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寻王启事》18.第十七章

    所有孩子小时候总是希望周围的人都能喜欢她来跟她玩。
    喜欢被人抱起来，被人摸摸头，被人亲一下，珑花生来没有父母，也不懂得什么有父母的孩子会如何，那些看起来黏黏糊糊的触碰对于小孩子来说，就是世上最温暖温柔的东西。
    非常非常好哄，不管摔得多疼，抱起来亲一下就好了。
    后来蓬山来了教导她的三公。不亲她不抱她，连摸她都没有。对她说话也不温柔，总是板着脸，总是很严厉。
    孩子很慌张，她偷偷跑去忧心忡忡的问善珠：
    是不是我不可爱了？
    为什么不摸我的头？
    为什么不抱抱我？
    为什么不对我笑？
    不喜欢我么？
    “三公都很喜欢你。”善珠告诉她：“但因为他们心里有非常担忧牵挂的事，所以没办法放松。不过如果珑花能做的很好的话，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小孩子认认真真记下了。
    欸，我会抄写了，可以夸夸我么？
    欸，我会背书了，可以抱抱我么？
    欸，我不哭也不撒娇了，可以对我笑笑么？
    那时小孩子觉得，让别人开心起来，就意味着能有更多人喜欢她。
    而后过了一些年，那孩子如此许诺：
    “我会成为一个给大家带来好运，让所有人感到幸福的人。”
    那时珑花已经隐隐明白，让身边的人觉得开心，其实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人与人之间总是互相影响，又互相依存。
    我能为你带来好运么？
    我能让你觉得开心么？
    你喜欢我么？
    我们能一起玩吗？
    孩子这样想着。
    “我要好好的长大，不会变坏，能够让大家都开心，永远在一起，大家都不会变坏。”
    *
    珑花落到树上，轻轻踩着树枝，从这一棵跳到那一棵上。
    乌鸦紧跟着扑棱棱飞到她边上的树杈上，歪着脑袋“呀—呀—”的对她叫着。
    “我赢啦！”孩子对乌鸦说。
    “呀——呀——！”乌鸦怪叫着飞到她脑袋上，一个劲扑棱，弄乱了孩子的头发。
    “哇哇哇啊——”
    孩子挣扎许久，最终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忿忿的鼓起脸，“输了就生气，赖皮！”
    乌鸦傲慢的扬起了鸟头。
    *
    “恶，才是真。善，永远是假。古往今来，以善为名，行卑鄙之事，数不胜数。”阿爹总对她说：“长乐，人性本恶，人心不可信。”
    珑花谁也没告诉，当日她踏进恶人谷第一眼看到的，其实不是贫瘠的岩地，不是蜿蜒的道路，不是昏沉的天空，也不是围绕在那里的人。
    而是满眼满目的，全是那些东西。
    那些源源不断的、浓厚粘稠的黑暗物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如同植物般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蛛丝一样粘腻。
    细细的怨丝缠绕包裹，如缕不绝，许多人身上都绕着一些，有的多有的少，狰狞如皮肤上蔓延的黑色纹路。
    于是孩子立刻明白，这些人都是有罪的。
    但也是有好的，并不总是如此。
    “小姑娘，过来过来！”这个穿着粗布衣的女人笑得很可亲，眼底有非常温柔的神色，她已经不再年轻，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却非常舒服。
    她姓王，谷中人都叫她王大娘，据说做过人肉包子，所以逃到恶人谷里。
    王大娘塞给小孩子几颗热乎乎的卤蛋，摆手不要孩子向她道谢，只是笑着望着女孩的脸，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
    女人的掌心有些粗糙，却很温暖。孩子歪着头对她笑笑，便发现女人的眼神恍惚着，隐隐带泪。
    被孩子那样注视着，女人立刻背过身用袖子擦擦脸，走进屋子里又拿了几个白嫩嫩的包子一起包起来递给珑花。
    整个恶人谷都没几个人愿意吃王大娘做的包子。
    但是珑花知道，她做的包子真的很好吃。
    珑花坐在女人屋里的小凳子上，咬着卤蛋和包子。
    “大娘的包子好吃！”
    孩子总以为这样说王大娘便会高兴，可是女人只是怔怔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
    第十三日。
    王悬听见动静抬抬眼，果不其然又是那个小恶人。
    小孩子身上有清晨露水和阳光的气息，将地牢里的昏暗污垢一洗而尽。
    看样子今天天气很好。
    小恶人在身上翻翻找找，找出几根青紫的草根，孩子苦着脸把手里青紫色的草根在嘴巴里嚼嚼碎，然后细细的把药汁涂在他满是血痕的肌肤上。
    身上伤口慢慢浸入清凉，舒缓了烧灼般的刺痛，王悬无奈的看着孩子的眼：“小恶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孩子被苦涩的药汁折磨的脸整个皱成了包子，心情沉重到不能言语。
    她皱着脸吐吐舌头，似乎觉得这样就能减少点苦味的折磨。
    “因为你看起来很疼啊。”
    看到有人哭就希望不要再伤心，看到有人受伤就想着如果不疼就好了。
    这都是最本质上的东西。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觉得这是很难理解的事：你为什么要关心我？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孩子的眼神总是清澈又明亮，星点的阴影都不存在。
    直视这双眼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所有的猜疑揣度都是令人羞耻的东西。
    王悬逐渐开始不安，因为他发现这似乎真的是一个清澈又干净的……恶人谷的孩子。
    这种发现使他突然很难受。因为他甚至开始想到：能教出这样孩子的人，或许并不一定是个罪无可恕的大恶人。
    处于他的身份产生这种想法，实在是件极为可怕的事。
    “我是要杀你爹的。”
    王悬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但能如此畅通无阻的来到地牢，仅需看着狱卒的反应便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必定是恶人谷高层人物，必然是个罪恶多端的大恶人。
    小恶人抿着嘴望着他，却没有抬脚踢他，只是突然说：“谷里的王大娘以前丈夫总是发酒疯，总会打她，她丈夫家里很厉害，所以没有人帮她。”
    “后来有一天，她丈夫又喝酒，还摔死了她的儿子，但是官府怕她丈夫，不敢管。”望着王悬凝滞的眼，孩子说：“后来她做了人肉包子。”
    “王大娘的素包子很好吃。”孩子的眼总是清澈的，看不见愤懑，也没什么悲伤。“她只做了那一次人肉包子，我每天给你带的菜包子都是她做的。”
    孩子还说：“你不知道偷东西的为什么要偷东西，也不知道杀人的为什么要杀人。”
    王悬怔愕了许久，硬生生从喉咙里扯出一句话：“那不是她作恶的理由。”
    孩子摇摇头：“可是对我而言，你们也只不过做了和王大娘一样的事。”
    *
    “百年的老参，倒是不错。”老人眯着眼睛笑着，看上去十足的和蔼可亲，可半眯的眼睑下，却是一双阴翳晦涩的眼。“小长乐告诉爷爷，你是怎么找到它们的？”
    珑花无辜的望着他，不太明白的说：“就，随便挖挖。”
    孩子不懂自己拥有怎样的馈赠。
    山林喜欢她，愿意向她敞开慷慨的怀抱，女孩总轻易能得到那里的宝藏。或许是百年的老参，或许是难寻的草药。
    只要山林愿意，珍宝就不只长在悬崖峭壁上。
    做大夫打扮的老人捋了捋发白的胡子，递给她一个小瓶：“拿去吧，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
    孩子眉开眼笑：“谢谢肖爷爷！”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
    但恶人谷有这样一个大夫，每救一人就要杀一人。他要求找他医治的人要带来一人专供自己实验□□，他不要人死，但若落到他手上，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阎王名薄手中攥，鬼使回头莫不换。
    “阎王帖”肖药儿。
    *
    第十五日，王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每天等待那个孩子的到来。
    他望着孩子澄澈清湛的眼睛，突然问她：
    “你是怎么看待你谷中的人的？”
    可他没能得到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个答案。
    “我不能评价他们，”孩子对他说，“因为我亲近他们。”
    “你也不能评价他们。”孩子说：“因为你憎恨他们。”
    *
    珑花还记得她在蓬山时三公给她上的一节课。
    “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轨则。”
    小小的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在书海中露出一个头。
    “法是什么？”
    “就是王制定的规则。”
    孩子睁大了眼睛，被柏傅公严厉望了一眼就立刻收好脸上的表情：“我也可以制定规则么？”
    “王者，慈爱百姓，厚施加，善于择人。”柏傅公尽可能用最浅显的话对孩子说：“陛下做到这些以后，才能对国家的律法进行更改。”
    小孩子懵懵懂懂：“那要怎么改？”
    “陛下心中对于国的定义是什么样的，就如何更改。”柏傅公说：“臣斗胆望陛下谨记，陛下今后所做的每一项抉择，所带来的的影响都是常人无可比拟的远大。”
    于是第十六天，王悬听那孩子说：“你知道法么？”
    三公对她说过，帝王制事立法，确定事物的法度和规则，世上本没有好坏，王依照尽可能公正的观点制定了法则，所以就有了衡量的标准。
    法没有感情，所以最公正。
    大唐有律法，却管束不了江湖人。这世道总还是强者说的算。
    所以法律失去尊严，国家的律法如果没有尊严，好人也会做坏事，就像是王大娘那样。坏人如果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就会越来越坏。
    “所以法是保护所有人的。”小孩子认认真真跟他讲：“不管好人还是坏人，大家都是一样的。”
    男人忍不住问，“怎么个一样法？”
    “无论什么人，做错事就会受到惩罚，做好事就会得到称赞。”小恶人就这么眼睛亮晶晶的，用最稚嫩的语言为他描绘这样一个世界：“无论谁——大家都能一样。”
    *
    “烟已经问出了内奸的来历，他自会用那暗探的身份深入敌营。”声音里透着淡漠和乏味，雪魔背手而立，手中玉笛轻轻敲击着栈道的栏：“应你之事我已答应，跟他去吧。若那人放你，我可以放了他。但若他不放你……”
    似乎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什么，孩子怔怔的抬头。
    便听着阿爹淡淡对她道：
    “长乐，若他妄想用你来威胁恶人谷，你就杀了他吧。”
    **
    “小恶人，你想这些是为了你爹么？”
    孩子抿着嘴摇摇头：“我阿爹那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
    “但我喜欢阿爹，总想为他做点事。”
    “我想，如果人人都能遵照律法的话，真正的好人就会变多，”小孩子慢慢的说：“那样的话，阿爹看了说不定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没那么差。”
    阿爹总是那样，他因为不能原谅这个世界而痛苦，他甚至因为不能原谅自己而痛苦。
    可是阿娘说，人活着并不是为了痛苦。活着总是件很幸福很值得高兴的事，只要活着就会出现好事，那些阿娘看不见却能感觉的到的，比如花香的味道，那总会让人觉得很好很开心。
    世上没有绝境，会绝望的只有人心。
    阿娘看不见，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将要迎来什么，可阿娘从来也不怕，她总是笑得温暖温柔又灿烂，笑得能让别人也觉得安心。
    长乐长乐，阿爹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也很快乐，阿爹那个时候一定是希望一家人能永远在一起，长长久久快快乐乐。
    珑花也喜欢阿爹，所以不希望他一天比一天更痛苦，一天比一天更绝望。
    “如果一直一直失望下去，就不会期待了。”
    所以她总是想拿点好的东西给阿爹看。总是盼望着哪一天阿爹会重新对什么抱有希望。
    阿爹你看。
    阿爹你看，再贫瘠的土地里也是可以开出花的。
    阿爹你看，其实这世上也是存在真正的好人的。
    一定给你看，一定要你看见，世界真的没有那么坏。
    孩子想要的，就是这个。
    *
    第十七天的晚上。
    “醒醒！”
    王悬突然被一个人推醒，看清是同胞的脸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这是个梦。
    他被那暗藏于恶人谷中的同胞带着悄悄从密探出去，却不期然望见一个人影。
    小小的一团站在那里，脸色雪白的近乎透明，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住了，目光呆呆的望过来。
    王悬立刻出声阻止：“别伤她！”
    “太好了王兄，我们立了大功！”
    那人眼里带着说不出的兴奋狂热。
    而随之，王悬的心脏猛地下沉。
    “这可是雪魔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