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同梦
白凤离开故土, 落在这片荒僻的土地上。
这贫瘠的地方因为白凤繁荣昌盛起来。
许许多多年过去,白凤一梦终醒, 想到遥远沃野上的丹穴山, 还有山上曾悉心教导她的族人。
她心里哀恸。
她想要回去。
然而白凤的身躯那样庞大, 她才伸展身体,还没有来得及抖动翅膀, 周围就已经地动山摇。
生灵涂炭,妻死子亡。
在一片悲声中, 巫者说:这是神灵发怒了。
有个少女挺身而出。
“那我就去问那神灵, 祂为什么发怒,为什么要降下这样的灾劫!祂要我的肉, 我就给祂肉, 祂要我的骨,我就给祂骨!”
这少女跋山涉水,走过哀哭的大地, 越过痛吼的河流, 终于, 这一日, 她到了巫者口中所说神鸟所在的地方。
巫者说那是白鸟山。
山上有白鸟庙。
庙里供奉着白色神鸟。
少女抬起头来,看见的是接天入云的陡峭山壁。
山壁上全是倒伏的白色巨树。
这成片成片的树木紧密相连, 样子像是一片一片的羽毛……
巫者不是这样说的。
是白色神鸟发怒,所以才让这地方生了异象吧?
少女提着自己的柴刀, 一路披荆斩棘地往山上攀去。
着巨大的山峦时时抖动, 像是山里的神灵在不停地发怒。
少女心底也会害怕。
她害怕的时候, 就用柴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一道口子。
她用血与痛告诉自己:我是带着千千万万人的哀怨与痛楚来的!
——怎么能害怕,怎么能退缩呢?
又走了数日数夜。
云中的峰峦隐隐现出轮廓,但白鸟庙仍旧无迹可寻。
这少女想:那巫者是不是为了活命所以说了谎话?
就在这时,山峰突然动了起来。
比往日的每一次都更加剧烈。
峭壁舒展又降下,像是一对巨大的翅膀落在地上。
翅翼带起飓风。
飓风吹散了浮云,也将匍匐在‘白木’上的少女卷裹起来,远远吹飞出去。
少女乘着风腾起又坠落,这才看清了白鸟山的面貌。
她忽然明白了。
并没有什么白鸟山。
没有什么百鸟庙。
这连天入云的山峰就是白色的神鸟。
这样巨大的神鸟,她该怎么向她问话,怎么向她奉献牺牲呢?
人在这神灵的眼中不过是蝼蚁。
就算赶上一群牛羊来,这神鸟也不会看上一眼吧。
少女可以叫自己不怕疼,也可以叫自己不怕死……可她现在怕得浑身发抖。
要怎么同这样巨大的神灵说话?
要怎么向这神灵传达凡人的意愿?
这神灵,既不发怒,也不恼火,祂只要翻个身……还有谁能活下来?
……
梧苍山。
大桐峰。
遮天蔽地的火网收拢,凝聚成一枚火卵。
虽然缩小了,可这火卵毕竟包裹着两个人,仍旧十分巨大狰狞。
在云道朱这样开了灵视的人眼中,这枚火卵赤红灼热。但在凡人眼里,那火焰苍白寂静。
白凤之火。
凤鸟涅槃。
凝碧说丹穴山发生异变的时候白凤逃了出来。
云道朱没有听过白凤,只隐约听过丹穴山陷落的事情。
千年前丹穴山地动,天塌山陷。其后十日当空,彩桐枯死,净竹花落,醴泉干涸。从此后凤鸟灭绝,再不存于凡间。
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梧桐观的观主凝碧就是当时的人物。
当时丹穴山上的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白凤怎么逃出来。
为什么落在大凤郡。
又为什么在这时候突然涅槃?
最要紧的一件事:究竟怎么打开那枚火卵?
“不行的,”凝碧用枝桠将那火卵团团圈住,也把云道朱拦起来:“肉体凡胎怎么与凤火抗衡?即便是天人之躯,这么一会儿过去,也烧得灰都不剩了。上使省些力气吧。”
他说的没错。
一阵阵热风袭来,云道朱扬起的头发丝末端都打了卷。
刚才是那火网手下留情,只是把她逼退。否则她现在就已经尸骨无存。
这半日的事情真像是江河日下,不可抵挡。
云道朱已经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事情。
“沈长歌从天上下来,稚童一个,长得虽大,却才刚满月。观主难道忍心?”
凝碧摇头。
他面庞十分年轻,双眼里却满是苍桑老态。
“他们两个心心相印。姻缘上的事,你为我死了,我为你死了,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为什么要拦着呢?”
云道朱哼了一声:“沈长歌是童女之身,他们两个要怎么心心相印?观主,事到如今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不可能!”凝碧大惊失色,“我诊过他,他怎么可能……”
“天人之身,要长大了才看得出男女。”
凝碧不肯相信,但他看着云道朱笃信的神情,心里还是相信了。
“我……我以为他是……他是……才没有……”
云道朱是在说谎。可沈长歌也确实是女孩。她逼问:“事到如今,观主还不说真话?”
凝碧脸色灰败:“我知道那红线有假,可两人又确实有情,我本想或许沈小公子能带小蕊远走高飞……丹穴山陷落后,只有天人玉黍勉强能入白凤之口。沈小公子若是能带小蕊去天上,我们也再不用忧心她的生计。”
“我看她明明是个梧桐妖,怎么又成了白凤?”
“没有彩桐、净竹与醴泉,白凤日日弱。她身体无以为继,我们只好将凤魂引入梧桐躯中。”
云道朱却不信这样大费周章会只是为了给白凤找吃食。
既然如此,“涅槃”又算什么。
凝碧却不肯再说了,他颓丧摇头:“事到如今,再说这些真话又有什么用?”
云道朱在心底骂一句废物。
行事这样瞻前顾后、摇摆不定,怪道被青云困住。
她懒得再探究其中弯弯绕绕的曲折是非。
涅槃。
听起来就不是件好事。
云道朱驱开凝碧的枝桠。
这样半天,她也将那火卵的样子摸透了。
她寻到一处薄弱的地方,挥剑劈砍。
剑气成刃!
嗡——
……
嗡——
沈聪踉跄了一下,醒来了。
怎么回事?
耳边还回荡着桐蕊的哭喊声。
——长歌……长歌……
可桐蕊就在她面前,没有张口,也没有哭叫,同样疑惑重重地看着她。
“阿蕊?”
“长歌,你怎么……”
两个人一起开口,然后沈聪摇了摇头。
之前显然很不对劲。
她记得云道朱叫她做一件事……然后呢?
“你没事吧?”
“你哪里疼吗?”
两人又一起开口。
沈聪再次摇头。
虽然浑身都挺疼,不过没什么关系。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首先是:这是哪里。
只有她和桐蕊在,云道朱甚至凝碧观主那庞大的本体都不见了。
至少沈聪“看”不到
对了,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
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梦,而是游戏灌进脑子里的一段信息。
这段“梦”跟现状有关吗?
这时桐蕊靠过来了。
她仔细地打量沈聪,然后怜惜地抬起手抹掉沈聪嘴边的血迹。
“长歌,你真的没事吗?我刚才听见你喊疼……”
沈聪看不清楚,于是握住桐蕊的手。
真冷。
应该吓坏了吧。
沈聪一边仔细用袖子帮桐蕊抹掉手上自己的血,一边说:“那不是我。刚才我也听见你在哭,应该是某种幻觉。”
桐蕊似懂非懂:“某种……幻觉?”
沈聪学着记忆里桐萼的样子摸了摸桐蕊的头:“没有关系,不用害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桐蕊看着她,突然心如擂鼓。
一瞬间,长歌已经长成一个少年了。
两人站在一起,他比自己还要高一些。
孩童时候的亲密举止,现在看来有些违礼逾矩……
长歌是没有想到吗?
长歌突然长大,是没有想到吧。
桐蕊有些慌张地抽回手:“不过这里是哪里呀?长歌你知道吗?”
沈聪摇头。
在她视野中,面前一片赤红。穹顶带着很大的弧度,好像两人被裹在一个圆形房间。
会不会有门?
但她心里有种感觉——不要去碰。
沈聪决定先从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她问:“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巨大的白鸟,你……”
桐蕊惊呼一声:“长歌也梦到了吗?我也梦到一只巨大的白鸟,还有一个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先前迷迷糊糊地,我好像还梦见这只白鸟从什么丹穴山飞来……”
“第三次。”沈聪说:“我是第三次梦到跟白鸟相关的梦。你知道些什么吗?”
桐蕊摇头。
竟然跟长歌做了一样的梦,她心底光是想想就有点惊慌。
等到仔细分辨,才知道那些惊慌是因为羞涩。
“我……我不知道。”
沈聪没有那样的细腻的想法,不知道桐蕊的心情,只是安慰她:“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我先来说说我的梦,里面也许会有什么线索。我做的梦,最初是白鸟破壳,白鸟的族人帮助她学习飞行。后来族人认为她给丹穴山这个地方带来了灾厄,所以就把她赶了出去……”
红海的视野毕竟不如真实的视野好用。
沈聪想要分辨桐蕊的样子,就要更加仔细地观察。
这样一动不动地凝视显得太专注深情了一点。
桐蕊被她这样盯着,觉得自己什么都想不到了。
脑袋里全是那个古怪人说的古怪话,什么两情相悦……眼睛也不由自主追着她。
长歌的眼睛真好看……睫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嘴唇也好看……
桐蕊吓了一跳,忙移开视线。
在、我在看什么呀。
这时沈聪问:“你的梦也是这样吗?”
“我?啊,我也是……”
沈聪更加凑近了些:“阿蕊,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倒是热得像要烧起来了,“长歌你……你离远些,别这样看我。”
确实离得太近,额头都要碰到了。
沈聪不好意思地推开一点:“抱歉,我看不清楚。”
桐蕊这才想起来,她问过长歌的眼睛。长歌说出了一点小事。
出了什么小事?
桐蕊刚才慌张地甩开天人的手,现在又慌张地拉回来:“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样了?”
可长歌还是摇头:“没事的。”
桐蕊知道,长歌瞒了自己许多事,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跟哥哥分别后,桐蕊就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们同巫姑一追一逃……哥哥怎么样了呢?长歌还受了伤,又是怎么一个人着自己到这里来的。
醒来以后看见的地方、遇见的人,除了长歌以外也谁都不认识。
长歌自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艰难安顿下来的?
那时候长歌还那么小呀……
桐蕊觉得只会胡思乱想的自己真是可恶。
长歌这么辛苦,她自己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桐蕊十分懊恼。
沈聪感觉到少女突然紧握的手,就轻轻摇了摇。
她想:阿蕊应该是在为眼睛的事情担心。
“不要紧的。你知道我是假身入世,这里受的伤都没关系,不是真的眼睛出了问题。”
长歌只知道说不要紧和没关系。
桐蕊抿着嘴唇。
梦……长歌特别提到那个梦。两个人都做了一样的梦,仔细想想,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线索呢?
仔细想想……
桐蕊闭上眼睛,用力、用力地去想。
白色光与火的毛羽。
风托起翅翼的感觉。
被族人驱逐的悲伤。
力竭后降落在不认识土地上的惶恐和害怕。
用力想……再用力想……
那些画面像流水一样浸透桐蕊的思绪。
她觉得脑袋有些胀鼓鼓地疼。
“我好像……认识那个从白鸟身上坠下的姑娘。”
“你认识她?是不是因为梦里看见。”
“不是……不是,不是因为梦里见到,我知道她,是巫姊……是我的巫姊……”
“巫姊?来梧桐观的路上你提起过她。你说你不想抢她一系的位置,说自己很高兴她传下衣钵,还说要跟她解释。她是不是跟巫姑有什么关系?你还说过,她帮你种了四株松树,还要为你找梧桐。”沈聪犹豫了一瞬间还是问出接下来的问题,“那是你的梦吗?你是梦中的白鸟吗?”
桐蕊怔了怔。
“我的梦?”
“阿蕊,你还想起来什么?”
桐蕊喃喃地说:“对……那是我的梦。梦中的人是……是我的巫姊……”
是巫姊。
是十分亲密的人。
巫姊她……曾穿过千山万水,以肉身凡胎为我寻来彩桐枝……
桐蕊觉得更多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入脑中。
头好疼。
她忍不住伸手抱住脑袋。
沈聪吓了一跳:“阿蕊?怎么了?”
“我……巫姊……留我不要走。我……我离开丹穴山太远,受不了的,受不了的……是巫姊用血肉让我……她、她削肉剔骨,下了咒术。她……线……”
“线?”
桐蕊痛楚的神情让沈聪警醒。
桐萼曾说过:不能让阿蕊知道过去的事。
沈聪没有想过,过去的记忆会让阿蕊痛苦。
“不要再想了,阿蕊,你看着我,不要再想了。”
“不……不……红线……红线……她给我缠上红线……”
沈聪十分在意她口中的红线,但也不愿意她因为回忆而痛苦。
“别再想了。”
不……不行……不行……
要想起来……
有什么催促着她。
快想起来。
快想起来,不然长歌也会……
记忆昏黄枯焦,好像被烈火焚烧后仅剩的一点残渣碎片。
那少女拆开一团红线,在灯下编一条长长的绳络。
巫姊,这是什么啊。
月老祠求来的姻缘线。在人间,如果绑上线,两人就再不会分开了。男女结成夫妻,女子同女子就做一辈子姐妹。你说好吗?
我的命是巫姊救回来的,当然好。
把手伸来,我给你缠上。这一头在你手上,这一头在我手上……
记忆动摇起来。
同记忆一样跳跃不定的灯火下,她看见自己也在编绳络。过去以看不见摸不着又不容忽视的方式延续,她手下的绳络不自觉就被编上了一样的花式。
坐在对面玉童一样的小天人伸出手:我也做好了。
咦?一样的啊,长歌真厉害,在边上看一会儿就会了。
要是送给你,你会喜欢吗?
送给我。那我们戴、戴一样的吗?
嗯。
成双成对,结定契约。
桐蕊握住了沈聪的手腕,她涣散的视线突然变得清明起来。
脸上没有了痛楚和害怕,也不见不安与羞涩。
她说道:“你手上的红线,不是姻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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