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总角晏晏
聪明、思考问题全面细致的李萼当天回去就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他大早就跑去村里木匠那儿买了些木料回来, 准备给天人搭个小床。
既然是接纳天人成为家中一员而不是暂时借住，除了床之外各种生活用品都得准备起来了。
被子、褥子、碗筷还有衣服……
昨晚累得睡着了的桐蕊一觉醒来就听见这样的消息, 高兴得像只小鸟一样。她并没有问天人沈长歌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要跟他们兄妹一同居住, 对于她来说, 高兴的事情就是高兴的事情，没有必要追根究底。
不过沈聪还是告诉了她原因。
就在少女盘算着给天人绣个缎面的被子需要耗费多少的时候, 沈聪无可奈何地阻止了她：“普通一些的就好。跟你们一样，只要干净就行了。我是到人间来历练的, 要是什么都享受最好的, 就不能叫历练了。”
这些是稍早一些的时候沈聪跟李萼串好的说辞。
少女桐蕊说：“怎么能算最好的呢？方府里的天人小姐用的才是最好的缎子，我跟哥哥暂且弄不来那么好的。所以稍次一些的总要的吧。”
李萼过来在妹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长歌要是想要那些东西, 就直接往方府去住了。他同那位天人小姐是不一样的。你听话。”
桐蕊像是害怕天人突然间想明白要往方府去似的迅速地改了口：“那就用一样的, 不过……不过棉花总要用好棉花的吧？”
一起去买新布料的时候桐蕊也坚持选用了棉布的，而没有用麻布的。天人的手脚都那么柔软，皮肤也像是最好的豆腐一样, 用糙麻布料子怎么能行呢？
她完全忘记天人实际上已经在他们兄妹简陋的家中使用了好几天这些粗糙的东西了。而且天人刚才的时候甚至连鞋都没有穿——天人肉身强横, 麻布伤不了他们。
李萼倒是知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开口提醒。只是在妹妹最终还是忍不住把视线往那些柔软的绸缎上流连的时候小声说：“反正花的是长歌自己的钱, 你实在想给他买好的就买吧，之后我再带他多抓几次青蟹就够了。”
于是消费观非常朴素实用的桐蕊投降了。
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天人她愿意, 但是用天人的钱去给天人买最好的东西……钱还是存着好，东西能用就行了。
小长歌——小长歌是来历练的嘛！
不过一天工夫, 家用品很快就整理出来了。
有桐蕊这样的好女红在, 缝一床被子的时间还不如买材料的时间多。只是衣服没有那么快, 天人暂时还是得穿用她旧衣服改的小衣裳小裙子。
桐蕊安慰天人：“我好好想想样子，秀上些素净的花样子，不会难看的。”
天人仍旧是那句话：“简单一点就可以。”
桐蕊知道是得简单一点，但也不能太简单。
天人既然要用哑女阿音的身份在这里生活，就该穿着符合哑女阿音身份的衣服。虽然这么说，稍微修饰一下总是行的吧？是绣竹子呢，还是绣大雁呢，或者绣些宝剑或者云纹？
天人根本不知道少女桐蕊在操心些什么。
她自己另外有需要操心的事情。
在跟李萼单独相处的时候，沈聪把昨天夜间出门的原因向李萼解释清楚了。
“有人跟着我们？”
“嗯，是那天遇见过的三阿嬢。”
李萼阴沉着脸：“哼，又是她。”
结盟之后，这对兄妹的困境也就相当于沈聪的困境了。她问：“她为什么跟着你们？”
“还能为什么？”
天人茫然地望着他。
李萼泄气了：“你没遇见过这种人吗？眼睛总是盯着别人，像随时等着腐肉的豺狼似的。你没遇见过这种人？”
沈聪认真想了想。
遇见过。
总是盯着她，在她经过的时候窃窃私语，或者嘻嘻哈哈，或者发出小声惊叫……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到的跟李萼说的完全不是同一种情况。
“也就是说她跟着你们是因为觉得从你们身上有利可图。抢走你们蟹场的也是她吗？”
“她？只凭她自己可不敢。”李萼盯着天人看了一会儿，“正好，今晚我要出去一趟，你陪着小蕊在家。”
“你一个人？”
“你要跟我去杀人吗？”
天人的小嘴顿时瘪了，小脸也随着鼓了起来。李萼伸手掐了一把。天人有时候非常可靠，神态严厉认真地像个大人，但有时候又表现得比任何小孩子都像小孩子。
沈聪摸摸脸：“你真的要为这个杀人？”
李萼似笑非笑地走掉了。
他是开玩笑的吧？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天色早暗了下来，露天的屋外比屋内要明亮许多。远处……视线的尽头，群山和天空相交的地方，一抹浓艳的晚霞还没有完全褪去。闰六月的晚风算不上凉爽，但风里夹带的植物清香叫人心情愉悦。
那对兄妹在屋里商量了几声，决定把饭桌摆到外面院子里来。
李萼搬了简陋的桌子，桐蕊抱着条凳，沈聪于是准备去拿碗筷。
经过李萼身边的时候被李萼按住头：“去那边坐着。”
哥哥粗鲁并且显得太不尊重的动作让桐蕊小小惊呼了一声。
沈聪却觉得这个态度挺好。结盟之后，李萼显然适应良好。可能有点过于亲密？不过由于她自己现在是小孩，就显得很正常了。
当然关于年龄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说……上次被李萼打断了。现在沈聪觉得，要是对方不问的话还是暂时不要说吧。可能会有点尴尬。
她看似发着呆的这段时间，李萼已经提着她的腋下把她抱到凳子上坐好了。她转头说：“我自己可以的。”
李萼就又掐了她的脸一下：“坐好。”
桐蕊纠结着，最终抿着嘴笑开了。
这根本不像是将要出现一个杀人凶手的晚餐氛围。
所以李萼是开玩笑的吧。
饭后，收拾完东西，李萼对妹妹说自己要去帮木匠做工以抵消用来安新床的那些木料钱。这时候沈聪本应该说这些钱由自己来支付的，但在李萼意有所指的眼神下默默闭上了嘴巴。
桐蕊自然不会怀疑兄长。
“你好好陪着天人。”青年把对天人说过的话反过来对妹妹也说了一遍。少女便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青年离开之后，沈聪难免就陷入了那个“他到底是不是在说谎”的陷阱中。
杀人是不好的。
这个世界有官府，杀人无疑会被处罚。但她也从兄妹那里了解到过三年前那场混乱。幸存下来的人无法排遣心中的恐惧和悲伤，于是将这些情感转化成了疯狂的愤怒。他们是杀过人的。“巫姑的信从和亲眷”。然后似乎没受到责罚。灾时的规矩当然跟和平时代会有些不同。团体性的行为也难以定论。只是从兄妹的描述中，民间自有一套超脱官府存在的法则。
沈聪到这个游戏的世界其实也才三天，还没能够把这些梳理完整——
当李萼提出要杀人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个行为有多残酷。
她心里想过三个问题。
这些看起来跟真人一样的NPC到底能不能归入人类范畴？
这个虚拟世界中的死亡跟真实的死亡有没有不同？
最后，对于此地规则来说，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不是。不同。不确定。
这是她给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这答案带来的结论是她可以在游戏中“杀人”。
可以，不过最好不要。但是可以。
这结论使沈聪下定决心，今夜还是跟李萼共同行动比较好。
随后她抬起头想看桐蕊有没有睡意，接着发现桐蕊也看着自己。
少女挑了挑灯芯，让油灯的光芒盛了些。往日这个家里是不会这么奢侈的，不过今非昔比，因为小天人来了。
而小天人——小天人已经盯着桐蕊手上的活计发了老半天的呆了。
“长歌，困了吗？”
“嗯？没有。”
“看我绣花儿很没意思吧？”
不，这种带有规律性重复的行为沈聪其实很喜欢。
“不然去睡吧？我自己等着哥哥就行了。”
“我不困。”
少女似乎认定天人是在说谎了，她的眼神充满爱怜：“那就一起等吧。”说着又捧出来一大板丝线，“正好来看看你喜欢哪个颜色。”
沈聪对颜色毫无喜好。暖色的可以，冷色的也行，别人觉得好看的她瞧不出什么优点，别人觉得难看的她没感到难以忍受。
因此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傻眼了。
“都好？”
“那可不行，总有喜欢的吧？”
“……都好。”
“不用怕我麻烦，我能配出来的，你选就是了，”少女把一块绣片放在天人面前：“看这个。”
沈聪昨晚在桌上看过这个，是绣了轮廓的一只螃蟹。
“就从蟹壳来吧。蟹壳的话可以选这些颜色呢。”
沈聪看着排线板上一列彩线：“……哦。”
【接受任务：精挑细选。
“给小天人找点事情做吧，不然自己独自坐着发呆也太可怜啦。”
少女桐蕊（结草衔环）觉得硬撑着陪自己等待哥哥回来的沈长歌可爱又可怜。真不应该闷头做活冷落了他，得陪他说说话才行。就先试试挑选颜色这个话题吧。
帮桐蕊完成绣品的配色，完成将获得十日成长值，特殊物品（未激活）X1。】
对比李萼交付的任务，桐蕊的任务奖励实在丰厚。
挑选绣线的颜色会比承诺跟桐蕊休戚与共更难吗？
等桐蕊终于打了一个呵欠，头晕眼花的沈聪才明白这丰厚八倍的报酬是十分妥当的。
艺术——无论是色彩的艺术还是与人相处的艺术，都是沈聪的巨大短板。
“长歌困了吧。”桐蕊揉揉眼睛，问出跟两个多小时之前相同的问题。
那任务还没完成，但沈聪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那睡吧。”
“一起吧。”
“啊？”
“跟我一起睡吧……”
“咦？长歌一个人睡害怕吗？”
“我……”
“前两天还不怕的。哎呀，前两天也是害怕的但是没有好意思说吗？”
不否定是从不说谎的沈聪的极限。她觉得其实沉默也是一种谎言了，于是憋红了脸。
“好吧，那我陪着你睡吧。”晕黄的油灯光将少女面颊映照得格外红润。她像个可靠的小姐姐一样帮天人洗漱，然后坐着守在了天人身边。
沈聪缩进被子里：“我可以了，你也睡吧。”
“我看你睡着。”
“嗯……”
少女说：“你睡吧，我给你唱歌。”她轻柔地拍抚天人的胳膊：“我学过一首苇沼的歌，唱给你听吧。”
“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夜无月有星，从推开一条缝隙的窗户向外望，天空澄澈明镜。
土塑的屋墙同屋外摇曳的草木丛里藏了不知道品种的草虫。
虫鸣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少女的歌声轻柔舒缓，似乎仍穿梭在星空、夜风与虫鸣之中。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歌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沈聪轻手轻脚地下床，然后把少女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去。
昨晚奔波一夜，醒来又操劳了一天，其实困倦了的是这个勤恳懂事的少女。
迷迷糊糊地，桐蕊忘记了自己要哄天人睡觉的初衷。她想起先前交换名字时的那个没有说完的话题：“长歌，你叫长歌，什么时候唱歌给我听吧？”
“好。”
“星星好亮，唱星星的歌吧。”
“好。”
薄被上有皂角混同阳光的味道。
垫在床单下的长草散发出干燥的植物的清香。
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刚才聒噪不已的草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了。
咕——呱，居然还有细弱的蛙鸣。
一切如此静谧温柔。
沈聪低下头，发现少女已经沉沉睡去。
【得到少女桐蕊的喜爱。】
【好感等级提升。】
【当前好感等级：总角晏晏（125/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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