猫,为什么突然要求出门,为什么在红绿灯路口朝车窗外望了许久。
那一天是女孩的生日。
虽然每个节日女人都会给孩子准备礼物,但只有在生日这天她才会说:想要什么?许个愿望吧。
女孩于是就认为只有在生日这天她才有资格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年她把这个愿望提前透支了。
她对自己救活的猫说:生日那天我就许愿带你回家,跟我回家吧,外面太危险了。
生日的那天,孩子去履行承诺。
红绿灯路口有个生日蛋糕店。
她探头向外张望。
母亲说过,下一次生日妈妈跟宝贝一起做蛋糕。
母亲好像忘记了。但母亲说以后都不会忘记了。
女孩与母亲一起错过了人生中的许多,但她们相信,一切仍有机会补偿。
还有机会。
还有许多机会。
母亲会一直陪伴在女孩身边。
看她长大,教给她一整个世界。
首先从那只猫开始。
缺了半只耳朵,瘸着前爪。
多丑呀,就叫angel吧,丑陋的小天使。
不过仍有一些事,母亲没有问,女孩也没有说。
那个暴雨的午后,彩虹小伞下的女孩抱着毛巾中包裹的血肉模糊的幼崽,她看见那只哺乳期的母猫在附近焦灼地打转。
“给你。”
母猫哀嚎着,它舔舐掉幼崽身上的血迹,整理干净幼崽黏连的毛发,但幼崽再不会回应。
猫会流泪吗?
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女孩想起母亲坐在窗边,窗外是阴霾的天空,母亲在静静流泪。
——就像妈妈哭了一样。
如果我不会动了。
如果我不再呼吸。
妈妈也会哭的。
女孩尚不知死亡会会给人带去何等创伤,她只觉得或许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又用毛巾把猫崽裹了起来。
母猫抓了她一爪。
有点疼,她并不在意。
她将猫崽带走,在小山坡上埋了起来。
母猫流连在小小的坟丘上,最后蹭了蹭女孩的小腿。
后来她也亲手埋葬了母猫。
她为每一只猫都挖掘过小小的墓穴。
为什么这么做?
她不会哭泣,也从未哭泣。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时候野猫会在这些坟茔上聚集。
会带着她去寻找那些枉死同类的尸体。
她伤害过它们的同类。
它们仍肯亲近她。
因为女孩与猫,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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