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24.另一半

    腊月二十七，周府收到孙家送来的一封帖子。自林素岚死后，这是两家头回有往来，连周霖辅也很重视。初五不上门，他跟管家算着日子安排周锦城出门，走新修的官道，打算正月十五上门，刚好能赶上在周锦城外祖家过元宵。
    这半年来，周霖辅老得很快，行动缓慢，反应更慢，也不像从前，总回避提起孙家，反而常常回忆周锦城刚出生那两年的事情。
    崇祯二十六年的乞巧节前后，周锦城两岁，当时他娘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他舅母来云城陪同小住。
    “你娘喜欢街上的花灯，其实很寻常，但她不常出门，便只是稀罕。你吵着要娘，便被你舅母抱了一同出门。许是带孩子的不多罢，等你们回来，怀里满满都是人家塞给你的小玩意儿，你举个糖人，咧着嘴糊花了脸。”
    周锦城当然不记得。他早已经把生母的脸都忘了个干净，又哪里会记住这些琐碎的小事。
    周锦城没说话，周霖辅也并没有要等他的回答。近日他这样的示弱很多，周锦城只当不懂。
    待得片刻默然，他颤巍巍伸手去挑跳动着的灯芯，冲周锦城道：“他们府上，剩下些孤儿寡母，只你两个舅舅，你去了，还能热闹些。”
    周锦城应道：“是，父亲。”
    天色已暗，提起前事，周霖辅的情绪不是很好，说完便作势要起身，周锦城又道：“此去来回又要一月，放阮唐在府里，儿子不放心。今日便回了父亲，明儿想带他同去。”
    只是带个下人这种小事，周霖辅不很在意，道：“带哪个都由你。”
    周锦城站着没动，道：“若是带他，便得要给他升月钱了。”
    周霖辅这才抬头，周锦城同他对上目光：“他在我房里也有时候了，如今半年已过，实在不该再拖。”
    周霖辅脸色慢慢沉下，低道：“你太太……”
    “太太，十几年前就没了。”周锦城面色平静，语调亦不激进，只是缓缓道来，“若说为姨娘守孝，那也有规矩，只得半年。”
    林素岚的白事办得再大，她到底不是嫡长子的生身母亲，进门后生的儿子是庶子，而她自己，生前死后，都要矮孙家小姐一头。
    大年初一便有回温的势头，白雪渐渐化了，顺着房檐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阮唐的猫轻轻巧巧走过，时而身上接到一点冰水，便“喵呜”一声，尾巴高高翘起，扑棱棱一抖，疾步躲到它主人身边去。
    周锦城听见门外猫叫，知道是阮唐找来了，眼神没那么凌厉了些，又看周霖辅脸色实在是不好，便将语气放得更尊重，道：“他现在还小，所以我也没打算现在就办。只是府里的人要明白，不能再拿他做下人看。”
    周霖辅硬邦邦道：“做主子，先自己立得起来再说。”
    他在挑刺，周锦城却无端想起阮唐招猫逗狗那个样子，嘴角浮起笑意，低头道：“儿子会慢慢教他的。”
    他一口一个儿子，周霖辅的确受用。前多少年，周老爷疾言厉色的时候多，却并没得到周锦城多少尊重。说来，现在这样，竟还是托了那据说只模样好些，成日只知道跟着周锦城，话都不说几句的小子。
    如今府上没有主事的太太，不然他的大儿子房里头回收人，即便是个男孩儿，也要好好看看，敲打敲打。
    周霖辅做不来这事，不会，也没由头，顿了半晌，只能干巴巴问周锦城：“他怎样？你还要读书，最忌讳不稳重，须得……”
    周锦城道：“他很好。”
    没说怎么个好，只是说很好，道是敷衍周霖辅也不为过。周锦城的主意已定，周霖辅明白。如果不是为了敬阮唐，叫那个男孩儿名正言顺，一点不委屈了他，周锦城不会把他的意见看得这样重。
    可即便是知道，周霖辅也老了，他生不动气，也没有资本再生气。周锦城一日大似一日，已经不是当年可以任由叱骂，在书房跪得笔直受家法的小孩。
    “随你。”
    周锦城替他换杯热茶，坚持道：“那就要麻烦父亲吩咐周管家一声。”
    听周霖辅答应下来，周锦城才退出去。
    阮唐果然等在檐下。他身量高了许多，披件厚实的暗青色大氅，也不会被压住不显个子，领口一圈兔毛被风吹乱，衬着当中一张好看的脸。那双眼睛明亮，一见周锦城，便笑眯了起来，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儿绕在他脚边，猫和主人都乖乖巧巧。
    周锦城几步过去，还未挨近，猫儿便转来蹭他的腿，他抬起手背碰阮唐的脸，说道：“不是叫你在屋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阮唐仰头朝他笑，手也从大氅下拿出来，握住周锦城的，道：“东西收得差不多了……”说着又往前一小步，同周锦城紧紧挨着，歪头道：“我来接哥哥回去呀。”
    周锦城也微微地笑，反手将阮唐的手握了，两人往院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