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我生气了
凝碧的声音震惊又恐慌。
桐蕊的出现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可昏迷多日的人终于醒来了，难道连一点喜悦都没有吗？
沈聪目不能视, 听觉变得格外敏锐。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或许听错了。
凝碧是桐萼信任的朋友, 一直以来也对桐蕊呵护备至, 不该怀疑他。
沈聪尽量往桐蕊的方向“望”去。
“阿蕊。”
桐蕊听见沈聪的声音，微微怔了怔。
她刚醒来。
并不是身体经过充足修养, 在酣眠中渐渐复苏，她感到很难受。
比在昏眠里, 比在黢黑的梦中更加难受。
像是被蛮力撕破了茧的蝴蝶。
还没有化出翅膀, 还没有换骨脱胎，就被强硬地拖入残酷的世界里来。
她虚弱苍白, 惊恐又无力。
要找……
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心底空茫一片。
要去找……
只是本能告诉她。
要去找一个人。
她跌跌撞撞，一路像是幽灵一样顺着莫名的指引前来。
竟然没有看见她。
谁都看不见她。
她是虚幻的，无法捉摸的, 知道她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那过一会儿可以去吗？
桐蕊不知道那个声音在说什么。
去哪里？
在跟什么人说话吗？
她不知道, 在她思索时, 自己透明虚无的身影上好像被一支看不见的笔勾勒了几道, 有了淡淡的轮廓。
她不知道，只想快些去说话人的身边。
去那个人的身边就安全了。
可是。
她又轻轻顿住。
不对。
我从茧中出来不是被人逼迫, 是为了不……
这时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哦。
只是很短的一个音。
桐蕊颤了一下。
刚才的念头就在这一颤中完全粉碎了。
那些阻拦她行动的意念彻底消失，她前行的速度更快了一点。
要去那个人身边。
去说话的那个人身边。
这时, 桐蕊被淡淡勾勒的身躯轮廓变得鲜明了一些, 并且还有了一点色彩。
可她的样子还是跟“人间”格格不入。
她是人间之外的某种存在。
即使被人看见, 也留不到眼底，进不了心中。
而人间对于她来说也全是虚幻。
留不到眼底，进不了心中。
除了那个人。
那个人的声音。
那个人又开口说话了。
——我跟阿蕊之间的姻缘线到底是什么？
阿蕊？
桐蕊的身躯又震动了一下。
阿蕊，她意识到，这似乎是我的名字。
阿蕊。
人间的色彩涌动起来，将她包裹，然后填充她虚无的身躯。
这个名字束缚住她，将她从飘渺之处带了回来。
人间的景物：草木、屋舍、凡民开始在她的眼底显现。
虫鸣、叶摇与喁喁细语声落尽她的耳中。
但束缚她的并不仅仅是名字。
姻缘线。
她听见的时候不由自主握住了自己的左手，那里有一条红线。
红线？
她分明记得，在摇曳的烛光中，自己和那个小少年坐在桌前。她手中彩线缠连，对面五指翻飞。两条绳络一起完成。一条嵌入天玉，一条嵌入真宝。
不是红色的。
是苇荡秋月和蒹葭霞光。
那这纤纤细细红线是……
姻缘线？
不。
就像吞吐呼吸。
她的身影忽明忽暗。
不是姻缘线，这是……
要斩断……
不能……
她眼睛又空茫起来。
眼中的世界又开始变得飘渺。
她的身躯又开始慢慢地变化，像是一缕青烟要再次消散。
这个时候，那个人的声音又传来了。
——可……
哗。
就像琉璃碎裂。
那个人的声音彻底打破桐蕊面前的壁障，将她从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完完整整地拉扯了出来。
现实世界清晰地撞击着她，让她头晕目眩。
而虚无的她则一下子崩溃消散。
桐蕊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只知道自己终于醒来，有些混沌浑噩，迷迷糊糊地一路走过来，好像听见了长歌的声音。
长歌说姻缘线。
另外一个人是谁？
另外一个人说情比金坚、忠贞不二。
说长歌心底装着阿蕊。
说长歌要抛下她。
还没有来得及思索更多，桐蕊看见了沈长歌。
“长歌。”
多么高兴呀。
像是有千百年的时光没有相见。
像是跨越了千百年的时光就在等这个人。
那是多么古怪又叫人喜悦的心情。
在此之前桐蕊还不知道，原来沈长歌在她心底竟然那样重要。
沈长歌温柔善良，是她的朋友伙伴。
他们之间情谊深厚，也只算是两小无猜。
桐蕊喜欢他，可从没想象过未来。
她喜欢与这个小少年，但没有想过跟他结成姻缘。
是不敢想，也是根本不会想。
他们年纪尚小，就算情窦初开，怎么能思索那么遥远的未来？
想到总有一天会离别，桐蕊会伤心难过。
想到那以后再难相见，桐蕊会若有所失。
可她怎么想得到沈长歌对她情根深种情比金坚又迫于家人要同她分别？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两情相悦……什么……抛下我？”
那多么不真实。
高兴与喜悦之后。
桐蕊觉得痛楚又茫然。
但在沈长歌看向她的时候，这一切纠结成一团沉甸甸压迫着她的情绪，全部消散。
见面了。
……
沈聪没有办法看见，她只能听到声音。
她不知道桐蕊好不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凝碧，可凝碧的声音里面仍旧没有丝毫喜悦。
桐蕊醒来了，但很不好吗。
她往前走了一步。
地上有一支凸起的根枝。
她磕绊了一下。
“长歌？”
桐蕊一直看着她，没有错过她身上的怪异。
“长歌，你怎么了？你……你的眼睛？”
沈聪下意识闭上眼睛，可现在藏起眼睛已经没有用了。她又睁开：“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吗？”桐蕊担心地往前走了几步。她实在是太虚弱了，因此也磕磕绊绊。一直关注着她的凝碧连忙伸出树枝捞住她的身体，自己也在树干中往桐蕊的方向‘游’过去。
沈聪听见了这些骚乱，忙说：“这是假身，我不会真的受伤，你不要担心。”
对，天人假身入世，哥哥和长歌都说过的。
桐蕊放心一些了。
她扶着突然伸过来的松树枝站好，轻轻喘息着。
她真的太虚弱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感到眩晕过去。
凝碧已经‘游’到她面前了。
苍木色长着人面与上身的身体从古树上探出来，关怀地护在桐蕊身边。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叫阿黄送你回去休息。你再等等，稍后我带沈小公子来见你。”
这是那个说话的人。
可桐蕊抬起头，就被面前的面孔吓了一跳。
妖怪！
从树干里生长出来，皮肤像树皮一样皲裂，半个身体还连在树上。
虽然语气温和，可桐蕊还是觉得害怕。
她往后退了一步，望向沈聪：“长歌……”
在这里她只认识长歌。
只有在沈长歌身边才觉得安全。
凝碧看见她害怕的神情，有些惊慌起来：“你不要怕，我是桐萼的好友，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是梧桐观的观主，你……”凝碧左右张望：“阿黄，阿黄，你快来！”
黄钟连忙过来遮挡住凝碧异于常人的身躯。
她小声安抚：“蕊姑娘，您不要怕。主人是这株虬龙松之灵，因为受了伤才像这样，他从不伤人的。你昏迷时还是主人帮你看病。萼……公子认识主人许久了，您之前太小或许不记得……”
桐蕊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也对人的善意十分敏锐。
她羞愧自己竟然因为别人的不同而感到害怕，这真是无礼的事情。
“你认识哥哥？”
凝碧躲在黄钟身后：“认识的，认识将有千年之久了。”
桐蕊愣住：“千……年？”
凝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像千年那么久，我们一见如故，一日不见如三秋……我、我不会说话，我只是个松树，松树怎么懂人的话。我活了千年之久……”
他越解释越乱。
桐蕊不想怀疑他，她很想相信松树不懂人的话，可是心底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难受的感觉。
——我是……把什么忘记了？
她惊慌失措地朝沈聪望过去，希望得到沈聪的鼓励和安慰。可沈聪看不见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瞪着。
“长歌……”
桐蕊想要过去。
黄钟和凝碧拦在她面前。
黄钟得到凝碧的示意，扶住桐蕊：“蕊姑娘，我先送您去休息吧，这里还有些事……等主人将这些事做完，就请沈小公子去见您。”
——他们不想让我见长歌。
黄钟和凝碧看起来十分友善，桐蕊不愿意猜忌他们。可他们不希望桐蕊见沈长歌。
她心底升起一种恐慌。
不行，一定要到长歌身边去！
这个黄衣女子看起来柔弱，但她身上带着两柄剑！而那自称哥哥朋友的观主凝碧摸样怪异，形状凶悍。
桐蕊感到害怕。
可她一定要到穿过他们到长歌面前去！
“你们要做什么事？是姻缘……是你们说的，长歌对我……那件事情吗？”
“蕊姑娘。”
“我跟长歌是朋友，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们自己解决。”
“蕊姑娘！”
“你……你让开！”桐蕊感到害怕。她想要快点到长歌身边去，如果不去，似乎就会永远失去什么。可这些人却拦着她。
她委屈又焦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沈聪一直关注着桐蕊。
她静静听着。
最初也觉得桐蕊刚刚苏醒，应该先休息。姻缘线也好，情根深种的误会也好，她虽然很想马上理清，可桐蕊的健康才是最要紧的。沈聪不通世故，可也明白说话做事都该分场合，现在说这些并不合适。
她认同凝碧要桐蕊去休息的做法，然而她听见了桐蕊的哭声。
他们争执起来了。
桐蕊在害怕！
桐蕊是沈聪的第一个朋友，她对沈聪很好，她很信任桐蕊，沈聪也应该对她好并且信任她。
在姻缘线的事情里，云道朱有许多暗示，沈聪隐约也觉得其中有个阴谋。但凝碧会算计她，更早一些要她送桐蕊来的桐萼会算计她，但她相信桐蕊一定不会。
“阿蕊。”沈聪呼唤桐蕊的名字安抚她，一边向那边摸索走去。
凝碧和黄钟见桐蕊哭泣起来也慌了神，两人更加轻声细语地劝说，可还是不肯让桐蕊前进一步。
她只能望着沈聪的方向：“长歌，长歌。”
谁知沈长歌也被一个不认识又神情凶恶的人拦了下来。
那个人身上气势凌厉，如同宝剑出鞘，刃带寒锋。桐蕊发出一声尖叫：“长歌小心！”
云道朱并不理会她，只是提着沈聪的后领：“不准去。”
云道朱永远冷着脸，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即使别人已经焦急地大声喊叫，她的语调仍旧波澜不惊。
沈聪被她拉住后领，根本没有办法前进一步。可桐蕊在哭，在害怕，沈聪必须要去。
“为什么？”
云道朱冷哼一声，懒得解释。
她一直睁着灵目，在她眼中，红海涌动着。
沈聪手腕上那段原本黯淡的红线在桐蕊出现后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两人腕上的红线遥相呼应，仿佛两颗辰星闪耀，周围的灵机也因为红线涌动起来。
云道朱之前给沈聪吃药，令她沉睡，随后用宝剑斩灵机，费了许多力气才让红线上出现一点断痕。
但现在那些断痕正在愈合，甚至整条红线还在变得越来越明亮粗壮。
放沈聪过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沈聪又问：“为什么？”
云道朱仍然不解释，只是说：“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她认为没有必要解释，因为这天人性善而软弱，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会生气的。”
“这时候同我撒娇也没用。”
“我不在撒娇，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如果伤害了我的朋友，我就无法跟你做朋友了。”
云道朱反而笑了。她古井无波的瞳仁中竟然出现一丝笑意：“好啊。那就不要跟我做朋友。”
这天人果真是个孩童，连生气也这样软弱幼稚。
我不跟你做朋友，这样话的毫无震慑力、
沈聪感到憋闷，她拿云道朱毫无办法，只是做最后挣扎：“为什么不跟我解释，一定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她要害你，我不会错。”
“我不能只听你的判断。”
“那就不要听。我只做我的事。你不过一块天金。”云道朱不再开口。
沈聪紧咬牙关。
她不知道他们要对桐蕊做什么，也不知道桐蕊对她做了什么，可是不能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桐蕊。
即使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要经过公正公平的审判。
她无法接受这里强者驾临一切的世界观。
沈聪闭上眼睛。
虽然看不见，可跟一个朋友决裂还是让她感觉到难过。
云道朱帮了她很多，可在云道朱眼中她始终不是一个平等的人，这就意味着云道朱只会为她决定，不会尊重她的意愿。
其实并不是沈聪不能跟云道朱做朋友，而是云道朱根本不把沈聪当做朋友。
“我真的生气了。”
云道朱笑了：“你生气了？好。我就看你生气。你生气又能奈我何？”
汗水从沈聪额角淌下。
多么可怕！她只是做出动作的意愿，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云道朱看穿了。好像四面都是墙壁，压迫得她没有办法行动。
“我会……努力。”
“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夺下我手中剑，这件事就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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