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故事
飞。
在无边无垠的天空上。
脚下是温柔翻卷的云海。
光在其上漫步, 铺展出地上生灵穷极一生也无法见识的明媚。
四肢百骸都流淌着无法言喻的自由自在。
火与光的毛羽在大气中颤动。
飞……
张开翅膀，那是多么快活的体验。
白凤自迷梦中醒来。
她被族人们赶出丹穴山的时候惊慌又害怕。
往北去, 往北去, 永不得回返。
她从未见过疼爱自己的族人们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
她也从未感受过那些风火雷电打击在自己身上、那些利爪与长喙叼啄抓挠自己的羽毛。
族人们……为何要那样对她。
族人们……是多么地可怕啊。
白凤慌不择路地腾飞起来, 她只知道要往北去，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她飞过高高山川, 湍急河流，深谷密林, 繁华村镇……
她迷茫又害怕, 一刻也不知停歇，又为了要抵御心底那些令她害怕的委屈和孤独, 把身形化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等到她飞到那片荒芜的土地上, 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她依靠着一面山脊，趴伏在地面，无助又悲伤。
白凤就那样哭泣着、哭泣着, 昏睡了过去。
凤凰这样的神鸟, 他们的日月岂能与凡间等同？
这地方因有了凤凰泪化作水源, 有了凤凰躯抵挡暴风, 渐渐地有了生灵汇聚，吸引来凡人族居。
这些生灵一代一代修养繁衍, 将这片荒土变得熙熙攘攘欣欣向荣。
白凤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她先是睁开眼睛，然后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 随后动了动翅膀, 舒展僵硬的骨骼肌肉。
她觉得又渴又饿, 毛羽上也覆着厚厚的尘埃。
在过去，在丹穴山，她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也从来没有体味过这样忍饥挨饿的时候。
就算稍微有点疲惫、有点脏污、有点饥饿，族人们也马上对她呵护备至。
白凤这才想起自己的境遇来，不由又觉得委屈万分，滴滴答答掉起了眼泪。
白凤的身躯是那样庞大，她的力量是多么澎湃。
她抖抖身体掉几滴眼泪，就让这地界动荡起来。
刹那间山峦崩摧，狂风逆卷，洪水泛滥。
原本是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转眼间天地失色、生灵涂炭。
飞鸟坠落，游鱼翻滚，野兽匍匐在地上呜呜哀鸣。
凡人们奔走哭号。
代代建造的家园顷刻化作废墟。
丈夫为妻子哭号，母亲为幼子哭号，那些零零丁丁的小儿实在不明白世界为为什么翻眼就变成这样，还呆呆愣愣地，不多久也恐惧地哭嚎起来。
天地间充斥着惧怕与悲伤，这些凡尘的情绪如同洪流一样冲刷着刚刚苏醒的白凤。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地狱景象。
怎么了？
我……
怎么……
这是怎么了？
白凤僵着不敢动了。
她比那些飞鸟虫鱼和无助的凡人更加害怕。
凤凰是多么正直良善的神鸟，一切可怕的情绪都叫凤凰无法忍受。
白凤停下来。
那动荡的天地也稍稍安歇了。
村落中的巫者们有的像凡民一样奔走哭号，有的尽自己所能救人性命财物，有的念着祷词向天求告……这个时候都被惊慌失措的凡民围拢起来。
他们毕竟是能够倾听神音的使者，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就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口中的神灵了。
巫者们的身份地位徒然高贵起来，他们拂去狼狈，重新翻起口口相传的古老故事。
这是五百年一次的神鸟翻身，需要以贡品平息神明怒火。
是因为人间失义，恶人才要受此灾劫。
是因为不敬鬼神，所以惹怒神明。
是因为缺少祭物，因此做出警告。
是因为尔等诚心不足，需得献上金童玉女，请求神明宽恕。
是因为……
倾听“神使”的人中间，有个少女勃然大怒。
“也就是说这等劫难都是咱们咎由自取，你们天上地下的神灵都无可奈何。要咱们埋掉父母儿女，还得再给神明上供不成吗？”
她佩戴上从哥哥尸身上抽取出来的、亡故的老父亲亲手打的砍柴刀：“我们年年供奉，自幼虔诚，是你们这些人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失义的是你们！若真有神明，叫神明发怒的也是你们！”
这少女从悲伤麻木的同胞们身边冲出来，挥舞着利器将那些信口雌黄的巫者们砍伤。
只留下几个确实看病救人过的，念叨经咒扶持难民的……
诸人都给她吓坏了。
这时白凤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活下来的凡民面如土色：“她杀了巫者，神明发了怒了！”
少女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原本只是看不惯那些颐指气使的神使妖言惑众，原本民心大乱，难道还要从嗷嗷待哺的小儿口中省下粮食去喂饱这些巫婆巫汉吗？！这时候正该赶紧收拾这破烂的家园，哪有时间跪拜在地求天宽恕啊！
只是难道他们真的能上通神明？
可若是真有神明，为什么不顾这千百条无辜丧去的人命、不顾万千个苦难人的诉求，只为了区区几个人就动起来了呢？
苍天也太不公！
她脸色苍白，在神明的力量中瑟瑟发抖，但还是站直了身躯。
“是我杀了人，我会自己承担！我这就去找发怒的神仙。它要是要我的肉，我就给它肉！它要是要我的骨，我就给它骨！只是我也要问问它，到底我们做错了什么！”
那些成日耕作见人只会憨笑的农夫，成日织布熬坏了眼睛只为帮男人们贴补些钿金的妇人，嗷嗷待哺什么都不懂的婴孩……为何先于那些鱼肉乡里的、为富不仁的死去了呢？
因为屋舍不如他们坚实，钱财不如他们充盈，命格不如他们尊贵吗！
“姑娘……小姑娘……小姑娘啊……”
这时会以药草治病这才保下命来的老巫婆子开口唤她。
“你过来些，姑娘……”
这巫婆子白发苍颜、颤颤巍巍，言行举止总让人尊敬又害怕。
少女有些警惕她。
“你做什么事？我说了会去就是会去！”
“你往神鸟山去，那是凤凰呀……你要是不害怕，就去找她，问她为什么从丹穴山来，为什么落到这里。问她要什么……就说……我们给她找梧桐树，给她竹米子，给她寻醴泉，你去求，求她给条生路吧。婆子我跟师父到这里来，一辈一辈地守着，一直没有得到凤凰回应。你去吧，你心性纯善刚正，凤凰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你去啊，你去了凤凰会听你说话的！”
少女看着这鸡皮鹤发的巫婆子，一咬牙，提着刀往她指的地方去了。
……
沈长歌睡去了。
喝了药自然会睡去的。
这个看起来十岁大小但实际还不满月的小人儿在睡梦中也蹙着眉尖。
气着她了。
云道朱伸出手指揉一揉小家伙的眉头。
照顾孩子她虽然算不上拿手，可也并不生疏。
在宗门里她是大师姐，大师姐自然是要照料师弟师妹的。
进入宗门，抛弃凡尘，只同师父弟子亲如骨肉。
修行人也不是要断情绝爱，修行人多少都是被情爱抛下的。
那些嗷嗷待哺，被狠心父母扔到山中的孩子们被送上山来的时候，云道朱就帮着师父照顾他们。
捉个野鹿山豹给他们喂奶，找来用旧的弟子服剪了做尿布，听话就丢个糖，不听话就打屁股。
故事也是说的。
说祖师爷怎么悟道，说斩妖除魔，说天下宗门，说师训，说经义……这些故事都不怎么好听。
谁给大师姐云道朱说过故事呢？
没有人。
大师姐云道朱不懂得说故事。
师弟师妹们就自食其力。
那日一个小师妹说：“我娘给我说过一个故事。冯云山中有只大虫，毛色斑斓，眼如铜铃，爪有盆大。这大虫爪子上扎了一根木刺被柴夫的女儿救了，从此后它就日日守着这个姑娘。给她打山珍野味，吓跑要来强娶的地痞无赖。后来这个大虫变成个俊美小伙儿，跟那姑娘成亲了。大师姐，我娘的故事才好听哩。你会说吗？”
失去父母亲的孩子，心底里父母亲是天下第一好的。
大师姐云道朱就说：“是，你娘说的故事好听。”
后来师妹长大了，练了剑术道法，下山去寻机缘。
她救了一头斑斓猛虎，这老虎化作一个俊美青年。
虎妖对师妹处处照拂，殷勤体贴，终有一日金石为开，捕获了师妹芳心。
师妹犯了宗门戒律，被逐出山门去。云道朱要斩杀那头妖物却被师妹一剑伤了手。
妖物有情，是师妹那个凡人娘亲教她的。
再一年，又一年，云道朱出门访友，实际放心不下，偷偷寻到那妖物的洞府。如果她夫妻果真和顺，云道朱就去求师父，请师父将师妹收回门庭。结果她只寻到白骨一堆。
尸骸破烂，元丹崩碎。
什么恩爱有情，那虎妖只是为了渡劫。
故事原来是假的。
凡人说精怪妖物的故事，怎么能当真呢？
云道朱将师妹遗骸收回山门。
师父只说：“因缘前定。”扔下一张虎皮来。
原来师父都晓得。
修行人是真无情，修行人也是真有情。
有情无情，因缘前定。
大师姐云道朱许久没有给师弟师妹们说故事了。
小一些的师弟师妹自然有大一些的师弟师妹去照拂。
她给沈长歌这个小东西说故事也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
这小东西对那些妖物邪祟太好心了些，就讲个老虎吃人的故事吓唬她。
白纸一张，羸弱可欺，她凭什么好心呢？不自量力。
云道朱将沈长歌卷裹进被子里，随后不知哪里抽了一捆绳儿，连人带被子绑了起来。
省得这小东西睡梦里耐不住疼痛，从床上翻滚下来。
云道朱没有那份闲心时刻盯着她。
她抽出剑，在涌动的红海里看见一条细线牵牵连连地冒出头来，她就用自己的剑朝那红线一斩！
红线消散了。
远处的虬龙松似乎震颤了一下。
消散的红线又飘飘渺渺地像是要聚拢，不过再怎么都没有之前鲜明的样子。
床上的天人果然痛得乱动起来。
咎由自取啊。
云道朱又伸出手指头揉了揉天人的眉头心，然后收剑往外去了。
下了连云阁，果然看见梧桐观那个做事毛毛糙糙的虬龙松观主站在松树下头等着见她。就他自己一个，这次倒是没有带什么黄钟大吕的。
云道朱至肩抱拳：“观主别来无恙。”
梧桐观主凝碧似乎怕她，说话有些磕绊：“仙，仙师去了一天了……我来瞧瞧……沈小公子也一天没有喝药了，上使，你看……”
“她不用喝药了。”
凝碧呆愣一下：“哦！啊！是是是，必然是仙师用天上的灵丹妙药治好了。”
云道朱不置可否：“你还有事？”
凝碧又期期艾艾地：“我来是……是问问，上使突然跟沈小公子住到这头来了。当然这头是比那边干净清洁多了，我待客不周，没有想到。我是想……是想问问，有什么吃的用的，我去叫人送来。”
云道朱说：“这里是观主的梧桐观，观主何必遮遮掩掩的。观主是来见沈长歌的，直说就是了。”
凝碧张大嘴啊了一声，然后尴尬地红了脸。他人生得俊美，可是又呆又笨，不知道是怎么把梧桐观经营了这么长久的。
“是是，我是来见沈小公子的，我是怕上使……不是！我不是怕上使！我是怕自己打扰了。”
云道朱冷笑了一声：“观主请回吧，也不必再记挂她。她身上的姻缘线，我会帮她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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