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火卵
沈聪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被能量修复。她只是又打开了第二种视力。
她看见了红海。
在红海的状态中,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她看不出来手背上那些擦下的液体是不是血,也没有去想。
她昏昏沉沉。
身体到了临界点, 胸口脑袋都在打鼓, 手脚都不是自己的。
沈聪想:只要撑过去就会好的……
她艰难地抬起手腕来, 看见了红线。
红线延伸出去,在赤红一片的世界里, 那条线上的红色像是琉璃水晶一样清澈。
红线的那一头是桐蕊。
桐蕊焦急地挣动着:“长歌!你快过来。你怎么了?你快过来!过来就好了!”
过去。
“好啊。”
我马上过来。
我答应萼哥的,会照顾你。
“不要害怕。”
“长歌!长歌!”
身体没有知觉, 自然就不会痛楚。
沈聪只是觉得肌肉和关节都难以控制。
又是什么的后遗症吧。
她终于迈出了一步。
“长歌!快过来啊!”
想要挪动第二步的时候, 被拦住了。
谁啊。
谁啊?
是云道朱。
啊,是云道朱啊。
她去推那只手, 一次、两次, 没有推开。
力气变小了。
力气变得这么小了……
不,是看不清了。
伸出的手根本没有碰到云道朱。
“之前说好的……我拿到你的剑……”
云道朱按住沈聪的肩膀,目光森然, 神情冷冽。她瞪视桐蕊, 却用十分轻柔的语调哄着沈聪:“对, 说好的。过会儿我就送你去。你先听话。”
桐蕊还在呼唤着。越来越急切焦躁。
沈聪也觉得焦躁。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说好了。不用送。
“我……”
“长歌!你放开长歌!长歌你快来啊!”
云道朱低吼一声:“凝碧观主!”
梧桐观主捂住桐蕊的嘴巴, 结结巴巴地解释:“小蕊,小蕊, 不、不要叫,沈小公子这样过来受不住的, 会死的。”
桐蕊怔住了。
怎么?
什么死?
她知道长歌受伤了。
她也知道, 长歌只要过来就安全了。
只要到她身边来, 就会没事的。
但忽然间她又想到:为什么会没事?
为什么觉得长歌过来会没事?
怎么会有……这样念头的?
她不再挣扎,呆愣地看向凝碧。
怎么……会死呢?
“譬如暴雨连月,洪流决堤。沈小公子身上本来有伤,又勉强自己开了灵脉,现在不能动,动不得啊……”
——那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过去。
“不行不行……”凝碧狠心拦住她。自桐蕊出现,那条红线就……云道朱怎么可能让桐蕊接近天人?刚才要是让桐蕊跑到云道朱面前去,云道朱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沈聪听不见凝碧的声音。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脑里,血液流淌的声音掩盖掉别的一切声音。
在红海的世界里,她看不清楚太过精细的动作。
但她能够感觉到桐蕊。
她感觉到了,桐蕊害怕又慌张,焦急又绝望。
“云道朱,”沈聪抓住肩膀上的手,“你做什么了?”
云道朱怒从心头起。
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蠢物!
做什么?
怎么不问那妖精做了什么。
过去?
天人如今就是个炮仗,那些涌入身体的灵机既不懂得怎么收用也不懂得怎么排遣,这样再走几步就要轰一声炸得血肉横飞了!
又倔强、又蠢、又不听人劝。
云道朱还是轻声说:“我难道会害你吗?你的族叔去时对你说什么?”
“祥阿叔……叫我听你的话。”
“你听话了吗?”
没有。
沈聪觉得有点愧疚。
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摇头。
云道朱真狡猾。
“不要转移话题,不一样的。这件事我们说好的。”
这一根筋的小混蛋!
“说好的事是说好的事,全依你的想法,但没有说好的事你要听我的,是不是?”
“我……”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要听监护人的话。
沈聪点点头:“除了这件事,我会尽量听话。但你不能让我做……”
“好。”云道朱不耐烦地打断她。“这就够了,现在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她一手扶着天人的肩膀,一手抵着天人的脊背,在那单薄的身体上轻轻画出一幅行脉图来:“你照我说的做。我要你凝神敛息,将灵机引导到这些地方来。”
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不会伤害到阿蕊吧。
没关系。
在跟桐蕊无关的事情上,沈聪显得十分顺从。
她闭上眼睛。
凝神敛息……就是静下心来的意思吧。
云道朱画出的是一条通路。
唔……
跟沈聪自己琢磨出来的通路不太一样。
不过不难理解,她可以掌握。
沈聪认真地按照云道朱的指示去做。
狂暴的洪流被引入别的河道,冲刷,融汇又同另外的洪流碰撞抵消。水域之外形成了另外一道环流,这道环流旋转着,把那些涌动的水都抽取出去。
沈聪身体里暴动的灵机和缓了一点点。
她觉得耳边嗡嗡响的苍蝇似乎都停了下来。
世界变得安静起来。
云道朱柔声说:“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麻木的身体有点冷下来了。
很不舒服,但可以忍耐。
沈聪问:“这样就行了吗?我可以过去了吗?”
天人的身体——肌肤透明,骨骼像是剔透的玉石雕琢,整个人就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珍品。
云道朱眉峰深蹙,轻轻说:“再等等,就好了。”
满脑子那个妖精,怎么看都是好不了了!
云道朱是个武力派。
能打不会治,就算一气宗里最好的丹师亲自来给她授课,她也就能做个强身健体的糖丸。她本性就不爱当什么杏林圣手,行走药炉——不管天生通灵体在这条路上给她提供多少优势。
相比给别人治伤痛,云道朱就是更喜欢给别人造伤痛。
可这状况真是叫人傻眼啊。
灵机爆体,来一剑能解决得了吗?
那边那个方圆五百里医术无人能出其右的梧桐观主倒是有可能能治,可他立场古怪,云道朱根本不敢把沈长歌交出去。
这地方有三个通灵体,说出去要惊掉不知道多少人的下巴。
可一个走火入魔,一个敌友不明,光剩下云道朱自己……真是一言难尽。
没错,通灵体天生就有梳理灵机的能耐,可以把乱窜的灵机操控得温顺无比,还没听过有哪个通灵体动不动就走火入魔的呢。
但这个地界上,还有比一口气凑齐三个通灵体更加惊掉人下巴的事。
其中两个都走火入魔!
云道朱是想帮沈长歌镇压灵机。能做到吗?两人一起炸!
最好办法其实是扔着不管她。
但意难平啊。
在自己手里,在自己眼前,竟然会出这样的纰漏!
但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死天人当做活天人医了。要给这猪尿泡解绳子放气是不行的,就干脆戳个洞——
云道朱已经决定好了破釜沉舟,谁知道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天人还要添乱。
那灵机的回环上,云道朱千辛万苦地引出了一小股,洪流倾斜一样往云道朱体内涌去。这种冲撞让原本心魔四起灵机紊乱的云道朱闷哼一声,但好歹她还是将灵机引出来了。
透明还发着光,像是虚假一样的天人慢慢黯淡,终于变得像是个正常人那样了。
这时候,突然间!
乖乖听话的天人停住了。
勉强算是有了一点条理的灵机顿时哗啦啦一散,又四处冲撞起来。
云道朱再装不了温柔,喝道:“你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沈聪皱着眉头,既不回应也不看她。
沈聪听见了桐蕊的声音
——长歌!
——长歌!来啊!长歌!
桐蕊在哭叫。
——长歌!你做什么啊长歌!快来啊长歌!
阿蕊……为什么又哭了?
我很快来。
云道朱说……
——长歌!不要听她的!不要啊!她要害你!你来啊长歌!快来啊!
不会的。
云道朱虽然性格霸道,可她不会害我。
——长歌!长歌!你不信我吗?你不信我要去信她吗?长歌!我好怕啊,好怕啊,你来好吗?求求你来好吗?
我……
——长歌!你不管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你要丢下我吗?
沈聪从来没有听见过桐蕊用这样尖锐而惊惧的声音哭喊。
这哭喊的声音将她的心都要搅碎了。
阿蕊……
怎么能够叫阿蕊哭呢?
她再顾不上别的,管不了其它——
沈聪推开云道朱,拄着大剑往桐蕊的方向走去。
云道朱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火气都要撒在今天了。
这天人!还敢将她的大剑当拐杖使!
云道朱扣住天人的手腕:“你——”
天人手腕上的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吸饱了天人的血,现在竟然活了一样朝云道朱抽过去。
云道朱手上顿时留下一道焦痕。
竟然被烫伤了!
云道朱凝神去看,只见那条红线已经彻彻底底地烧了起来。
火焰如同一个漩涡,把天人体内那些四散的灵机收拢。灵机不再顺着灵脉,而是横冲直撞地一路往漩涡过去。
天人水晶玉石一样的身体顿时更加黯淡了。
然后又猛地一亮!
这个漩涡将天地间那些散乱的灵机全部吸引过来,先是穿过天人身体,然后顺着红线朝桐蕊奔涌过去。
事到如今,云道朱还能够不明白那红线上的古怪究竟是什么吗?
她知道那个假惺惺的妖精究竟要拿天人来做什么了!
灵机天生跟生灵不合。修行人要以独特的法门用身体温养,才能叫它们能够为自己所用。
一时间能够驯服的灵机都是跟修为相当的。
通灵体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拥有通灵体的人,能无限量地叫灵机温顺驯服下来。
那个梧桐妖就是知道了沈长歌的通灵体,然后借用这道红线叫沈长歌帮她驯服灵机。
多么歹毒的主意!
她还不晓得给天人下了什么咒,种了什么蛊,叫天人连人话都不听了!
云道朱飞身往桐蕊的方向去。
她不敢乱动天人的身体。要不是投鼠忌器,怎么能这样束手束脚呢?
如今既然那个妖精已经图穷匕见,就不用再顾虑天人是不是对她有情了。
谁知这时!
身体都要散架了的天人察觉到云道朱散发的杀气,她撑着大剑灵巧地腾身而起,右脚猛地往云道朱的腰腹踹去。
云道朱虚虚抓住她的脚腕,她又在半空拧腰借力,换了左脚来攻。
云道朱不敢对她使力,只好用手挡住,被她踢得后退一步。再低头一看——被天人踢到的手也焦了一片。
天人已经整个人都火一样烧起来了。
这要怎么弄?!
云道朱再没遇见过这么麻烦的情况。
等她再抢上去要换个方向往桐蕊的地方去,面前忽然就笼下一片火网。
天人手指穿插,那红线在她手中织成了密密的一片网。
不对,并不是天人在织网。
是那红线操控着天人的手在动作。
云道朱十分懊恼,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刚才要是能当机立断——保住天人不死就行了,做什么瞻前顾后呢?
可现在实在来不及了。
她拔|出刚才被天人插在地上借力的大剑,举剑四顾,无从下手。
天地间灵机呼啸席卷,大网笼罩正片山头,又慢慢缩小。
这边云道朱已经被排斥在外,那边梧桐观主和黄钟桐蕊全在网中。
梧桐观主凝碧的本体是一株虬龙松。
他这样的树木精怪,最害怕这种古怪的火。
他原本捂着桐蕊的嘴巴,这时候被烧得大声呼痛,不由自主将桐蕊放开了。
桐蕊迷茫无措。
她不知道这个长相怪异的树妖怪为什么呼痛——更加不知道沈长歌为什么突然又跟那个长相很凶的人打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似乎是长歌占了上风——不过长歌在干什么?
桐蕊看不见那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看不见火,看不见红线,她只看见天人翻转手腕——好古怪……
“长歌?”
她有点惊怯地轻轻呼唤了一声。
那个叫自己凝碧的人说这时候不能打扰长歌,不然长歌会死。
可长歌的样子……不管她真的没事吗?
桐蕊不知道凝碧和黄钟都被驱逐到火网外面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进来,只觉得忽然间就好像没有人顾得上她一样。
她小心地往天人的方向靠了几步。
“长歌?”
——阿蕊……我好疼……我好疼。
“长歌?!”
——好疼啊……你快来。我受不了了……他们害我,他们不让我见你,我好想你。
“长歌?你哪里疼?我马上来,我马上就过来。”
——哪里都疼。好疼啊,阿蕊,阿蕊……我受不了了,阿蕊,阿蕊,你快来啊……阿蕊!
桐蕊从来没有听过沈长歌这样呼痛,这样哭泣,这样大声尖叫。
无论发生什么事,长歌都只会腼腆地笑一笑,摇摇头:我没事。
是什么样的疼痛叫长歌都哭叫起来?
这些声音搅得她心都要碎了。
怎么能够让长歌这样辛苦?
她奔跑起来。
地上碎石凌乱,树木倒伏。
枯枝刮坏了她的面颊,石棱划破她的脚。
她顾不上这些。
要去长歌身边,长歌怎么会那么害怕?
得快些去长歌身边!
沈聪和桐蕊耳中都只剩下彼此的呼喊和哭泣,再也听不见除此之外的声音,再也看不见除此之外的景物。
那张火焰的巨网随着两人越来越近的距离,也在收缩聚拢,最后将两个人一起细密地包裹了起来。
一枚火焰的巨卵!
从外面看去,这巨卵还在鼓动呼吸,像是随时都能够孵出些什么险恶的东西来。
云道朱大意失荆州,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收拾这一堆破烂。
那火卵实在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她奔至凝碧身前,不等黄钟反应过来,先将这镜姬女子一剑拍在地上,然后用剑锋抵着凝碧的脖颈。
“说!”
她只当这些人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妖精,学艺不精的侍剑女,命不久矣的老松树。
他们装的真实像啊!竟然连她这开了灵目的人都骗过。
竟给骗过了!
否则她根本不会带那天人来!
她吼道:“说!”
凝碧胆小、毛手毛脚、紧张起来说话还会结巴,他指着那枚火卵:“凤、凤、凤……”
云道朱将剑拿开了一些:“说!”
火卵又收缩了一次,像是朝内坍塌——或者是将其中的什么吞噬了一样。
一阵幽幽的箫声传来。
悲怨低回,又突然仿佛鹰啼鹤唳直冲云霄。
凝碧突然就冷静下来。
“白凤之火。上、上使没有听说过吗?那是凤凰涅槃。”
“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在修道者眼中,大凤郡并算不上是什么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否则这地方也不会仅有寥寥草草的几个末流门派在。即使是九华府,也不过三五年才来这片势力边缘转上一两圈。
就连那些用着不入流控鬼之术的巫汉神婆都能够在此地称王称霸,一条小水蛟便搅得风起云涌。
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一气宗才派了个平常醉心阵法,其余都稀松平常的小弟子来。
直至那弟子失踪三年,云道朱请命前来查看——其实也是散心。
然后发现此地有许多古怪的地方,她也仍旧觉得应当是九华府因老府主过世,青黄不接,害怕从此泯然与众,所以才耍了种种小手段。
这样一个破烂的地方,怎么真有凤凰?怎么真有凤火?
“不该有,千年来谁都不知晓这大风郡竟然真的会有一只凤凰。世人只知道丹穴山崩陷的时候凤鸟皆向天献髓而死,却不知道万年不出的白凤离开故土,落在这片荒僻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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