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去
沈睿切断通讯。
房间里的伪装顷刻褪去, 还原成实验室的样子。
控温模块在稍早些时候出了故障，马力过分充足的中央空调让人感到寒冷, 沈睿披上聊胜于无的白色大褂。
操作台上方是一排排的屏幕, 有的刷过一列又一列高深莫测的数据, 有的定格在某个画面上，有的在展示过去的影像, 有的代表实时监控……
沈睿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显然经常使用而泛起毛边的笔记本，将刚才写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又在本子上誊抄了一遍。
随后她缓慢地翻阅起上面的内容, 手指温柔地展平偶尔翘起的边角, 划过老旧发黄的页面。
2012年1月22日
寒冷。
第二天就是旧历新年，我为宝贝解除了休眠状态。我不希望她睡过辞旧迎新的这一天, 或许除夕能够带给她健康与好运。
她睁开眼睛的样子跟任何从沉睡中醒来的小姑娘没有不同, 她是我的天使。
直到她对我说：“Asynjur，等待指令。”
我哭了出来。
我并不想在她面前崩溃，在旧习俗中除夕夜哭泣并不是好兆头, 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她就坐在我面前, 像一尊蜡像, 甚至一具——我没有办法写出那个词……她根本无法感知也不会理解我的情绪。
她一直在重复那句话：“Asynjur, 等待指令。”
窗外是跨年烟火的闪光。
我永远不会使用指令唤醒她。
我永远不会像唤醒一台机器一样唤醒她。
2012年4月23日
不要使用指令。
2012年6月1日
我给宝贝买了公主裙和小皮鞋。
穿袜子的时候掉了一枚指甲。
她的身体机能在衰退。
这算什么。
2012年9月17日
我不能。
忘记指令。
2012年11月30日
更改了活化剂的配方。
毫无进展。
2012年12月13日
我的女儿还在吗。
她还算活着吗。
2013年1月1日
我差一点使用了指令。
2013年2月10日
我在宝贝手里放着压岁钱。
她冷得像一块冰。
在热烈的欢呼声中我迟疑了，只要她醒过来, 或许用什么方法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没有任何人会认为我的宝贝还活着。
但我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
我不能放弃她。
2013年3月1日
我使用了指令。
她的心跳恢复了。
……
2013年3月15日
她是谁。
她算什么。
回来的是我的女儿吗。
她只对我的命令有反应。
我的宝贝还活着吗。
……
2013年3月29日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她身体里流淌的甚至不是血液。
我愿意用一切换回我的天使。
……
2013年4月1日
我终于联系上顾博士的助手，他说可以给我一份药剂清单。
C1988计划。
我发现今天是愚人节。
……
2013年4月23日
注射新型活化剂时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妈妈。
我无法想象这是多么漫长难熬的一年零三个月！有无数次我打算放弃自己的坚持, 幸好没有！幸好没有！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
2013年4月29日
她说冷。
她的感知终于回来了。
这一年的等待是值得的。
我把她挪到窗边。
我的乖乖。
我的小宝贝。
她不会知道自己先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会知道自己带给我多少煎熬。
一切都要过去了。
……
2013年7月9日
她恢复的速度很快。
太快了。
任何东西, 只要说一遍她就能全部记住。
我的小聪明。我的小宝贝。
她喜欢一直看着我。
现在, 她每天已经能够自己补充一杯水份。
我从不在她面前吃东西。
……
2013年7月18日
宝贝问我为什么她需要穿着冬衣，而我不用。
宝贝怕我冷，她想把自己的衣服给我。
几个月前，即使我在她面前哭泣，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我的宝贝真的回来了。
我告诉她因为她在生病，我会治好她。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种什么“血液”。
……
2013年8月3日
宝贝终于能够自己消化食物了。
我为她做了粥。
她问我这是什么。
我向她解释食物。
她很高兴。
“以后我能吃食物吗？每一种味道都可以知道吗？”
是的，我的宝贝。
宝贝喜欢甜的。
仍旧喜欢。
……
2013年9月10日
宝贝的身体功能已经基本恢复了，我可以说她是健康的。
她太瘦了。
脑袋出奇地大，像个小怪物。
我的小怪物。
我给她做了一次检查。
她大脑的活跃程度超过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我尝试给了她一本书，小学程度的启蒙教科书，她可以毫无停顿地并理解。
……
2013年9月15日
之前我给了宝贝一本字典，告诉她怎么使用，今天宝贝告诉我她把整本字典都背下来了。
她又向我要了一些。
宝贝的学习能力太强了。
我聪明的小怪物。
……
2013年10月15日
宝贝身体里的异常物质已经几乎完全代谢了。
今天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在郊外上户外实践课的学生，再过一段时间宝贝也可以上学了。
宝贝应该学习怎么跟除我之外的人相处，除了吸收知识她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太感兴趣。我问宝贝学会知识以后要做什么呢？
宝贝告诉我：“知识是学不完的。”
我的小聪聪，我的小怪物，她真懂得。
但我还是希望宝贝能有些别的兴趣。
……
2014年4月23日
宝贝醒来的第二年。
为宝贝□□件的时候我把这一天定为宝贝的生日。
就让过去完全消失吧。
我们的痛苦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买了一只小蛋糕。
宝贝喜欢这个。宝贝难得有喜欢的东西。
我决定学会做它。
我告诉宝贝，明年妈妈可以亲自给她做蛋糕。
“好的。”
她笑起来是个小天使。
2014年7月6日
按照实际年龄宝贝应该是五年级了，但我决定让宝贝从一年级开始。宝贝的生长速度要比别的孩子缓慢，进入一年级也不突兀。等宝贝适应之后可以跳级。
我已经有意带宝贝接触过人群，入学考试开始前还是有点担心。
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宝贝在面对老师的时候表现得很完美。
入学考试很顺利。
宝贝是我的骄傲。
……
2014年9月18日
宝贝问我可不可以不去学校。
“这样的学习方式很没效率。”
宝贝真可爱。
我告诉宝贝她仍旧可以按照自己的进度学习，只是地点改变了。
“必须要去吗。”
“每个孩子都要进入学校。”
宝贝同意了。
……
2014年9月30日
宝贝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跟我说宝贝不太合群。
“她不爱说话，不跟别的孩子交流，入学一个月还没有交到朋友。”
晚上我给宝贝念了一些关于朋友的故事。
宝贝问我：“要跟朋友一起玩？”
我对她说，对，一起玩。
宝贝说她会交个朋友。
……
2014年10月17日
我被叫到医院。
宝贝受伤了。万幸伤得不重。
他们说宝贝跟同学一起溜出学校去爬山时自己摔了下来。我并不相信。
宝贝的大脑十分发达，这意味着她学习任何东西都比别的孩子快。不仅如此，她的身体能力也是超群的。她的视力，反应速度，肌肉控制能力都十分优秀，她不可能自己摔倒。
我报了警。
……
2014年10月25日
是一个男人将宝贝推下来的。
男人说当时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欺负同学，于是过去拦了一下，没想到小姑娘没站稳就摔了。他怕惹麻烦，见人没伤着什么，就打了个电话跑了。
调查的时候我见到了男人口中的被宝贝欺负的小姑娘，她一直在哭，她真的在害怕。她的父母一直在说我的宝贝每天都盯着他们的女儿不放。说我的宝贝每天都恐吓她。
他们质问我为什么要把不正常的孩子放到普通学校里，他们认为我才是罪魁祸首。
他们还说宝贝长大之后会成为杀人犯，会被枪毙。
他们说不出更多具体的东西，只知道咒骂。
无知！愚蠢！我的天使只是不爱说话！
如果她真的威胁到了任何人，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他们只是在逃避责任，只是想逃避伤害无辜孩子的罪恶感！
我不会妥协的。
我的宝贝，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无害的行为会对宝贝造成什么。
我将宝贝带回家。她一言不发。她收到惊吓了吗？宝贝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2014年10月26日
宝贝陷入了昏睡。
我完全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在她身体里发生了什么。
我必须找个地方给她做身体检查，不能去医院，会令人起疑。
2014年10月27日
他们找到了一段视频，是用儿童手机拍摄的，视频中宝贝在虐杀一只猫。
视频很短，一直在晃动，也算不上清晰。
有哭声和猫微弱的哀嚎。
画面中的确实是……我的女儿。
有个家长当场呕吐起来。
女孩的家长说宝贝在虐杀猫的时候一直强迫女孩参与，并命令她记录下来。
“怎么没有摔死她！她下一个要杀的是不是我女儿？！是不是我女儿？！变态！神经病！”
我发现我无话可说。
那视频也使我害怕。
残酷的暴行总会使人害怕。
我从未怀疑过吗？
是的，我也曾经怀疑过。
“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
“她”究竟是什么。
2014年10月28日
他们还找到了更多的痕迹。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虐杀动物了。
“她”一直避开人群和监控器，最后一次，如果不是非要让女孩记录，“她”可能永远不会暴露。
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最后真的会把女孩也那样剖开杀死吗。像之前的每一个牺牲品一样，先让“她”观摩死亡，然后杀死，清理痕迹，埋在不会有人知道的地方。
“她”甚至给它们立了墓碑，在上面编号。
最后一个数字是十七号。
里面是一只狗。
视频中的猫不在这里。
“她”杀死的更多吗？“她”并不埋葬每一个，只选择那些完美的作品吗？
“她”的老师说最初“她”曾经抓来蚯蚓，在笔盒中一点一点切碎。
这是不是一切的开始，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
如果我早一些知道的话会有帮助吗。
我不应该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她”完美扮演着我的女儿，我的天使。
“她”的智商太高了。
我会培养出一个魔鬼吗？
也许现在还来得及。
我能够……我有可能阻止“她”吗。
2014年10月29日
我也许早就应该结束这个错误了。
我还有勇气结束它吗？
那是我的宝贝，那里面即使有个魔鬼，也是我亲手创造的。
我有勇气终结它吗。
只有在“她”醒来之前。
2014年10月31日
为什么不给她一个机会，听听她会说什么。
她只是犯了错。
2014年11月2日
我知道我退缩了。
……
2014年12月17日
我的宝贝醒来了。
醒来的是谁都不重要。
我已经意识到，当我是一个母亲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即使她注定成为一个魔鬼。
不会那么糟糕的，我有指令。
宝贝会听话的。
至少在我死去之前，她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
2014年12月31日
她恢复了。
我给她看了拷贝的视频。
她开始尖叫，好像她被自己的行为吓着了。她尖叫了整整四个小时，直到体力耗尽。我给她注射了镇定剂，但它几乎没有效果。
我不能判断这是不是伪装。
她也许会告诉我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她也许会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装傻和逃避责任。但真相是无法掩盖的，我可以命令她。
这也许正是她的聪明之处，她脱力晕厥后我就没有办法命令她了。
她也许在趁这些时间想办法。
但她最终是无法说谎的。
2015年1月5日
尖叫。
脱力。
昏迷。
一直重复着。
如果这是她的策略，那么她很快就要成功了。
她已经几乎无法发出声音。
我甚至觉得她的恐惧是真实的。
她真的会感到恐惧吗。
视频中她专注地剖开那只猫的身体，比手术室中最专业的医生还要镇定。
但我还是心软了。
我会命令她永远不能伤害同类。
不，改为人类更恰当。
她太聪明了，她知道怎么钻空子。
2015年1月7日
她安静下来了。
多么巧合。
……
2015年2月1日
她开口了，她问我，猫呢。
什么猫？
……
2015年2月3日
我发现她比之前更加虚弱。
她一直没有睡觉。
她不肯睡觉。
这是新的剧本吗。
我让她去睡觉，我告诉她我不会问她之前发生的事。
她好像不明白。
她问我：“猫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无法确定她在想什么。
人会对未知感到害怕，这是一种本能。
我好像在害怕。
2015年2月4日
她在梦中惊醒，然后再次尖叫。
那个过程又开始重复了。
她做梦了？
她梦到了什么？
她没有办法开口。
……
2015年3月10日
她不再睡觉。
她的大脑结构发生了改变，她不需要睡眠了。
我确信，这是一种进化。
与此同时，她似乎将那个折磨她的梦完全忘记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困扰着她。
她的身体里是不是居住着一个恶魔，而之前她一直在跟那个恶魔抗争？
她无休止的尖叫是抗争的手段吗。
我没有办法开口询问。
我不愿意让她再遭受折磨。
这一切当然有可能是她规划设计好的，但我是一个母亲，我无法赌那个可能性。
我没有胆量。
……
2015年3月15日
每天清醒过来都会看见她趴在我的床边。
她一直在看着我。
无论我做什么她的视线都一直在我的身上。
她的视线让我害怕。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她杀死我，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了。
她的大脑活跃得让人害怕，她的学习能力是正常人的一百倍，并且仍在不断提升。
她也许早就看到了这些日记。
她也许一直在寻找杀死我的方法。
这是违背程序的，一切都有漏洞，我毫不怀疑，她有一天一定能够发现的。
甚至我觉得那一天并不会久远。
我可以命令她不准伤害我，但如果她想那么做，这条命令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对她说：要对人类友善。
她答应了。
……
2015年4月23日
她问我能不能出门。
她最近寡言少语，几乎从不开口。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那之后气氛太压抑了，也许出去走走会好，
她跟我说她想回学校去。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意识到无论我最近在担忧什么，一切恐怕都将在这一天结束了。
红灯时，她扭头朝车窗外看了很久。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
她的学校是一所半寄宿私立学校，位于新开发地区，依附着南方特有的低矮山丘。她钻进树丛，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去。她的动物墓场就在一片隐蔽的山坡上，因此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带着我直接去了那里。我没有告诉她那个地方已经被人清理过了。
她有点诧异，一直围着几棵树寻找，拍着手，还不时呼唤：“猫。”
猫？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猫了。
她沿着一条不太明显的小路前进，不停呼唤着猫，或者学猫的声音喵喵呼唤着。
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一年前，如果我看见我的小天使喵喵地学着小猫的叫声，我会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事情了。
但今天我觉得毛骨悚然。
她发出了许多种猫的叫声，她的学习能力超群，模仿这些也不在话下。幼猫的声音，老猫的声音，轻柔的咕咕声，哀怨的低嚎声，争斗时的嘶嘶声……最多的是濒死的哀嚎。
她将死亡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些死亡随着她的声音全部降临在眼前，我仿佛听见了那些猫的回应。
然后我意识到，那些声音是真实的。
真的有声音在回应她。
凄厉的、悲惨的、绝望的、奄奄一息的猫叫声。
她带着我找到那只猫。
它被砍掉了四爪，剥下一半皮毛，肚肠挂在外面，缺失了一只眼睛……
它还没有死去。
而它周围，悬挂着十余具猫尸。
她把猫解下来。她的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了剪刀，绑在筷子上的小刀片，火柴，蜡烛还有针线。
她专注地将猫的内脏塞回还在抽搐的小小的身体，缝合住伤口，清理伤口中的蛆虫，比手术室中最专业的医生还要镇定。但猫的声音还是渐渐衰弱下去，它瞪着眼睛，微弱地哀求着。
她抚摸猫小小的头颅，然后结束了它的痛苦。
我明白我或许犯了什么错误。
我们一起将树上那些饱受折磨的猫的尸体解下来。
她带着我选定一块土地，用花园铲挖出坟墓。
她给它们立了小小的墓碑，然后编号。
二十一。
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
天黑了，我跟她说我们得先回家。
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
她的母亲不相信她。
我居然不相信我的小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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