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修士转过身来, 温润的眸子浮起疑惑, 客气地朝步疏施礼道:“我与公子是不是见过?”
步疏说不清那种感觉, 不至于达到恐惧,但也让他不舒服到了极点。
一千多岁的他遇到了一百多岁的步疏。一个长发披肩身穿岐川药谷家服,另一个束发穿着三清观道袍。不管从哪里看,对面少年就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容貌和气质模仿的难辨真假。
少年见他不答,便又音色温和的问:“公子何故追我至此?”
声音都一模一样。
步疏面色不改,亦温和的开口:“小公子长得像在下一位故人。”
少年了然,眉尾习惯性一扬,“在下亦觉得公子眼熟的很。”虽是不知道这种熟悉从何而来。
步疏眉尾上挑,答道:“大概是有缘。”
少年露出朗朗笑意, “真的不是在那儿见过么?”
步疏道:“不曾。”
少年为难地挠头, 语气烂漫:“这样啊。”那主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来找他,还要将人骗到这里。
两人面带微笑,神情丝毫不差,相互打量, 如同一面能窥见千年后的铜镜。镜外是小公子,镜里是千年后的步疏。
步疏突然笑着打破沉默:“步疏。”
对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喊自己名字,说不出的奇怪, 更奇怪的是少年脸上笑容消失后的眼神。
少年敛笑正色道:“你怎道知我的名字?”主人还交代过:除了宗内的,但凡叫得出你名字的人都得死, 你要是不先动手, 他们就会杀了你。
一瞬即逝的杀意从少年眼中烟消云散, 他浅笑地与步疏对视,“我不记得与阁下见过?”
步疏睁大眼,佯装吃惊:“我故人也叫这个名字。”
少年神情有些许微妙变化,脑中有人不停地低语:世上只有一个步疏,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骤然风起,少年脸色的温和不复,陡然间换了个人似的拔剑。他将手中剑柄一转,换了一面锋利的剑刃朝地,剑尖在荒草划了一圈后才下了剑阵。
步疏看着他下阵的剑式,眼中燃起蹭亮的火光,若少年下阵能将自己抖袖的习惯模仿进去,步疏也不会吃惊到这种地步。
偏偏少年下阵时握剑换刃,这个多此一举的动作恰好是父亲才有的习惯。
从小就看步择世练剑,步疏又岂会记错。
步疏当即追问:“你师从何人?”
小公子清雅秀气的五官极其阴沉,“与你何干?”
“我有故人,或许与你师承一人。”
小公子脖子歪得咔擦咔擦响,笑容邪气:“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
步疏见状知他不是善类,自己语气仍旧温和到底:“敢问小公子师父是何人?”
小公子想了想他师父是谁,脑中忽然针扎般吃痛,瞳孔猛地紧缩,提剑朝步疏斜斩过去,草木尽断。
两人交手,步疏心中疑惑越大,虽说三清观道法同源,剑术却各有千秋。
他师从观主,傅天行的剑讲求平正,是谓心若止水而端行方正;云相的剑讲求精妙,遮云避月惊鸿影,破风穿林剑无形;父亲的剑讲求绝伦,天道恒长万物瞬息,唯阵不破一剑绝伦。
父亲剑出如风,收剑自从容。
而少年除了面容阴沉狠厉,其他的都恰到好处,剑快如风,矫若游龙,变换从容。
幼年时步疏不得步择世喜爱,步择世从不教习他剑术 ,但步疏早起给父亲问完好后就偷偷看他练剑,研究百年,眼下应对起来也算轻松。
少年见对面红衣公子拆招厉害,已无胜算,便打不过就跑,使了手了得的轻功。
步疏压根不会给机会他逃走,这一跑一追早出了白烟城的范围,后来还是将小公子找到。
说完这段诡异经过,步疏呷了口茶水压压惊。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个指尖到手腕大小的木偶,摆放在桌面。
傀儡术在修仙界也是常见的修为,和拿纸撕小人一样,并不算稀奇事。
傅良夜将木偶拿过来,眯眼一瞧,发现木偶脖子处插着一根细微的银针,吊着眼笑道:“还给他吊着口气呢?”
“医者仁心。”步疏冷瞥他的笑意,“找到的时候,木偶已经失去意识,在拿剑乱砍想自毁。”
“那是背后控师的意愿。”傅良夜道,“这就有点麻烦了,控师知道你将它带回来了吗?。”
步疏冷哼,嘲了句:“既然带回来,我难道不会剖开看看这玩意儿?”
傅良夜啧了声,他垂眸继续打量木偶的细微处,将记忆中的豆芽菜雕的惟妙惟肖,确实巧妙,不经朝晏玄非望去。
“这手艺你瞧瞧,可比南沽城的木偶要好看多了。”
也是随口一提,但说起南沽城,傅良夜脑中豁然开朗,他想起个人来,和三清观也是有关系的。
他眸中一亮,望了眼另外两人,低声猜测:“该不会是殷风揽雕的吧?”
晏玄非同步疏提过南沽城的事,是以在傅良夜说出这话时,他没有立即反驳。
见没人搭理自己,也是意料之中,毕竟连傅良夜自己都觉得是两杆子打不着的事。
当时在南沽城,觉得满城木偶是殷风揽所雕,是因为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傅良夜,也不了解事情这般复杂。
现在仔细一想,因为三人都有玉铜钱,那殷风揽和逢幸肯定是有联系。傅良夜心想,等去完三清观,他也该去洛水拜访一下殷氏的小家主。
步疏没见过南沽城的木偶,所以不出声。
晏玄非道,“不是一人。”
傅良夜反问:“为何?”
“还记得冲阴吗?”晏玄非淡看他,斟茶润喉,斜搭着眼帘。
傅良夜有印象,“城南走水,城北藏尸,老宅冲阴,女眷产鬼。”
晏玄非挑起润泽的唇,赞许的看了眼他,“说的不错。”
“是不错,四个字四个字的说,”步疏拍手,难得不想讥讽他,“怎么跟说书的似的?”
傅良夜听他嘲弄,皱眉不悦,“九死一生,险象环生,难道不懂?”
“还和我杠上了,四个字?”步疏撩开垂下遮眉的发,冷笑反驳,“不过一个罗刹娑罢了,还是个没长大的。”
“豆芽菜啊,多见世面,对你有益。”傅良夜还想与他争执罗刹娑还真不是什么小东西,却见晏玄非冷眼看着自己,他心头一颤,连忙坐得笔直,“清哥儿?”
晏玄非嗯了声,“与步疏说完了?”
傅良夜干笑,掐着傀儡的脑袋弹了弹,他问:“南沽城的事和这有什么关系?”
步疏一把抢回傀儡,仔细拿在手中护着:“傅良夜你几时长得大?”
“步疏。”晏玄非低声清冷,眸色已然不悦。
“……”步疏唇边一抹嘲意毕现,就知道护着!成天护,难道是我说错了?
罢了,自己一张嘴抵不过他二人两张口舌,步疏不愿口舌之上落下风,便咽了口茶水,语气缓和:“你继续,我听着。”
晏玄非冰冷的视线在步疏脸色扫了圈,而后朝坐的端正的傅良夜淡声说道:“那日去城北赵氏药铺,火烧吊尸槐,你昏过去了的事没忘吧?”
“哈啊,”步疏没忍住笑出笑,“这就昏过去了?”
傅良夜瞪他,扬声辩解,“我不是被吓昏的,是有鬼。”
步疏笑的越发不客气,“被鬼吓昏,和被吊尸槐吓昏,不都一个意思么?”
傅良夜又见晏玄非冷眼望着自己,撇嘴压下反驳的话,顺着晏玄非的思路来想,“我记得是在后院遇到的鬼,还没看清是什么就被清哥儿打晕了。”
“你打得?”步疏扫尽嘲笑,转头去看晏玄非,瞬间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能让晏玄非舍得动手打傅良夜,那肯定是不能让傅良夜看见的场景,为什么不能看见,因为来的鬼肯定长了一张和傅良夜一模一样的脸。步疏脑子转的比嘴皮快,很清楚晏玄非自私自利的心思。
晏玄非不愿傅良夜想起以前的事,而傅良夜在看见晏玄非和步疏都没能记起以前的事,也就是说对于失忆的傅良夜而言,他不记得任何人,可要是看见和自己呢?步疏突然来了兴致,“然后呢?”
“是两只木偶。”晏玄非答。
傅良夜和步疏同是惊讶。
晏玄非视线落在步疏手中的傀儡上,语气平淡:“就是这样的,与殷风揽手中的木偶不同,那晚遇到的两只木偶皆是阿沉与我少年时的模样。”
话音落后,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压抑,烛火光微微颤动摇曳。
傅良夜寻来笔墨纸砚,边砚墨边记录混乱的线索,从玉铜钱开始,一一罗列展开。
他道,“清哥儿想说的是,步疏今日遇到的木偶与你我在南沽城遇到的是同一人所雕,但那人不是殷风揽,是这个意思么?”
晏玄非轻嗯作答。
“这雕工确实比殷风揽要精妙太多,如果幕后之人是殷风揽的师父呢?”
傅良夜说完这话自己就先笑了,殷风揽的师父是他爹,殷氏一脉没有擅雕工的。再说,没有证据来佐证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越发复杂,他正要划掉这行字时被晏玄非拦住。
“殷风揽内力变了,就算谈不上师父,也肯定是后来接触的人。”
步疏突然开口,“我觉得殷风揽和逢幸一样,都是寒兽的人。”
他之前听傅良夜说了今日在芸娘庄遇到眠归和庄云生的事情,死掉的师弟回来了,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他甚至不敢想,后面会不会是整个师门。
犹豫再三,步疏还是选择不隐瞒这点,“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木偶的剑术我很熟悉。”
“三清观的剑术能不熟悉么?”傅良夜接道,门生就算拜的师父不一样,平日打的基础还是差不多的,再加上演武时都有切磋较量,自然是熟的。
步疏摇头,“八卦连相诀。”
若说是其他傅良夜或许还会迷茫,偏偏是八卦连相诀,几个时辰前在芸娘庄被步择世打了一整套,剑法绝伦,连招难破,可谓是避无可避。以至于到现在听到这五个字,傅良夜还觉得骨头缝都在疼。
傅良夜想到与步择世过招时,鬼修与人修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庄云生笔下的鬼与寻常的鬼也不一样,他笔下的鬼除了眼能视物,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却修为深厚。
会不会是步择世教的,因为步择世本来就与眠归混在一起。他朝晏玄非望去,“清哥儿怎么看?”
晏玄非道,“鬼可自修,传不得人。”
傅良夜点头,“可木偶本来就不是人。”
“你仔细想想自己的话。”晏玄非没再回复他。
傅良夜自知失言,鬼修传不得人是说修的术法传不出去,全靠自己悟,与对方是人是木偶没有半点关系。
步择世五百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子——易风。
好巧不巧的是,三清观被灭后,易风开始周旋于上下仙门,四处散播晏玄非是傅魔头帮凶的流言,而从三清观躲过一劫的幸存者更是证明了这个说法,他们身上的伤确实是烛山内功留下的。
本来傅良夜不知所踪,三清观没有活口,白白遭受重创的众仙门有仇没地方报,听说此事后连夜云集,半个月后定下讨伐烛山,势必要仙门榜首的晏氏还修仙界一个公道。
而易风作为领头羊,死在了最前面。
尚在人世的就只剩下步疏,但八卦连相诀他也只是偷学了七成罢了。
木偶的八卦连相诀却到达九层功力,又从何而来?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傅良夜将理清的几条线索整好,又将疑惑记下。
“庄云生呢?”傅良夜圈出这三字,“他是地府的人,为什么会和寒兽搅和?”
“早年听传闻,他在朔州城大开杀戒后废了仙骨,就再不问修仙界的事了。”步疏道,“我爹倒是有说过他,似乎在等什么人,但一直没等到。”
庄云生堕入鬼道数万年,距今太久,而且有关庄云生的事大多数只记载他大开杀戒,然后就是丹青了得,至于其他少之又少。
傅良夜感叹了声,别无他法,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他道,“眠归回去肯定会通风报信,寒兽收到消息后会如何?眼下只有等了。”
步疏点头,饮尽杯中茶水起身,“万事小心。”
平日他都不会说这话,傅良夜颇感诧异的挑眉看他,“学我四字?”
步疏冷笑,这次是真没讥讽,正是与晏玄非说道:“今晚要走,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三清观。”
傅良夜道,“去哪?”
“岐川。”步疏将凤姜的来信拿出,‘速回’两个字格外醒目。
傅良夜心下了然,世道不明,“路上保重。”
将人送至客栈楼外。
步疏翻身上马,红衣轻骑,回头见长街旁的两人。
蓦地想起当初自己回岐川时,傅良夜追着马车跑了一路的场景,而今他们都已不复当时年少,中间还隔着血海深仇,目光却一如往昔,教他放心不下。
步疏避开傅良夜的视线,依旧是和晏玄非交待,“九月初一我要是没回来,你们就去洛水等我。”
傅良夜皱眉,掐指一算,“此地去岐川快则三日,你轻功了得,自然是赶得回来的!”
步疏闻声轻笑,望了眼傅良夜眼中的关心,然后扬鞭策马而去,星夜兼程。
他还是没敢说出那个秘密……他爹书房暗格中的玉铜钱,是父亲留下的。
到底是谁先背叛了三清观,步疏经不住开始害怕那个答案,害怕傅良夜待他多年不变的眼神,也害怕晏玄非的天资聪颖……
烟尘消散,星月明亮。傅良夜也收回幽幽目光,将肩膀搭到晏玄非肩上往客栈走去。
“今晚莫要再煮茶,我都回来了。”他笑声清朗,“早些睡么?”
晏玄非一愣,温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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