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寻王启事》17.第十六章

    一踏三生远常伦,嬉笑怒骂绝痴尘。
    俯览庙堂纷争处,错漏人间几度春。
    唐时有谷名‘恶人’,位于山势险绝的昆仑群山围绕的谷底。
    不知何时诞生,亦不知何人所建。
    丁丁说这就是个坏人们聚在一起自在逍遥的地方。
    入口山路崎岖,女孩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她阿爹身边,小心仔细的踏过火红的怪岩,赤色的巨石,这才望见谷口山石上刻着的两行字: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恶人谷的确是热,连吹过耳旁的风都带着令人焦躁的热度。可连那热似乎都怕极了阿爹,吹过来的时候都弱了一些。
    阿爹身边凉快,珑花便挪挪脚靠过去,装作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石头上的几个字。
    阿爹亦停在那里背手而立,像是陪她一同看着山石上的血色字迹。珑花稍微侧侧身子,就能看到谷内两道聚集的人群。
    王遗风垂眸淡淡看她一眼,女孩便弯着眼对他笑。
    “不走了么阿爹,”小孩子指了指谷内的道旁:“他们都在等呢。”
    “进了这里,便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小孩问:“什么意思?”
    “便是日后无论你离谷去了哪里,有没有作过恶,都会有人千山万水的来杀你。”
    珑花问:“那如果,如果他们知道我阿爹是谁,是不是也是要来捉我的?”
    丁丁小心翼翼的观察起她师父的脸色。
    可师父竟突然笑了起来,笑里全是傲,笑里全是讽,“不错,我王遗风的女儿,自然是十恶不赦的。”
    王遗风望着那孩子,这一瞬他的眼神竟然是温和的,就像当初他给这孩子起名的时候一样的温和。可这绝迹罕见的温和却叫一旁的丁丁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一抬手,女孩就高高兴兴的靠过去,无畏又依赖。
    随即王遗风温凉宽厚的手掌便罩住了她的脑袋。
    眼睛被遮住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珑花耳边只能听见阿爹的声音。
    “长乐,你怕么?”
    ——“小花不要怕,要活下去啊…”
    “我不怕——”耳边混叠着压低细软的抽噎。
    女孩把那只手小心的从头顶挪到手上,然后抬起眼,眼神绵软又干净,笑容沾不上愁绪。
    “我不怕。”
    脚下的地龟裂成方格,远一点的天空与黄土压为一线,扁平又狭窄,像是世界禁闭的眼缝。
    珑花牵住阿爹的手,仔细注视着脚下嶙峋的地岩。
    然后迈开腿,轻快的踏了过去。
    *
    恶人谷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十恶不赦,满手血腥;没有一个不是被江湖中人恨之入骨。
    但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雪魔一夜屠城,那周身的气势即便是谷中恶人见了,也免不得心惊胆战背后发寒。
    自他成为谷主之后,无不是唯命是从如履薄冰,就怕这尊神老爷再一怒屠了全谷。
    等到王遗风看到谷中大局已定,便拖家带口牵回来两个孩子。据说一个是他大徒弟,一个是他亲闺女。
    听说谷主的女儿更是当日自贡唯一的活口。
    恶人也是人,多多少少都点好奇心。
    好奇的便借着欢迎谷主回谷的由头,全挤在通道两侧。
    两个小孩。
    大的那个一进谷便逢人唬着脸,整一个虚张声势的孩子模样。
    小的那个就在谷主身侧站着,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风一吹就倒的软弱模样,怪可怜的。
    这样不符合恶人画风的存在,怕是就如同不能生长在恶人谷的环境里,那些很快就该凋零的花。
    但随即,那个敢打赌的凶汉就跟他的小拇指永远的告了别。
    那个娇软的孩子,却能从米丽古丽那里拿回来瓜子糖糕,能从肖药儿那里带回来瓶瓶罐罐,能从陈和尚那里得到一串佛珠,能从不灭烟那里得到漂亮的衣裳。
    谷中待久了的老人却对此轻轻一笑。
    那确实是个看上去软弱无害的孩子,但她的眼神却一点不软弱。
    恶人谷里是有名声艳极的美人,但大多数还是拉出来能止小儿夜啼的凶汉。
    但是那孩子看他们的眼神始终是安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就像是……她在静静的观察着他们。
    这倒是新奇的很了,恶人们接受的眼神很多,种类倒是很统一,要么痛恨憎恶,要么恐惧战栗,要么绝望奔溃。
    这种安静的观察反倒古怪的令人在意。
    红尘心法授人观相之法,查其言,观其色。
    观察他们,便能了解他们。
    了解他们,便能接近他们。
    那个孩子接近他们,观察他们,无论看到什么,眼神却永远是清澈柔软的,于是没人明白她在思考什么。
    她便每天这样看着望着,曾抱过花蝴蝶家的猫,也曾双手接过卖人肉包子那家王大娘的卤蛋。
    *
    今天是王悬被抓进恶人谷的第一日。
    王悬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他那一手刀法使得极好,因出刀时刀光绚烂的如银色的流水,便被称作“银斩刀”。
    世人皆知雪魔一入恶人谷,便如潜龙入渊。恶人谷开始积极扩张自己的领地。
    但因恶人谷行事太过嚣张,又加上雪魔身负惊天血债,武林间因此组建起了一支盟军,向恶人谷发起围剿。
    但恶人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雪魔又计策百出,于是‘银斩刀’王悬也中了埋伏,落入了恶人的手里。
    在被压去受刑的时候,他照常的大声谴责恶人谷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大骂雪魔十恶不赦不得好死。
    “等一下等一下!”
    这时候突然出现小孩子飘忽绵软的调子,就更像是他的幻听。
    但押送他的恶人咕噜了几句,竟当真停了下来。
    他勉强睁开几乎被烈日晒干的眼睛,就模模糊糊瞧见似乎有个孩子在往他这里跑。
    “谢谢!”软糯糯的声音,像是在对着两边为她停下的恶人道谢。
    然后那孩子跑到他面前,打量着他身上的伤痕,不声不响的抬腿踢了他一脚。
    那一脚选在他全身上下难得没有伤的地方,不疼不痒没什么感觉。
    更不妨碍他强撑着睁眼瞪这个小恶人。
    结果他便看见一双莹莹清透的眼睛,猛地一看干净的让人发懵。
    眼睛的主人是个小孩子,而且踢完就跑,一点不拖沓。
    “……”
    疼痛和烈日的暴晒让王悬头昏脑涨,于是来不及想什么,身旁的恶人又一把按住他。
    等再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是他昏迷时感觉到有人在往他干到起皮的嘴上蘸水,对水源的极度渴望让王悬睁开眼睛。
    便看到一个孩子踩在板凳上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水壶和湿布条。
    一双眼睛清澈又好奇的盯着他看。
    “你是…”男人甩了甩昏涨的头脑,发现自己被绑在石柱上,四周的模样应该是恶人谷的地牢。
    “你做什么?”王悬的目光立刻警戒起来,他已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
    可不就是那个踢了他一脚的小恶人!
    孩子的回应是直接把水壶嘴塞进他嘴里。
    男人瞪着眼,却本能的开始大口大口的吞咽清凉甘甜的水。
    喝了别人的水,总不好再凶人家。
    憋了一会儿,王悬沙哑着嗓子问:“小恶人,你先前为什么踢我?”
    “你骂了我和我阿爹,”那孩子把水壶口往他身上蹭了几下,然后收收好:“他们说恶人谷的人就要守恶人谷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恶人谷的规矩。”
    王悬嗤笑一声:“那杀人偿命呢?”
    孩子试探的问:“所以你杀了人,现在要死了?”
    “你——恶人都是死有余辜!”
    小孩子认认真真的踢了他一脚,然后再问:“你记得你杀的那些恶人的名字么?”
    男人恼火:“我记那种东西做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
    “你们恶人谷的人难道还有哪一个不该死的?”
    男人不意外的看见女孩抬腿又踢了他一脚,但令他意外的是,这孩子总是会在挑他不曾受伤的地方,力道轻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
    “……小恶人,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我来看看你啊。”孩子把包子举到他嘴边,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我想跟你说说话。”
    “你就没别人说话了?”
    小孩子笑了,“但是你看上去最闲嘛。”
    落入恶人谷,便总逃不过一死的结局。王悬也不担心这孩子在包子里下毒,便大口大口吃了下去。
    *
    恶人谷还有个醉红苑,醉红苑是这恶人谷的一处妓院,它的主人是米丽古丽。
    “小长乐最近总爱往地牢里跑啊。”塌上的女人斜倚着,神情似笑非笑,“在那里找到什么好玩的了?”
    “我在那里见到一个人。”女孩如实说,“我想跟他谈谈善恶。”
    “哦?”女人眼波流转,“他是个好人么?”
    女孩想了一下,“如果和米丽古丽比起来,他算是个很好的人。”
    柔媚娇艳的女人‘噗嗤’一声轻巧的笑开,一双眼轻轻勾起,竟是盈美得出奇。
    可无论她多么美,在谷中众人的眼里,米丽古丽就是嗜血的罗刹鬼。
    “小长乐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
    珑花摇摇头。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女人伸手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她指尖冰冷,双目幽幽发亮,“一面像孩子那样天真蠢笨,一面又像大人那样清醒冷静。”
    孩子因不满意她的形容而微微鼓起脸,女人便咯咯笑着,声音娇柔动听,像是从人的心尖上吹过的一缕细细的风。
    “有时候觉得你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明白。”她带着那样又宠溺又冰冷的神情,微微笑着,“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
    小孩子却对她说,“我现在在想——米丽古丽,恶人谷有花么?”
    “花?”女人笑得更开心了,“恶人谷里怎么会有花呢?”
    恶人谷是什么样的?
    来之前的一连几个晚上,丁丁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其中最先说到的就是恶人谷很穷,是个连鸟都没有的地方。
    可珑花分明看到几只乌鸦站在枯败的枝头上,小小的头不安分的扭动着,发出‘呀—呀—’的喑哑叫声。
    小孩子冲它们友好的挥了挥手。
    乌鸦们拍了拍翅膀,对着她发出几声鸣叫。
    珑花早就就习惯了这里,就像是当初习惯昆仑的寒冷那样,很快的习惯了恶人谷的炎热。
    她早就学会怎么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的很好很开心。
    恶人谷四周环山,多为赤色的山岩,但群山亦向她张开怀抱。从阿爹那里学了轻功,她便漫山的飞着跑着,不断寻觅着。
    她想找一朵花。
    孩子记忆中家的样子,桌上应该有一个花瓶,瓶子里该有一枝花。
    “请问你有花么?”孩子问山林。
    贫瘠的山林只有干草和枯树。
    “请问你有花么?”孩子问土地。
    赤色的地岩静默不语。
    “请问你有花么?”孩子跳起来问天上盘旋的乌鸦。
    乌鸦拍着翅膀飞走了。
    然后过了几日,珑花在窗台上看到几颗小小的种子。
    丁丁有好几次发现小孩拿饭偷偷去喂乌鸦,被发现了就背着手嘿嘿的傻笑。
    “它们是我的朋友,”小孩子干了坏事之后总是特别义正言辞,而随着她说话,那几只健硕的乌鸦张张翅膀,发出令人不安的喑哑鸣啼。
    丁丁曾见过这些乌鸦凶恶的追赶着侵犯了它们领地的恶人,更见过它们啄瞎过很多恶人的眼珠。
    但这些被谷中恶劣环境训染的如同猎鹰般的乌鸦,它们啄着孩子手里的米粒,温顺如家养的雀。
    恶人谷只有两种鸟,乌鸦和秃鹫。
    前者偶尔会给珑花带来种子,各式各样的。
    后者可不大容易讨好,而且飞得很高,总不愿意停下来听她说话。
    珑花撅着屁股趴在地上。
    把种子种进地里,浇上水,做上标记。然后深刻希望这一次能是花种。
    *
    差不多是第七天的时候。那孩子又来了。王悬冷淡的瞥过去一眼。
    “怎么又是你?”
    “我说了我会来啊。”孩子蹦跳着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白嫩嫩的包子。
    “做这种事有什么用,”男人沉重的看着她递过来的包子,那上面的香气不断刺激着辘辘的肠胃。
    “小恶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来看看你啊。”
    小恶人坐了下来,然后开始和他聊家常。
    比如她好朋友又给她送来了种子,比如她阿爹总是一天到晚不高兴,希望这次能种出花能叫他高兴起来。
    如同一个寻常孩子那样叽叽喳喳,王悬忍不住语气软了软: “你娘呢?”
    小孩子顿了一会儿,然后开开心心的望着他笑:“我娘找了个很美的地方住,在那等我和阿爹呢。”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因为小孩子总要长大,不能总赖着阿娘,总要离开家。”孩子抿着嘴,一双眼莹莹的泛着光,“不过阿娘待的地方,一定干净又漂亮。”
    王悬不太喜欢与孩子的那双眼对视,那总是让他心里一阵阵莫名的发虚。
    “你娘不是恶人吧。”
    孩子立刻点头:“我阿娘是世上最好的人!”
    “姑且算是吧,”王悬淡淡道:“可她嫁给你爹,就是跳进火坑里,连累你一起被害了一辈子。”
    孩子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什么是火坑,什么又是被害了……这种事只有我阿娘才能说吧。”
    王悬怔了怔,又不愿跟她说话了。
    *
    珑花盯着地面上的小幼苗辨认了半晌,突然欣喜的跳起来。
    眼睛闪闪发光:“是花!”
    孩子于是小心翼翼的趴在地上,满面笑容的看着这小小嫩嫩的幼苗。
    幼嫩而渺小,恶人谷里唯一的花。
    *
    今天是第十天了。
    自被抓入恶人谷后,王悬便每天会被不同的人鞭打着。
    当中甚至有不会武功的女人、老人和小孩。
    每次鞭打完昏迷一阵子,醒过来就会看见那个小恶人怔怔的站在他边上,手里拿着沾血的布巾,眼神柔软清澈的盯着他看。
    “小恶人,你总该不会在同情我吧。”
    小恶人摇摇头,“你害他们失去了丈夫、儿子和父亲,我不同情你。”
    王悬又想起鞭打他时那个女人悲切憎恶的眼,那老人挣扎着奋力举起鞭子的模样,还有那孩子痛哭流涕的模样。
    男人的眼色深沉了片刻,嗤笑一声:“也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而小孩子却说,“天经地义,就是没有道理。”
    “你非王法,也不是天道,你怎么知道天经地义?”
    男人的脸上泛出奇异的神色:“所以你的目的是把我逼疯么,小恶人?”
    *
    珑花爬了好久的台阶才到了她阿爹的地方。
    她使劲蹦了几下,从木窗往里头看了眼。发现没别的人,这才安安心心走进去,开开心心的对那人笑:“阿爹!”
    王遗风从全谷的机关布局图里微微抬眼。
    “我刚刚去了地牢。”
    孩子望见他微微蹙起的眉,一点也不怕的对他笑。
    这孩子总归是聪明的,修习了红尘心法后,她开始本能的对所有人的情绪表情产生通明的理解。
    王遗风对此并不太担心,只是提点道:“不要忘了各自的身份。”
    “嗯嗯!”珑花便乖巧的抿嘴,然后把伸手藏起来的东西悄悄的放到桌案上。
    王遗风听见那孩子绵软的语调中带了丝藏不住的雀跃,“其实也有好的,对不对?”
    他抬眼,便能瞥见案上一只粗陋古怪的花瓶,里面插了枝不知从何找来的花。
    未及细看,耳边便又响起孩子甜而软糯的声音。
    “我做的!”带了点小得意。“花也是我种的!”
    她还特意关照:“阿爹要记得偶尔浇水,很能活的。”
    这孩子似乎极力想对他证明什么,比如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寻找一朵花,比如在这极恶之地寻找一点善。
    然后带给他看看。
    他恍惚念起爱人的模样,面上便泛出一丝苦痛一丝缱绻。
    王遗风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从记事起,他眼底看出去的一切都是脏的坏的,到处勾心斗角,到处利欲熏心,几乎不能想象得经历多少折磨才能从中脱离。他从那时起就活在一种愤世的恐惧里,无论哪天疯了都不稀奇。
    后来他唯一可能治愈的机会,也被老天在他眼前毁了干净。
    “阿爹,”孩子的语调像山雀一样清灵,把他从沉思间唤起,“我又去看了那个人……”
    他想那孩子还是太小了,什么也不了解。小孩子总是天真,总是以为事情能够有回转的余地。
    但有些东西,是不值得期待的。
    所以当那孩子抱着他的手臂问:“阿爹,成不成?”
    王遗风便真的如同一个纵容孩子的父亲那般微微颔首。
    那时他双眼晦暗的看着那花瓶里摇曳的一点青绿,满是倦怠。
    这孩子太柔软了,这不是好事。
    既然清澈的不忍滴墨进去,便该叫她自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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