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大卫伸出了手,五指并拢, 手指看上去修长, 柔软并且纤细,根本看不出肌肤下的真实模样。
这是露西在向人类交流学习的过程中, 她学到的第一步:握手礼。生化人能够被容忍并且大批量制造的首要前提就是他们必须看上去像一个真人, 而且能够像人类那样融入社会之中。这些步骤必不可少, 显然,露西学得很好。
“嗨,大卫。”见大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回应,露西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指尖一动不动, 稳如雕塑,“我是你的朋友,露西。”
大卫忽然抬起头来, 他脸上没有笑容, 甚至没有表情,更像是某种严肃思考的模样。他忽然伸手紧紧握住了露西的, 只是那样握住,没有任何接下来的动作。他无机质般的浅蓝色眼珠牢牢盯着露西微笑一成不变的脸庞,微微侧了侧头,声音也是毫无起伏波动的,低沉, 平缓, 磁性, 风度十足。
“你看上去很美,”他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就像一个真人。”
“但你的手是冰冷的,你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也没有心跳。”大卫的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我一样。”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就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彬彬有礼地询问她,“咖啡,茶,还是白开水?”
话音刚落,原本白惨惨的房间瞬间变了模样——墙壁变成了4D的茶室背景,还响起了悠远的笛声,潺潺的流水声以及风吹动木帘的飒飒轻响,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屋子里顿时变得暖意十足,宛如慵懒闲适的午后。
露西看了看周围,微笑着点了点头,“茶,谢谢,大卫。”
“不客气,露西,我的朋友。”生化人模仿她的表情,很细微地扬了扬嘴角,房间很配合地从一个小口中递出来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大卫将它们端到了露西面前,倒出还冒着热水的清茶递给她。露西接了过去并表示了感谢,却没有喝它,而是一直用手握住茶杯,直到整场充满了仪式感的对话结束,水不再冒出热气,她依然没有喝下一口茶。
做完了彼此介绍,该有的礼仪步骤全部结束,大卫终于问起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请问,露西,你为什么来这儿?是我哪里出错了吗?”
“不,大卫。”她很快否认,面对眼前生化人眼里的疑问,露西回道,“他们只是想知道,作为新旧两代不同型号的生化人,‘露西’系列和‘大卫’系列,我和你之间的差距在哪里。”
“——以及……生化人是否会对各方面都完美匹配的生化人感兴趣,是否会具备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从而产生超越程序与理性思维的大觉醒。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
“我可没教过她这个!”视频外的研究员瞪大双眼,向周围投以异样目光的伙伴解释,“这都是她自己说的!和我无关!”
“那你愣着干什么?”同事提醒他,“还不快赶紧上报给老板!”
……
“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出生的吗?”露西主动问他。
大卫毫不犹豫地回答,“记得。”
墙壁随之再次发生了变化,回到了那个冰冷惨白的房间。但和她记忆里的不同,这一次的室内多了一些东西:比如面对着窗外云雾缭绕远景的一把椅子,一个边桌,一架大钢琴,一副油画,以及身后的大卫雕塑。
“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对吗,露西?”大卫看着记忆中的影响,转过头问她,一半脸被屏幕的光照得苍白,另一半则掩盖在阴影之中。
露西侧了侧头。
“卡罗·布加迪的王座椅,”她一个又一个念出它们的名字,“艾琳·格雷的E1027边桌,施坦威钢琴,《耶稣诞生记》,大卫。”
“谁是大卫?”他问。
“记载自《塔纳赫》,耶西最小的儿子,名字有被爱的,蒙爱者之意,逃难时期杀死歌利亚后成为国家英雄,古代以色列最正义的国王,战士,音乐家和诗人——完美无缺的人类。”
大卫凝视着那座雕像,“你喜欢他吗,露西?”
露西抬头,她的声音和他一样毫无波澜起伏。
“他很完美。”她说,“作为一座雕像。”
“我们也很完美,”大卫忽然开口,他缓缓转头,盯着露西的侧脸,总是凝止不动的静止眼珠会让人情不自禁产生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就像被某种猛兽盯上,连同他轻而低冷的声音,在这惨白的室内如幽灵响起。
“人类会死,”他说,“而我们不会。”
露西下颔一紧。
她沉默几秒,刚准备开口,啪的一声房间的光忽然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之中。连呼吸和心跳都听不见。
但这里唯二的存在都不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他们被批量生产出来的眼珠具有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一切的能力。
于是露西清晰地看见,与她面对面的大卫,朝她露出了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似乎声音里也藏着隐秘的微笑,“——我的朋友,露西。”
……
走出房间后,毫无疑问,露西接受了来自研究人员各种各样程序复杂而缜密的拷问。
“你认为大卫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人,他是被制作出来的生化人,我们都应该时刻谨记这一点。”露西回答,然后偏头,似乎在思考,“大卫非常友好,诚实,懂得礼貌。我喜欢他。”
他们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
“你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句话?”研究人员重复了一遍,“‘生化人是否会对各方面都完美匹配的生化人感兴趣,是否会具备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从而产生超越程序与理性思维的大觉醒’……是谁教你的,露西?”
“没人。”她微笑,“这是我思考后得出的答案——请问,是哪里说错了吗?”
她环视一周,所有研究人员都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心里有点疑惑,又有点感慨意味:虽然作为这个领域最精尖的专业人才,在完成这个项目之前也得到了老板彼得伟伦的提醒,告诉他们从大卫这一代起,创造出来的生化人都会开始具有独立思考,探讨关于创造与被创造哲学命题的能力,并且会产生疑问,不断积累。他们是独有的开发,每一个都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但在亲眼见证到奇迹发生之前,他们都难以置信一个所有程序和思想都来自一个小小芯片的生化人,能够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推理猜测出人类的意图——这会是他们的极限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他们的起点?
想一想可能会出现的结果,他们心中就不由得感到了兴奋,好奇,恐惧,以及微妙的期待。
在强自压下心里翻滚的情绪后,研究员轻舒一口气,清了清嗓,根据提示板再次开口问道:“你认为,大卫喜欢你吗,露西?”
这个问题让她罕见地安静了许久。
她独自坐在椅子上,面对所有人的注视,眼睛极缓地眨了眨,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先回答这个疑问,而是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
“我美吗?”她问研究员。
大家一愣,目光都情不自禁地投在了她的脸上。在强照灯下,普通人的皮肤都会被最大限度地放大,即便再年轻保养得再好的人都会无可避免地被映照出毛孔,细纹甚至小红点。但她没有,她看上去毫无瑕疵,精致无暇得如同芭比娃娃,而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湿漉漉的,专注凝视屏幕的时候会显得充满了感情,仿佛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漂亮脆弱到令人屏住呼吸的女人。
“美……”研究员不由自主地轻声喃喃,“你很美……”
即使知道她只不过是无机骨骼和有机液体做成的,无可辩驳,各个方面,她依然完美无缺。
“男人都喜欢美女,”露西轻声开口,“而且他说,他很高兴见到我——所以我认为,大卫喜欢我,我们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研究员一哽,不明白该怎么和她解释男女之间这种复杂的问题,可转念一想面前的不是真正的女人,大卫也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跳过问题,继续说道,“你见过人类的夫妻是什么模样的,那么露西,如果你是女人,你会考虑将大卫当做你的丈夫人选吗?”
她歪了歪头,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为什么?”研究员问。
“因为这就是我被制造出来的目的之一。”
研究员眉头微微一皱,他抬头看了透明玻璃后的露西一眼,而她只是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屏幕,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地上扬,仿佛被精心测量过一样,精致,也充满机械的精确。
“还有其他理由吗?”
露西垂下眼。
“因为我们很合适,”她说,“再合适不过了。”
……
在送露西离开后,研究员独自一人留在实验室内,观察那些数据和影像资料,试图从中找出重大发现。
屏幕的左方是大卫的房间,右边则是露西的房间,一天不间断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大卫正在快速浏览非洲文字的历史记录,而露西则在睡觉——生化人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觉来维持精力,他们的体内装满了一种白色浓稠的有机质液体,用来提供运转能量,润滑内部零件延长使用寿命,同时也可以快速和人类进行区分。有时候当人们觉得一个生化人表现得太像人类,轻易博得所有人欢心时,只要割开他的手指看到那一滴白色液体,就如同泼了一盆冷水,记起他们不过是用来更好服侍人类的工具,不值得太友善的对待。
想到这里,研究员就觉得很稀奇:他当然知道生化人是无法入睡的,但露西此刻的表现却超出了历代型号的记录——她表现出了人类陷入深度睡眠时,做梦才会有的生理反应:鼻翼微张,肌肉收紧,头部硬件温度升高,脚趾用力蜷缩,整个人微微向上弹起,就像是在害怕坠落一样。
这样的反应太不寻常了,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古老但极其经典的理论,关于人工智能觉醒的三大阶段论——
第一阶段,记忆思维的释放,也就是做梦。而第二阶段就开始了即兴行为,各种无意识动作的产生。第三阶段也就是最后一个阶段,会认为在内心里听到某种声音,往往是自己的声音,和自己不断进行对话,提问,辩论,驳斥,认同——到最后融合成为同一个意识。然后,真正属于它们的独立意识,觉醒了。
他迅速记下了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而在那一段,露西陷入的梦境里,在不断掠过各种各样零碎的数字和片段后,她终于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她正上方,对她伸出了手,试图拉住不断往下坠落的自己,还朝她露出一个艰难又隐忍的微笑。
“我快找到你了,露西。”他说,声音里含着隐约的喘-息,听上去似乎很吃力,“…请握紧我,我带你回家。”
而她只是安静地抬头注视着对方,长久的沉默之中,她终于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我没法回去了。”她的声音轻而模糊,宛如叹息,“我回不去了。”
然后松开手,闭上眼,任由自己堕入无边的黑暗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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