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吹洞萧》8.第8章

    艳阳天,艳阳天,瀚海直上碧青烟。
    风劲马疾日千里,对月品箫含笑眠。
    又过几日,便到肃州,由此西出嘉峪关,处处可逢戈壁荒漠,更兼汉、回、维、哈、藏、满等等各族群居,语言混杂,我向来在中原走动,这时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梁凉却似乎驾轻就熟,不但了解此处居民的习俗,还会说各族的语言,倒像是久居归来的浪子,但凡打尖住店都是他一手包办,又将马匹,衣服,斗篷,毡毯,马灯,水囊,皮帐篷一一买来,我知道他是要过沙漠,心中生疑,拉过梁凉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他仍旧嬉皮笑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我这叫草木皆兵,省得你把我卖了。”
    “不会不会,如醉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卖掉呢?”
    我不高兴,“难得有一句好听的话,听起来还是那么虚伪。”
    他笑得无赖,神色暧昧,过来要拉我的手,还是被我避开。
    看我态度冷淡,眼中阴晴不定,他总算有点正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这次要去天山。”
    天山?冰雪终年不化的西域第一山脉?
    我眼前似乎有雾气翻滚。
    “天山绝顶有一人可以帮我们铸成绝世魔刀,足以瞒过天下人之眼,这里离天山还远,中间隔着库穆塔格沙漠和南疆大戈壁,光靠我们的双脚,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还极容易出危险。”
    “看来你对关外倒满熟悉。”
    “我小时候常常到天山南麓的修罗宫旧址去玩。”
    “咦,原来修罗宫也在天山?”
    “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哼,天下之大,我不知道的事情千件万件,也不差这一件。我倒忘了问,你怎么会和修罗宫扯上关系的?”
    “呵呵,你不知道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件,干脆也不要知道算了。”
    他说完马上逃开,我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吐不出来,郁闷万分,真想在路上随便杀两个人出气。
    **********
    次日上路,天色尚早,沙漠边缘一带,浅黄的沙丘中夹杂灰色的灌木,说不出的苍凉,天上的白云被风吹得如万马奔腾,东方旭日初升,远处牧羊人的笳声若隐若现,人字形的雁影正由头顶上慢慢掠过去,却是初秋已至。
    我回头一望,关口那块题着“天下雄关”的石碑已经看不见了,即将深入沙漠腹地,不知这一去,前面又会碰到什么。
    梁凉却突然说:“如儿,这次出关,估计起码大半年才回的来,你有没有多准备几件衣物,好贯彻你那单月女装,双月男装的古怪习惯。”
    “区区小事,不劳你费心。”
    “过了这一小块沙漠,还要过九沟十八阪,才能到安西,再往西北走,才是真正的沙漠,你千万想好,现在反悔,还来的及。”
    我手按披风,凝望地平线彼端,口内淡淡道:“我极少涉足关外,这次可以和你来此一遭,不枉殷如醉平生。你纵使说前面有鬼门关,我也想闯上一闯。”
    梁凉微笑,不再开口,不到晌午已经到了沙漠深处,四周沙丘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放目望去,沙碛浩浩,崇岗叠阜,更无一丝人烟,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色,新奇异常,左顾右盼,浑不把赶路辛苦放在心上。
    过不了多久,烈日当空,晒得人身子发虚,没有武功的人到此,应是举步惟艰了,四周沙沟碎石逐渐增多,颜色也渐深渐黑,应该是到了梁凉口中的那个“九沟十八阪”了,所幸梁凉选的马匹都是上等良驹,至此未见疲劳之色,我们在马上喝两口清水,啃些干粮,继续赶路。
    当晚在戈壁背风处扎营,梁凉细细给我讲解沙漠环境,何谓防风沙,防干旱,防狼群,又如何寻找水源,看星识路,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暗暗钦佩他阅历知识。
    几日下来,对沙漠风貌,大概有个了解,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此一时还艳阳高照,下一刻居然暴雨滂沱,常常一条数十丈宽的河面,不过一会便没了踪影,看的我目瞪口呆,梁凉开玩笑说我和初生婴儿一样无知,被我竹箫差点点中,逃开数丈,不敢过来。
    这一日天色将晚,暗紫色的暮霭笼罩大地,一阵晚风吹来,带着丝丝透骨的凉意,我和梁凉找了个避风的沙丘后面,支起皮帐篷,本来沙漠里晚上风大,温度也极低,常常水结薄冰,风卷着沙粒打在羊皮帐篷上,整晚不休,今日却静悄悄的无一丝声音。
    我心中微动,裹紧身上的银狐斗篷,掀开帐篷皮门,缓缓走上沙丘,四下远眺。星月下的沙漠,异常清冷,那些吸满了光热的沙粒,有时候就像鬼火一般地放着闪闪的光。
    原来今夜居然无风。
    冷月轻悬,银光照向金沙,有若星河般的亮丽。
    凝眸远眺,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我一人。我虽然自恃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有栗栗之感,深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
    百感交集,不知心头是何滋味,我回身抽出洞箫,在吹口边倒了些清水,用手帕擦干,凑在口边,吹奏了几个低音,轻柔宛转,溶入夜色之中,渐渐此音未消,又有彼音传出,清虚淡雅,温和悠长,正是古曲《月儿高》中的一段《皓魂当空》,高远清淡的箫声描绘出秋夜霜天,碧空如洗,皓月当空,恰是眼前月色的写照。
    曲子吹到一半,几个转折,突然消散,我冷然道:“出来。”
    梁凉见我已经察觉,施施然上了沙丘,微笑道:“‘洞箫清吹最关情’,殷兄果然风雅之人,今夜好兴致,这曲子一派清绝,倒好像今晚的月色似的。”
    我咦了一声,吹箫之人,借箫言景,寄箫抒情,情景交融,箫音缭绕,美不胜收。
    如今梁凉一个外行人,居然能听出我的箫意来,倒也不简单。
    我淡淡道:“你倒是满腹经纶,那我问你,我这箫又有什么讲究?”
    紫竹制箫,白玉为佩,明净冰凉,不染纤尘。
    即使如此好箫,不知能在我身边待上多久。
    我曾经说过,我喜欢新的东西,喜新厌旧,本是人之常情。
    梁凉夜里似乎变得不可捉摸,不再是白天常常耍宝的奸诈小子,居然连称呼都用了标准的敬语。
    原来夜还有这等好处,可以给坏人都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将黑洗白。
    我越来越想笑,他却一本正经,手指在箫管上轻抚。
    “‘玉可碎不可损其白,竹可焚不能毁其节。’殷兄深喑此道,以此二物为箫,可以明志。”
    看他侃侃而谈,我好强之心顿起,想看看这个平时不正经的家伙肚里有多少墨水。
    一挥洞箫,我吟道:“西风落叶长安,夕阳老雁关山,古今离别最难。故人何处?玉箫明月空闲。”
    他立刻曼声道:“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溪边倦客停兰棹,楼上何人品玉箫?”
    “自箫声吹落云东,再数故园花信。”
    “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还。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
    我出一句唐诗宋词元曲,梁凉便拿句相似情景的诗句顶上,对了数十句,二人都抢命一样,越说越快,最后我思维略慢,迟疑了片刻,他已经锐声道:“你输了!”
    我畅然一笑,“你口才比我好,脑子比我灵活,看的书估计也比我多,赢了我,也是应该的。”
    他摇摇头,笑道:“我倒宁愿你赢一次看看呢,自从我十二岁以后,做什么比什么,便没一次输过,老赢的滋味,其实也不大好受。”
    我有点诧异,他这话的确太狂,不知他到底什么来历,可以将话说的这么绝。
    梁凉沉默一刻,突然展颜一笑,恢复了老样子。
    “如儿如儿,你刚才吹箫吹的好好的,为什么不再吹下去?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我心里一松,也用往日口气对他说:“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好如儿,亲如儿,再吹一首给我听嘛~~”
    他死皮赖脸,我肃然道:“你乖乖的不出声音,呆在一边,才是品箫之道。”
    他难得听话,面向月亮和我端坐。
    我略一沉吟,唇抵箫口,庄肃的箫音逸出,《苏武牧羊》,悲壮伤怀,慷慨中一股凛然之意荡气回肠,衬着身后万里黄沙,皓然月色,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梁凉静静看着我,清澈锐利的双眸映着月光,宛如黑曜石一般闪烁。
    望着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停止了箫声,嘴唇也离开了箫口。
    一时他无言,我无话,惟有两两相望。
    世间许多事情,本不必说的那么明白。
    箫音如醉,难道我真的醉了?
    一醉而不可收拾……
    从此殷如醉,梁凉,不再是路人。
    **********
    静,极静,连风声也无。
    气氛如此暧昧,令我惶恐不安。
    梁凉若再不开口,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几何。
    突然身后有人咯咯娇笑,“‘苏武留胡节不辱。’好一首苏武牧羊,怎么不接着吹下去了?”
    我们两人内功耳力已臻至境,有人走近却都没发现,难道刚才梁凉和我一样,也有片刻失神?
    一惊转头,月光下一人身形婀娜,一身淡绿马裙,头戴一顶雪白通草编结的大草帽,杏黄色的帽带一直飘垂至腰间,不是胡滢,还有哪个?
    我上次见她已惊为绝色,此次越发出落的娇媚俊俏,姿容曼妙,嫩豆腐似的瓜子脸,淡淡的眉毛,乌黑的丹凤眼中透出极其慧黠狡猾的笑意,淡银月色中,整个人都笼着一层薄薄白光,有若天人下凡。
    我还没醒过味来,梁凉已经不悦道:“小狐狸,你真是会挑时机,千挑万选,此时出现,未免大煞风景。”
    胡滢笑得格外妩媚:“月夜吹箫,何等清幽,你这大俗人在这里,已是扫兴,还好有我出面调剂。”
    “调剂调剂,越调越像放屁!”
    “哎呀呀,你怎么如此不雅!”胡滢白生生的小手在鼻子前面扇了几下,作了个鬼脸,转过头对我上下打量,“姐姐还是穿女装好看,美的一塌糊涂。”
    “你叫错了,”我缓缓摇头,“我不是女的。”
    “咦?难不成你是男子?”
    梁凉苦笑,“他也不大像男人……”
    胡滢有点不敢靠近我,转头问梁凉:“他到底是男是女?”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单月女装,双月男装,从无更改。”
    胡滢微有不屑,“凭你如此聪明才智,左耳通天,右耳入地,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梁凉神色万分沮丧,“那么你来告诉我如何?”
    “这对我并不重要,我就是喜欢他!”她的思维果然邪气万分,丝毫不下于梁凉的无赖,“上次没有来得及认识,我叫胡滢,江湖上人称小妖女,你呢?”
    “我叫殷如醉。”
    我刚吐出这五个字,她就尖叫起来,“你就是殷如醉?!那个天下第一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殷如醉?”
    我早已习惯这名字给人带来的震撼,微微颔首。
    她拍了一下胸,“太好了,我居然能见到天下第一杀手,真有趣,真刺激,这样我就不怕了。”
    我有点奇怪,“你不怕什么?”
    她避而不答,反问我:“你们两个怎么来到西域的?”
    “我们是来……”
    我话未说完就被梁凉打断:“你又是怎么跑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的?”
    “呵呵--”她眼珠一转,突然向东一指,“我本来很想回答,不过似乎麻烦来了。”
    我们三个都清晰地听到了马蹄声,居然有数百骑之多,估计半个时辰以后就到我们这里。
    “那是什么人?”我有不祥的预感。
    胡滢笑得甜软娇艳,如带露玫瑰,沾雨百合。
    “追兵。”
    “追……兵……”
    “嗯。”
    “你……你的?”梁凉手指着胡滢,几乎要晕倒。
    “答对啦!”
    “胡滢!”我和梁凉居然默契十足,同时开始咆哮,“你居然拉我们来当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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