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过数日,已到湖北境内,荆汉一带水路颇多,时值夏末初秋,时常见到一望无际的水塘里芦苇丛丛,又或大片碧绿的荷叶,夹杂将残未残的荷花,处处可见采菱船只,穿梭其间。
南朝有鲍照作《采菱歌》云:“惊舲驰桂浦,息棹偃椒潭,箫弄澄湘北,菱歌清汉南。”正是描写湘鄂一带人们采菱时吹箫作歌一景。现今持箫在手,菱歌在耳,若不是身怀大事,又有梁凉在耳边聒噪不休,当真要弄条小船在这菱花荷叶深处,整日吹箫自娱,好好享受一番。
梁凉诡异地瞄我两眼,足下不停,低声问我:“你是不是想弄条船儿,去逍遥快活?”
“你怎么知道?”
我惊奇地瞪他一眼,此人莫非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成了精?
“因为我心里的想法和你一样啊!”他说着对着湖中指指点点,“你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身材多好!?还有那个摘了朵荷花戴在头上的,细皮白肉,真的不得了,不得了啊!”
他口中啧啧出声,黑溜溜的眼珠贼忒忒地转来转去,恨的我真想把他一掌扫入湖中,好好凉快凉快那发热的脑袋。
嘴角一翘,我扯出一抹生动的微笑。
“这倒让我想起了一副对联,送你正合适?”
“什么对联?”他大感兴趣,凑过来逼问。
“上联是‘不是君子是疯子’,下联‘不是□□胜□□’,横批‘梁凉你去死’!”
他拼命眨眼睛,“不要吃醋嘛,如儿,而且你这副对联简直烂透了,根本就不像平时的水准。”
“我不像你博学多才,没事闲的吟风弄月,连‘春雨如膏’都能对出‘周文王像大饼’这样的绝对。”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眼睛甜甜地眯作月牙一对,酒窝也浮了上来。
“助兴而已,助兴而已。”
我冷冷剜了他一眼,突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梁凉,马上要到月末了是不是?”
“对啊,还差两天。”
“我们尽量多赶路,下个月初一,必须找个大一点的城镇歇一天。”
“听起来很古怪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好不好?”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他舌头一吐,笑得邪气,“反正到时候就知道,我才不会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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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那日清晨,我们已经赶到老河口,这里虽比不上襄阳繁华,倒也是个大镇,来来往往行人颇多,此处距武当山不过大半日路程,放眼西望,隐隐可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天柱峰高耸入云,气势雄伟。
梁凉一手叉腰,一手搭了个凉棚,看看四周,笑道:“居然跑到武当派的地界上来了。如儿,据说武当山的灵药宝剑,武功图谱多得数不胜数,你有没有兴趣夜探武当?”
我大大的白了他一眼,“你是贼祖宗,来无影,去无踪,请自便。我还有事情,恕不奉陪。”
说着走入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包下两间上房,吩咐他道:“我出去买些东西,你想呆在那边屋里也成,想出去逛逛也随便,就是不要来烦我。”
他的笑容越发不可琢磨,“为什么不许我跟着你?”
“你若想跟来,倒也无妨,只是我做惯了杀手,追踪和反追踪的本事自然差不到哪里,你又想和我做无聊的较量吗?”
他瘪着嘴,道:“搞得那么神神秘秘做什么?算了,我出去走走。”说着抓过自己的钱袋,大步出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仍是异常谨慎地确定了他没有跟来,才出门办事不提。
半个时辰之后,偷偷溜回客栈,梁凉仍旧未回。我不敢怠慢,紧紧掩住房门,细细整理打点。
又过了两个时辰,已过午后,隔壁房间里仍旧空无一人,梁凉也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去了。我虽然可以充分发挥忍功,静待上一天,却实在不想浪费时间,终于出门去找人。
所幸老河口虽大,凭我的本事,找一个人也不算大海捞针,不多时已在一条偏僻的死胡同深处找到了他,见他正神气活现地对着面前的七八个人指手画脚,那些人有老有少,一个个愁眉苦脸,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屏气凝神,悄悄掩过去,听听他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在干什么?如此差劲!”
一人拼命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们今后决不再干如此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混蛋,竟敢说见不得人?!”梁凉玄金钩一射一拉,把那人扯过来,叭叭两声,就是两记耳光。
这两个耳光着实不轻,那人半边脸立刻像发馒头一样的肿了起来,还不敢喊痛,依旧陪笑道:“小人说错了,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更混蛋 !”梁凉又是两掌送去,“这事要让别人看见了,岂不倒大楣,就跟你现在一样。”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难道他在镇上抓了不少小偷,一个一个教训过来?
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梁凉,你这是在玩什么?”
“如儿,这几个小子学艺不精,我自然出手教训他们……”他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突然一口气噎住。
“如儿……你……你…………”
我面不改色地盯着他,淡淡道:“怎么啦?”
他眼睛瞪得比铜铃尚且大上几分,脸儿憋得通红,我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狼狈。
“你……你怎么穿着……衣服?”
“废话,我不穿衣服,难道披兽皮?”
我上下看看,上身是紫色绣花湖绉衫子,下着雪白杭绸挑线裙,底下窄窄地一对紫缎梅花弓鞋,就算价值不菲,也不至于让他两个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吧?
“不对……不对……天啊~~~~~”他大吼了一声跳过来,“你怎么穿着女人的衣服!”
我冷笑,“你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我就怎么穿着女人的衣服。”
梁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森然而立,“你没看到我身上服饰吗?我殷如醉活过二十岁,凡是把我认为是男子的,都已经永远也说不出话来了。”
“如醉,你不是开玩笑吧?几天以前是谁说自己绝对绝对是男儿身的?难不成……”他看我的眼光犹如端详价值千金的夜明珠,“难不成你有双重人格?”
“你才有双重人格,这是我的习惯。”
“习,习惯?”他吃惊过头,脑子好象都变迟钝了。
“嗯,作杀手的时候,为了隐藏身份,单月女装,双月男装,穿什么衣服我就是什么性别。”
他被我堵的说不出话来,凑近我几分,“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性别?”
我柔声道:“凭你天下第一聪明人,都猜不出来,这可希奇了。我自然奇货可居,收藏这天下第一大秘密。”
他苦着脸,好看的鼻子皱了起来。
“如儿,不要这么残忍嘛~不要忘了我曾经亲过你,如果你是女子我就得负责任,如果你是男的,你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我被他挑起不愿回忆起的事情,脸色开始发白,“你不说我倒忘了,哼哼,这么看来,我更加不能告诉你,省得……”
话刚说到一半,梁凉突然闪电般的打出玄金钩,扯回已经溜出数步的一人。
“如醉,有什么话,待会再说。我现在憋了一肚子火,必须发泄一下。”
刚才他惊讶的样子全被这些他抓住的小贼看到了,估计算是奇耻大辱,呵呵,这下有好戏出台喽。
我尽量忍住笑,嘱咐他,“千万别闹出人命,我在客栈等你,晚饭之前一定要回来。”
转身往外缓缓走去,身后还传来梁凉饱含怒火的声音。
“哼哼,你胆子不小啊,竟敢趁我跟别人说话,偷偷开溜?”
“大侠,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你看看,就你这技术,步伐沉重,眼神呆滞,哼!”
“啊啊啊~~~大侠,大爷,祖宗!你就放我一马吧!”
“还有你,刚才明明用整只手抓住钱包才有把握,你为什么只用两根手指,不知道这些银子很重吗?说!失手过几次?”
“就……就这一次……”
“什麽?就你这技术,也能混到现在不失手?真是水准越来越差,难怪这门行业会被人瞧不起,真是小偷中的败类。”
“哎唷,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哇~~~~”
尽量不去关注身后的鸡飞狗跳,我快步走出巷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梁凉,你也有这样的时候,真是太有趣了!
谁说杀手必定冷血无情,不可以有常人的七情六欲?
殷如醉现在就快活万分,无比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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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脚赶回客栈,梁凉后脚就跟到我房里。
“如儿~~”他小心翼翼地叫,试探的神色搞得我心里窝火。
“干什么?”我没好气的问。
“你这样穿着,真的不要紧吗?”
“这身衣服质料高贵,剪裁得当,合身的很,有什么要紧?”
“不是……那个……我是说……”他吞吞吐吐,我看着就有无名业火轰隆隆烧上头顶。
冷幽幽一笑,我问他:“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到底是男是女?”
他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大杯凉茶,咕地一声吞了下去。
“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天下没有答案的事情多了,又不差你这一件。”
我脸色开始变柔,“你如果不行不要硬挺,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
“自然不会。”
本以为他又会气鼓鼓的,或是死缠烂打,他却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咕地又喝了一大碗茶。
“不急不急,这种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知道的太早,反而没有意思。”
“你若又有什么鬼主意,趁早打消。”
他坏坏地一笑,眼睛弯成了美丽的弧形。“梁凉怎么说也算是君子,鬼主意三字怎么可以按在我的头上?”
“你是不是少加了‘梁上’二字?”
“呵呵,不说这些,如儿,你是不是觉得口渴,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我看你倒是口渴的紧,那些小毛贼碰到你这天下第一,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咦,他们碰上我,算是走了八辈子的运了,怎算倒霉?”
“你到底怎么安置他们的,说来听听?”
“秘密!”他竖起食指在嘴上一按,又笑眯眯地喝他的凉茶去了。
当晚我们分房而睡,梁凉居然老老实实,没使什么奸计,一夜无话,我也乐得清静。
他若真的背地里捣鬼,被我抓住,我便先刺瞎他的双眼,再割掉舌头,砍断双手,让他一辈子都说不出这个秘密。
殷如醉,天下第一杀手,本不是什么善人,非正亦非邪,谁给我万两白银,我就帮谁办事。
像这次陪梁凉胡闹,也算一时兴起,来了兴致,什么时候烦了,立刻就走,决无二话。
如醉轻功,不在□□速敏捷,而在于淡若尘烟,轻若朝露,无声无息,再配以冠绝天下的暗杀手法,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
其余时刻,不过一普通人,只是比别人飘逸高傲了几分而已。
虽然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如果梁凉真的偷窥到我的秘密,我会怎么办?
不清楚,不明了,我自己的心,自己却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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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梁凉居然当起了正人君子,规矩的很,时常见有江湖人士在酒馆街头相聚,脸上神色郑重端凝,口中大都是什么“长江西陵峡,兵书宝剑崖”,“八月十五”之类的,“修罗刀”三字却鲜少有人提及,梁凉私下里向我笑道:“没想到云飞扬和陆家兄弟办事如此迅速,不过半月已经传的这么快。”
“事关天下第一,消息自然象长了翅膀,飞变武林。”
“如儿,你有没有觉得古怪,为什么他们只说约定的时间,地点,却没有提到修罗刀?”
我沉吟了一下,道:“莫不成云飞扬只传出了前三句,心里也有窥觑修罗刀的意思?”
梁凉笑道:“我也糊涂了,按他的才智,不会犯此低劣的错误。”
我摇摇头,他继续道:“可是当时我灵机一动编出的口诀,怎么能少上一句?大失我的面子,如儿,看来此事只好劳烦我们亲自动手啦。”
我干笑两声,道:“我可没这个雅兴,你自己慢慢玩。”
于是梁凉自那天开始,沿途四处张贴他那四句烂的要命的大白话,又费心费力,使钱叫街头小儿们四处传唱,闹的所到之处沸沸扬扬,连不会武功的普通人都议论纷纷,这修罗刀到底是何等宝贝,最后愈传愈奇,但凡得到这刀儿,就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而且若得此刀,定可成为真龙天子,居然好象这修罗刀象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用的赤霄宝剑,一刀即可定江山。
我冷眼看他玩的不亦乐乎,内心深处,倒也觉得有趣的很。
武林将会变得如何,我不知道,枯燥无味了几十年,也该有点新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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