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十年, 瑶山的身体状况如何,他和亓涯其实已经生成了一种默契。谁都不多提,但心里都有自己的思量。
瑶山现在就是一个漏斗, 灌进去多少,漏出来多少。
亓涯为他补充的神力, 仿佛只修复了瑶山草美丽的外表, 内中灵根灵脉分不到一点惠泽。像是一尊漂亮的瓷器,外表被赏玩爱护,水润光泽。可是内里却是泥胎草塑, 粗糙的叫人看一眼都觉得伤眼睛。
而若是断了补充,瑶山的外表也会开始变化。维持一点假象都做不到了。
这里是没有秋天的。几千年从未感知秋意的瑶山, 在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零落的气息。
他现在勉强维持自己的机能十分困难。在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 瑶山已经不会结果了——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灵蕴可以淬炼。
如此状态, 那等结子的妄想都不敢再有。
今年的花期只有短短五日就结束了。亓涯因为害怕瑶山多思多想, 才松口愿意请贺舒元过来。让他们好友之间说说话,叫瑶山散散心。
贺舒元压着自己的脾气说:“你真不会打算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吧?”
他非常不解瑶山的选择。之前分明反抗得那么坚定,怎么后来就这么妥协了呢?而且……
一句仙君殿下已经继承神位了涌到了嘴边, 贺舒元差一点就向瑶山吐露了实情。他捏着拳头愤愤了半日, 骂道:“堂堂仙君, 做的这等卑鄙之举!为了自己的权位,就可牺牲旁人的无辜性命!”
瑶山笑了, 问他:“你当年是不是就是这样在考场上大骂考官受贿, 然后被收了功名, 从此屡试不中的?”
桃渊散人冷笑:“看来天上人间, 一样龌龊!”
瑶山将手叠放在腿上,与好友袒露心声:“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好。你问我怨不怨,我当然是怨的。谁不想好好活着?但与殿下相恋,我又不后悔。有时我自己会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然后就拿这个虚无缥缈的苦衷安慰自己?”
自知自己说的站不住脚,瑶山勉强勾起嘴角苦笑:“若不如此,心中的怨愤怎么排解呢?”
“其实这情劫不单单是殿下的,也是我的。说不准这也是上苍对我的考验。”
“我不这么觉得。你渡的哪里是情劫?分明就是生死劫!”
瑶山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那我渡过去了,是不是也位列仙班,可获仙籍了?听说生死劫可是非常难过的。”
贺舒元恨铁不成钢地要把手下的扶手拍断了,气苦道:“你图的什么呀!你之前不都想的好好的吗,去找个知心人回来,不乱淌浑水。现在怎么自己说的话,全都忘了?非得去和仙君不清不楚?”
他恨不得摇醒面前这个傻子:“你听我一句劝,别傻了,好吧?你要觉得找不到别人,怕再遇到文栋那样的事,你看我怎么样?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也不互相嫌弃,你想想啊,瑶山!想想啊!”
看他口不择言,这话都说出来了,瑶山忙按着贺舒元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你这话要是被殿下听到,他会不高兴的。”
“我怕他个锤儿!”贺舒元哼了一声。他知道亓涯神君听得见,刚才他骂都骂了,现在撬个墙角而已,贺桃渊表示自己一点儿都不虚。
瑶山为好友的胆识感到佩服,叹道:“你要是早一点劝来,我可能还考虑一下。”
这个回答一点都不真诚走心,贺舒元替他补完下半句:“……然后转身投向仙君殿下的怀抱。”
“这大概就是命?”瑶山歪头学了一句。
贺舒元一句粗口呛到了自己,耍赖地往椅子上一赖,横眼宣布:“我要留在这儿。”
瑶山欢迎之至:“好啊,留多久?”
“留到拆散你们为止!”
瑶山略一沉默,十分真诚地握住好友的手,说:“舒元啊,惜命呀。”
桃渊散人翻了一个白眼,道:“我打算和你殉情来者。”
瑶山被他逗得发笑,笑得眼角都红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厉害呢?”
“少贫!”贺舒元细细看了一眼好友的神态,轻声道:“我看你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知道他大概是有话要和仙君说,瑶山顺水推舟也说自己要睡一会儿。他指着外头说:“茱萸和青麻去山腰上玩了。他们听说你要来,就想问比桃子甜。你等会儿让着他们一点。两个孩子长大了,脾气倔强的很,半点都不服输……”
这些年拉着瑶山点评自己种的桃子,不给出百字以上的评价,两人能闹瑶山一天。可是瑶山的味觉时好时坏,有时真的尝不出什么来。只能撺掇茱萸和青麻去找仙君殿下。
可是二人又不是傻的,怂的非常有骨气,不去就是不去。瑶山叫贺舒元过来,也有叫他分担一下两个精力旺盛的侍童的火力的考量。
瑶山想贺舒元对自己的桃子的维护之心那般坚决,一定能和茱萸青麻战成平手。
果不其然,桃渊散人说:“事关尊严,怎么能让!”
瑶山心中大松,立刻鼓舞地点头:“舒元所言极是,不能让!”
“行了,你睡会儿吧。瑶山我熟,我自己会逛的。”
照顾着瑶山躺下,贺舒元提起一口气愤愤走出了随香洞。见亓涯站在洞外,一副不被外物所扰的模样,他就更加来气了。
瞪着他一会儿,贺舒元抱礼:“见过神君。”
“瑶山睡了?”
神君的神情很寡淡,在提到瑶山的时候,泄露出一点生灵的情感浮动。贺舒元看到他眼中似有一道金光掠过,可再一眼却是没有了。
只当是错觉,贺舒元并不管。他单刀直入:“你分明无需瑶山就可以继承神位。他因你们变成这般惨样,神君就不能放过他?!”
亓涯道:“之前尚是仙身,神力不过精粹。继神能更快地治好他。”
这是什么意思?贺舒元皱起了眉。
难道亓涯不继位,瑶山还能比现在更惨一点?
桃渊散人憋着一口气,愤然不已:“他本无需遭受这样的罪过,皆是因为你的缘故。”
亓涯没有反驳,微微垂眸,显然他自己都十分认同这样的话。贺舒元等了一会儿,不见亓涯解释,内心焦躁起来。因为他在等亓涯说出那个苦衷。如果那个苦衷站得住脚,能叫人接受。都比现在除了看到私心之外,什么都没有来的强。
他倍觉荒谬,怒极反笑:“若神君不顾惜的是自己的性命,我倒觉得公平一些。可惜,你们两个不顾惜的都是瑶山的命。”
命数有常,若是瑶山的枯萎是不可挽回之势,天地之中的确只有神君能救他。但贺舒元认定亓涯是救命恩人也是罪魁祸首,现在他做什么都假心假意,虚伪得紧。
神君没有说什么,只道:“我一定会治好他。”
贺舒元不信这话,真心开始盘算撬墙角的可能。
“瑶山的根系在这里,随意出走,只会让他更加疲惫。你只管多和他作伴,一些让他多想多虑的话,不必开口。”
这段话里就一个意思:你不能带走瑶山,也不能泄露继神的事情,也不要妄想真的能斩断亓涯和瑶山之间的情缘。
贺舒元差点被气得吐血,指着亓涯你你你了半天,冒不出一个解气的字眼。最后只能气愤地甩着袖子,去找茱萸和青麻去了。
亓涯也不在意他的离去,径直往回走。一时没叫瑶山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亓涯已经是耐不住心中的慌乱了。
回到内室,见瑶山侧卧躺着,他忙上去。
“舒元被你气走了?”瑶山睁开眼睛看着他。
仙君殿下略一默,道:“他若真是那般打算,该气的是我。”
瑶山笑起来,戳戳亓涯的手掌,说:“他开玩笑的。要是我俩真有可能,哪有你什么事儿啊。”
谁想到殿下的注意力一歪:“便是如此,你也会心悦我。”
“什么?”瑶山足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你哪来的这般自信?”
亓涯坦然道:“他不如我。”
瑶山一阵无言,表情十分难以描述。最后只能拍拍亓涯的手,用动作来表达自己对其厚脸皮的敬佩之情。
亓涯抬着瑶山的下巴,亲了上去,口中神光随之流转而出。瑶山半阖眼帘,已经很习惯这个一边作吻一边吞咽神力的过程。
一吻结束,亓涯说:“让他待一段时日,就回去吧,你不要费神太久。”
瑶山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很轻地嗯了一声。亓涯把所有的心疼都藏了起来,抱着他安抚说:“等你好了,你们还有很多的机会相会。现在一切以静养为要,好不好?”
没有问自己最终会不会好了这样的问题,瑶山微笑了一下,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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