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半天时间,明夕都呆在剧组中与宁相看一起,或是做杂务,或是观摩其他演员演戏,偶尔听他给自己讲点演戏相关的事,两人还约好过几天有时间一起到图书馆看书。虽然一直闲不下来,但他丝毫不觉得累。
有了目标和没有目标的差别,就是这么大。
傍晚,天边晚霞如烧,大片大片火烧云覆压着湛蓝天宇,于纯粹中透出极致的妖娆。在大城市中,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然而剧组里没有一个人有闲心欣赏,尤其是宁相看和明夕。
因为这一场,是宁相看角色结局的戏。
他拿到的角色是一个重要配角的小厮,虽身份卑微,但却英勇果敢,忠心耿耿,属于那种出场少也不涉及故事主线的推动剧情的人物,戏份加起来最多二十分钟,能被剪进正片的就更少了。
不过这个角色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结局,即为救主而死。无论前边戏份剪掉多少,结局这场都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剧情就不连贯了。如果宁相看能演得好,说不定就能借此进入观众视野,为自己争取到一些更好的机会。
事实上,为了这场戏,宁相看已经准备了很久,今天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明夕站在场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晦暗暮色下身着灰色布衣的宁相看。此刻的他宛如变了个人,收起了可爱的笑靥,神色变得沉静淡然,眼瞳中澄澈的光芒也化为冷漠的坚定,似乎已经明了自己的结局。
现在的他,不是宁相看,是那个小厮。
同样的面容,不同的气质。
他出身卑微,和自己的主人与其朋友们的差距如萤火之于皓月,是穷尽一生也跨不过去的天堑。他没有野心,从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始至终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他那一同长大,亦亲亦友的主人平安而已。为此,他不惜付出一切。
那是一种奇怪的情感,是一种在他人眼里可算得上愚蠢的想法,偏偏被他以生命包装修饰,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残阳被满宅鲜血染成猩红,身中数刀的小厮倒在血泊之中,却始终含着最后那口气不肯咽下。他还不能死,必须等主人回来,将灭门真相告诉他,再嘱咐他远走高飞,保全自身。
他等了很久,用非人意志维系着早该烟消云散的性命,苦苦支撑,终于等来了那个一无所知,不久前还在纠缠于情爱之中的少年。
“齐……家,快……快走……”
长久的等待,为的也不过是说出这几个字而已。
出身富贵的少年是个风流才子,曾一掷千金为红颜,曾忤逆父母坚持可笑的尊严。直到今日,他失去了一切,包括那个有点古板,经常被自己捉弄,却从未真正生过气的兄弟一样的小厮,才幡然醒悟。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这句话是建立于付出惨痛代价之上的。不知道看着满地残骸,看着好友倒在自己怀中,眼底残存光彩如秋萤般熄灭时,他作何感想。
是泪流满面,还是痛到失声?
夜风拂动树梢,摇落最后一抹暮色。在漫天星斗下,有人如青灯寂灭,有人若世界崩塌。
一场凄凉。
沈不厌手拿剧本,却罕见的半个字都没看进去,眼神长久盯着演技稍显稚嫩,却颇有灵气的宁相看,盯着他在导演喊了卡之后依然沉浸于角色中迟迟无法抽身的模样,沉吟片刻,忽然放下剧本,拿起手边的矿泉水走了过去。
“喝点水吧。”
淡淡的声音仿佛一缕穿过迷雾的风,吹进宁相看耳中,把他从恍惚的状态拉出来。他缓缓抽离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情绪,长长吐了口气,迷茫的目光逐渐聚焦,恢复清明。
“谢谢。”接过矿泉水,宁相看看也没看便拧开瓶盖,一口气灌掉半瓶。视线不经意扫过身旁,看到沈不厌含笑的面容时受到了极大惊吓,呛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沈不厌被他惊恐的小表情逗乐了,伸手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并笑道:“你入戏太深,但也说明你在演戏上下了很大功夫。身为群演能做到这样,很了不起。”
他的话听起来官方而客套,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的的确确是出自他真心。宁相看作为他的铁杆粉丝,当然明白这点,故而一时间激动上涌,气息走岔,咳得更厉害了。
沈不厌摇头失笑,耐心地等他咳完,才再度说道:“其实我来找你,是想向你发出邀请。”
宁相看正沉浸在偶像跟自己说话和偶像夸奖自己了的喜悦中,冷不防听到“邀请”二字,愣了一下:“邀请我什么?”
场边,原本看见宁相看入戏太深打算过去看他的明夕,在沈不厌先一步上前后便识趣地停下还未迈开的步子,贴心地给宁相看留出与自家爱豆单独相处的空间。
反正有沈不厌在,那家伙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总不至于沉沦太久。更何况,宁相看既然决定要追求演员梦,以后类似的事便不会少,他迟早要适应。
明夕豁达得很,当即哼着明柏舟新专辑里的歌曲帮场务与道具组收拾东西和布置场景起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宁相看脚步打着飘兴奋地冲到刚搬完道具的明夕身边,看那激动的样子,若不是沈不厌还在场,估计当场就能拉着他来段四小天鹅。
明夕好笑地拽拽他发套一侧的小碎发:“怎么,跟自己偶像说上话就这么高兴啊?”
“不是……不对,不止是那样!”宁相看绕着他转了几圈,琉璃般的褐色眼瞳灿灿生光,明亮得盖过漫天星辉,“沈不厌邀请我签约他的工作室,我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了!”
签约工作室?
明夕微怔,傻傻地看了他几秒才反应过来,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忍不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你了兄弟,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了!”
他笑得畅快开怀,因为他真的为宁相看高兴。
两人认识时间不长,一天都不到,但这个傻乎乎的青年身上有种强大的亲和力,让明夕这样内敛的人都很快对他敞开了心扉,并在他遇到追梦途中最大机遇时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和欣慰。
明夕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或许人总会着迷于自己不曾拥有的事物,所以他特别羡慕宁相看,也特别希望他能够达成目标。
两人相对兴奋了一会儿,才在周遭人看傻子似的目光中冷静下来,偷摸溜出繁忙的人群,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闲聊。确切地说,是明夕听宁相看说他的机遇的来源。
“沈不厌说,他喜欢我演戏时的感觉。”宁相看双手捧脸,姿势格外少女,不过安在他天然的萌系风格中却毫不违和,盛着笑意的梨涡浅浅的很可爱。
“感觉?”明夕心念微转,便明白了这两个字中的未尽之意。
沈不厌的感觉,说的应该是宁相看的气质,或者说,他的风格。
每个演员都有不同的风格。
一般来说,演技已经成熟的演员风格是难以变化的,已经固定下来,成为他们的专属标志,这便是所谓的戏路固化。这种演员有一点好处,就是他们在演适合自己戏路的戏时会爆发出无比强大的能量,成为整部戏的亮点所在。但缺点也明显,那就是戏路不广,限制性太强。很多老演员和靠某一类型角色拿过奖项的演员是典型代表。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类型的演员。一种戏路非常广,任何角色他们都能驾驭,而且都演得不错。但博而不精,无法走到巅峰,难以突破桎梏,走不出属于自己的风格,只能沦为普通演员。
另一种则是综合了以上两种类型的优点,在极具个人风格的同时不受戏路限制,可以将一切角色演得活灵活现。不过这样的人凤毛麟角,老戏骨中占的比例稍大。
如今的娱乐圈里,第二种类型的演员占绝大多数,第一种次之,最后一种,近几年只出了个明柏舟。沈不厌介于第一第二种类型之间,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不过还需磨练,他自己本人也在艰难地摸索中。
然而无论是哪种类型,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门槛,那就是至少要达到“演员”层次。如果连演员都算不上,又谈何风格?在此前提下,沈不厌对宁相看的夸赞,就很耐人寻味了。
今天之前,宁相看只是个群演,虽然他付出了许多努力,但没有经过系统训练,没有人指导,实践经验也少的可怜,演技绝对够不到“演员”的标准,自然谈不上风格。沈不厌是科班出身,眼力不差,而且他也不是喜欢客套的性子,刨除嘴上客气的可能性,他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应该是在肯定宁相看的潜力。
他喜欢的,是宁相看演戏时表露的依然青涩的气质,认为自己能够帮他将这份气质雕琢出独特风采。
明夕出身书香门第,打小就跟着长辈们养出揣摩他人心理的习惯与本领,只是平时他懒得深究,身边也没有值得他深究的人。可即便这份敏锐许久不用,仍旧不曾退化,仅仅通过沈不厌一句随口说出的称赞就能将他的想法分析得七七八八。
“被偶像夸奖的感觉不错吧?”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露,明夕若无其事地跟他开玩笑,并不打算将自己刚刚想的那些告诉他。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在明夕看来,沈不厌既然发出邀请,就说明他是真心欣赏宁相看,愿意栽培他,那就足够了。
宁相看全然不知明夕的想法,捧着脸傻兮兮地点头,上扬的唇角映着深陷梨涡,笑得傻里傻气却单纯无比,让人讨厌不起来。
这小伙子亲和力那么强,希望可以为他挡掉一部分娱乐圈的风风雨雨吧。
明夕低头淡淡一笑,脑海中冷不丁缓缓浮现出一张朝气蓬勃的面容。
正在这时,放在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悠扬旋律,打断了他还未成型的思绪。
明夕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是《四时歌》剧组跟他关系还不错的那个打光师。跟宁相看打了个招呼,他走到一旁,按下接听键。
“张哥,有事吗?”
“明夕,你现在在哪儿?手头要是没有要紧事儿能不能到听水公园来一趟?”
打光师焦躁不安的情绪透过话筒清晰传达过来,让明夕讶异挑眉,心头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听水公园……不是明柏舟演戏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明夕绕着道具桌子走了几步,低声询问。
电话那头嘈杂得厉害,他甚至听见了警.察疏散人群的声音,十分混乱。打光师好像在奔跑,气喘吁吁地扯着嗓子道:“这边人太多,发生了踩塌事件。咱们剧组好几个人都受伤了,我现在只能联系上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接应我一下!”
听到“踩塌事件”,刚刚还淡定懒散地踏着小碎步转圈的明夕猛然顿住,脚步匆匆往外走:“把你的具体位置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好好好,一会儿我给你发短信,要快啊!”
打光师说完便挂断电话,明夕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地拿了干活儿时脱掉的大衣,一边套上一边走向剧组出口。
宁相看见状,疑惑地一把拉住他:“怎么了?你这是干嘛去?”
“我几个朋友在听水公园那边出了点事,我现在要赶过去看看。”扣上衣钮,明夕随口解释,没时间也没心情多说,“一会儿沈不厌不是有事跟你说吗?估计跟你的签约有关,好好把握机会。”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闻言,宁相看毫不犹豫地丢下手头的事,迅速解开套在衣服外面的戏服,“你等我两分钟,我去跟沈不厌说一下。”
明夕刚想说不用,就见这傻小子已经跑到沈不厌跟前,边解着衣服边跟他说了几句,没等人家回答便又跑了回来。
“签约的事要紧,听水公园我自己去就行了。”注视着飞快把风衣围巾往身上套的宁相看,明夕不赞同地道。
宁相看冲他笑了笑:“签约不急,我跟沈不厌解释过了,他应该不会介意的,还是你这边的事更重要。”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打断还要劝说的明夕,宁相看拽着人匆忙往外走,“看你的样子,你朋友出的事估计不小,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就别再唧唧歪歪了!听水公园是吧?我知道有条捷径,从这里出发二十分钟就能到。”
明夕被拽得踉跄几步,怔怔看了跑在自己前面,看上去比自己还着急的人片刻,无奈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心底也随之泛起淡淡的暖意。
不远处,端着咖啡的沈不厌盯着两人许久,一直到他们跑离自己的视野才收回目光,转头问身边的助理:“上网看看G市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
二十分钟后,明夕和宁相看赶到现场,这才明白情况糟糕到哪种程度。
偌大的公园中,救护车和.警.车随处可见,尖叫、哭泣、痛呼交织成沉重阴霾般的声浪笼罩在半空,连星空也为之黯淡。推挤的人群与不断被抢救出来的浑身是血的伤员更加触目惊心,慌张与恐惧肆无忌惮地侵蚀着每个人的心灵,让他们无法平静,无法停下可能对他人而言是灭顶之灾的脚步。
“怎么会这样……”惊呆了的宁相看喃喃道。
明夕也吓了一跳,脑门青筋因血液的加剧流动而微微突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愣住的宁相看快步跑向跟打光师约好碰面的地方。
公园外侧封锁交通,并清理出一片空地为伤势较轻的伤员做紧急处理,打光师现在就在那里守着几个受伤的剧组成员,顺便给医生、警.察们打下手。明夕赶过去时,没费多大力气便看到穿梭于满地伤员之间的他。
那个打光师只是个普通中年男人,喜欢熬夜和偷懒,从不运动,小毛小病非常多。但此刻的他,搬着堆起来比自己都高的药品绷带毫不马虎,大冷天里累得满头大汗,手脚还有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擦伤,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时不时安慰着疼得受不了的伤员,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是谁说的,只有在灾难中才能看到人类源于灵魂的闪光点?放在这里,真的再合适不过。
“我们也过去帮忙吧。”
明夕抿了抿唇,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便走向最近的救护车。宁相看一声不吭地跟上。
遍地伤员,满眼鲜血,入耳皆是□□痛哭的场景给两人心理带来极大冲击。面对如此惨状,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罢了。
因为焦虑,所以明夕走得急,也没怎么注意旁边,于是半路上撞上了突然从旁边蹿出来的人。两人速度都不慢,撞到一块儿时冲力自然也大,当即同时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抱歉,你没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道歉,措词和口气都一模一样,然而当他们看到彼此时,却又猛然呆住了。
站在明夕面前的是个时常霸占各地广告牌,几乎无处不在的人。
琥珀金色眼瞳,乌黑碎发,每一寸肌肤都熠熠生辉。即便穿着土里土气的工作服,戴了遮住小半面容的棒球帽,他也依然璀璨夺目,仿佛生来就该如此耀眼,凌驾于众人之上。
“明柏舟……”
明夕眼神一恍,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对面的人脸上的惊愕换成了担忧焦急。他猛地冲上前抓住明夕肩膀,急切地打量着他:“你怎么在这里?刚刚发生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先放开我。”回过神来,明夕第一反应就是挣开他的手,不自然地别开眼,“刚刚发生了踩塌事件,你怎么还没走?”
明柏舟的手尴尬顿在半空几秒,才缓缓落下。他敛起不合时宜的情绪,严肃回答:“受伤的都是我的粉丝,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可能离开?当然要留下来陪伴他们。先不说这些了,能帮我个忙吗?”
明夕抬眼看他,毫不意外地落入他眼底清澈的波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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