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太太瞪了云聿植一眼,实在挑不出他的错处, 转而又问云之照:“这几天在府学里可还习惯?祖母今日还未到下学的时间便叫你来, 先生可有罚你?”
云昭了然地想,她就说嘛, 祖母怎么可能会叫云聿植来, 她那么不喜欢云聿植。
不过,既然是未到下学时间, 云聿植怎么会跟着云之照一起来?
云昭正疑惑着, 木香提着葵瓣彩锦盒进来,给云昭送上老太太特意吩咐的点心。
一掀开食盒盖, 里面梅花香饼、玫瑰酥的甜糯香气扑面而来, 云昭也没心思再多想,反正,云聿植这样的人, 她看不透,猜是更不可能猜透的。
云昭拈了一只玉白色夹了碾碎的梅花入馅的梅花香饼, 喂老太太吃了,随后又自己拿了一只玫瑰酥, 正要送进嘴里的时候, 突然想到云之照和云聿植在, 虽然他们肯定不会吃这类糕点小食, 但总不好就这样不问的。
于是云昭嘴里含着糕点, 笑眯眯地对云之照和云聿植做了个请的姿势。
云之照自然摇了摇头, 笑道:“祖母不用担心, 孙儿同许先生说明了情况,先生反而对孙儿大加赞赏,说“不事君亲,何以事天下。””见云老太太半晌不语,只盯着云聿植,又解释道:“四弟今日的文章做的很快,许先生不喜欢留堂,便让他和孙儿一起出来了。”
说到这儿,他自己不免也有些好奇,这个弟弟,平日里对什么都视若无睹,前几年也极少和除他以外的兄弟们说话,也就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每次他被祖母叫来久福堂的时候,总能在附近意外碰到四弟。
四弟总会破天荒地问候他一句——于是,既然是给祖母请安,那就顺道了。
所以他们总是一道来云老太太这里。
这一点,连云之照都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古怪。
云老太太哑然,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觉得云聿植的样子十分碍眼,挥手打算让他们出去,但又想到云昭好不容易有机会同云之照相处,两人才有些兄妹之间的熟稔,于是一狠心,就打算让云昭也跟着云之照出去。
“对了,崖香,你去把上次若若抄写的《女诫》拿过来。”云老太太看着离去的小孙女儿的背影,突然喊住了他们。
三人又默默地转回屋里,在檀木镶金角小方桌前坐下。
崖香把云昭抄写的几张纸全都拿了出来,老太太一摆手,让放到小方桌上去。
云昭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字,心里很快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小心翼翼地侧眼瞄了瞄云之照的脸色,嗯,是意料之中不忍卒读的样子。她没有看云聿植,因为知道云老太太断断不会把她交给云聿植带去练字的。
而且——她故意写出这样的字,自然也知道那些读书人的看法,并不想再多收些白眼。
这一回,还不等云老太太开口要求,云之照就深感责任重大,郑重道:“五妹妹,书豪郑修曾说过,‘一点所失,若美人失一目。一画之失,如壮士失一肱,不可不慎。’五妹妹想来也不希望自己的字像一群老弱残兵,断臂缺脚吧?”
云昭愣愣地看着云之照,心里还不明白,这个二哥怎么会突然对她态度好了起来,甚至苦口婆心地解释需要写好字的原因。
要知道,她醒来之后第一次聚在一起用膳时,这位二哥全程和其他人一样忽略她的啊。
云昭直直地看进云之照的眼睛里,却发现他的想法单纯的让她汗颜:五妹妹自从病了一场之后整个人可怜了许多,趁现在好好教导一番,以后应该不会再顽劣了。
······云昭内心是复杂的。
但云之照看着她那懵的不成样子的眼神,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己引用的郑修说过的话,心里又是一阵叹息,五妹妹已经九岁了,如今的学识同大妹妹当年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以后自己真的是任重道远啊。
他于是又道:“二哥的意思是,我那里有几本郑大家的书法珍本,还有字帖,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吧。”
郑修的字?云昭想起她以前开蒙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把许多名家的孤本字画摆在她面前,让她自己凭喜欢选一个时,放在最中间的,便是郑修的《大雍中兴颂》,旁边是书圣王子也的《月亭集序》。
她并不想多看一眼,读书这种事情,是上辈子她最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上辈子栽了个大跟头,可能也有这部分原因在里面。
最后父亲和母亲考虑多时,为她定了王子也做教傅。
不过这两个人的字,她其实一个也不喜欢,后来接触了书法之后,她最喜欢的,是一个小和尚的字。
小和尚并不小,只是喜欢听别人喊他小和尚,说是显得他年轻。
他性子和自己最投的来,都是一样的不拘小节——不过在外人看来就是放浪形骸和骄纵不羁。
大概也就是这样,小和尚把他自己看中的、写的最好的一本《自叙帖》暗地里给了云昭。
外人在市面上疯传一字千金的《自叙帖》,其实都是他拿个烧鸡诱惑自己徒弟,辛辛苦苦弄出来的高仿赝品······
现在,她终于不用学王子也的字了,却也不想去练郑修的字。
她很想念小和尚。
于是云昭对着云之照认真地摇摇头,“郑大家的字我见过呀,看起来太胖太笨重,二哥,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云之照本来以为云昭是小孩子戏言,只是一笑置之,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便打算和祖母商量云昭练字的事情。
但紧接着听云昭又说道:“他写字特别喜欢乱来,看起来就像常水老家后面的断崖峰,二哥,你不可能不知道,别人就这么说他呢。”
什么······名动天下的书法大家郑大家写字,是在“乱来”?饶是气定神闲如云之照,此刻也忍不住内心波澜起伏——这个妹妹以后一定要好好教教······
但云昭那么一本正经地睁大眼睛盯着他,似乎并不像乱说,看着云昭那双蕴着清光的眸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去问询云聿植,云聿植淡淡道:“二哥,欧阳夫子曾赞过郑大家的字‘峰绝剑摧,惊习逸势’。”
云昭乐陶陶地点点头,“对呀对呀,二哥,这是别人说他的,你该信了吧。”
云之照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说断崖峰。
常水老家后山的断崖峰,是常水附近三百里最陡峭的山崖绝境。
崖顶甚至有一小片终年积雪不融,形势的确很有郑大家笔画之间凌厉出锋之意。
也是他疏忽了,那样的笔走龙蛇、狂草劲风,让一个小丫头去练,估计这一生是无所成的,而且,她想必也不会喜欢。
只是没想到,云昭竟然知道欧阳夫子这样夸过郑大家,而且还大概记住了那句话。
但她说得这么抽象,难为四弟竟然还想了出来。
“是二哥大意了,”云之照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爽快地笑起来,朗声道:“五妹妹,待会儿你和我去我书房里看看许先生留下来的字帖,如何?”
这下还不等云昭回答,老太太便欣然允诺,挥手让他们立刻就去。
几个人出了久福堂,沿途经过一片梅林,又转过一片假山狮子林。
弯弯绕绕走了不少路,在那天云昭看见飞鱼破冰的鉴湖那儿,云昭被云之照领着上了一座莲花十拱桥。
桥身是汉白玉砌成的,所幸台阶面特意经过磨砂刻痕,经了霜雪走上去也不会打滑。
但看着平滑如镜的湖面,云昭还是扶着栏杆上的玩绣球的石狮子上台阶,凡事稳一点总没有错的。
况且走在前面的云聿植和云之照两人,早就开开心心地聊着八股制艺,哪有心思照看她。
走了这么久,隐隐已经能看见一大片竹林,和立在竹林入口处的那块金漆字招牌:伴竹轩。
不是说去云之照的书房吗?
云昭已经被风吹得全身凉丝丝的,根本不想再走下去。
她停下脚步,决定有必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云之照正在说着什么:“······四弟是打算明年八月秋闱吗,嗯,虽然如今才做决定,准备得的确太晚,但有志者,事竟成,若你有什么地方——”
“二哥,我们不是要去你的书房吗?”云昭拉了拉云之照的衣袖,仰头问他。
冷不防被云昭打断了谈话,云之照这才想起来,身后还跟着个小不点。
他转身朝云昭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五妹妹,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我没有听清楚。”
云昭缩回自己在风里一吹又更凉了半截的小手,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回云之照是听清楚了,他刚打算回答,就听桥下传来一串黄莺出谷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三人都朝桥那头看去,发现迎面来了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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