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一句答案, 瑶山似乎是得到了一丝宽慰。憋闷于心中多日的不快，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口子。他小小吐出一口浊气，看向仙君：“走吧, 去南山。”
亓涯应了一声, 照惯护在了瑶山身旁。
南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山包, 抬头便可望顶。远处看, 可见高低不一, 鳞次栉比的建物。近处看可见庙与庙之间几乎没有了空隙。一座小山包, 百余座仙庙。炊饼小哥所言不虚，想要在这里建庙，当真是要排队的。
也不仅仅是庙宇，庙宇之上飘着的青烟也是蔚为壮观。香火从每座小庙之中漂上来，会在一起，随风而去，将整个山包烧得死在仙境一般。
瑶山望着前头感慨：“九重天也不过如此了吧。”
亓涯也道：“令人叹为观止。”
二人步行入山, 就越发见识到了这里供奉的神仙之多。在山道入口的一个歇脚的小土亭前, 他们看见一座石碑，上书：万仙庙。
“好大的口气呀，”瑶山啧啧，“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供了那么多神仙。”
一般地方若供仙庙，供的都是百姓们信服的, 觉得灵验的。拜了没有效果的, 自然而然就会人们抛弃, 于是一个地方最后就会变成一家独大。若是有好几家庙宇的, 一般地域就很广，或者百姓很多。一个神仙忙不过来，就愿意分点地盘给别人。
可是这么一个小镇，供了那么多神仙，这里的百姓是有多少愿景想求老天保佑啊。
瑶山回头向下望去，感慨道：“万仙庙，这里不会叫万仙镇吧。”
亓涯闻言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在那个石碑上，说：“走吧，上去。”
二人一路往上，见过了许多庙宇。看到香火旺盛的，就进去转一遭。因为地盘实在太小了，这里的仙庙也就一个正屋，里面供着一座仙像，下面设着香案蒲团，大同小异。一路看来，实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还好二人都很耐心，依旧一路往上去。
走着走着，除了满眼的香火燎盛，二人终于听到一些别的声音。前方有一座靠近山顶的仙庙里，劳动呼号之音正频频传出。几个打着赤膊的壮汉拿着铁锹榔头进进出出，还牵着十分粗壮的绳索走了进去。
仙庙旁边一个老头儿脖子上挂着褡裢，蹲在地上抽旱烟，似是一个监工。
可算是得了一点动静，瑶山走过去与那老头搭话：“大爷，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爷果如山下的人一样，见怪不怪地瞧了瑶山一眼说：“还能做什么，拆庙。”
“拆庙？”
这座庙已经靠于山顶，和山下那些随随便便搭建起来的小庙相比，此不仅有端正的匾额，还有一个小院。甚至正堂两边还有耳房，供着的似乎是这个神仙的侍童。就连雕像都比下面那些神仙精细多了，不是那种千篇一律，而是有着金刚怒目之相，很是威严。
很显然，在这座庙宇建立之初，信徒们是十分精心地为这位神仙准备过的。
但是和下方那些简陋的仙庙前香火旺盛，供品多样相比，此处香案上放的东西简直可以用可怜来形容。香炉里早没有的香不说，原本的香灰因为沾了雨水已经变成了一团黑泥。而原本精致的供品也早已腐烂或者变硬，看上去特别得倒胃口。
更不用说香案上厚厚一层灰，还有地上破败的蒲团了。旁边的汉子们抡起了大锤，将左下一个伴仙的雕像给砸了下来。
这是一个被信徒们抛弃的仙人。被抛弃之后，他连在此坐享香火的资格都被剥夺，香火供品被撤掉，神像被砸掉被拉走迁出，砍成木片拉下去当柴火烧掉。
而这个绝妙的位置，会被让给另外一个受欢迎的神仙。由他来继承民众的信仰与膜拜。
神像轰然倒地，被汉子们用绳子捆着拉着拖了出去。监工的大爷将烟斗磕在地上，磕掉一些烟灰，对瑶山道：“你们也是想来到我们万仙镇寻一个庙供的神仙吧。你是他的侍童？”
这里竟然真的叫万仙镇。
瑶山点头道：“是，我家主人成仙之后，励志普惠万民，也想开辟自己的道场出来。听闻万仙镇供仙心诚，特到贵宝地来瞧一瞧。”
这位大爷仿佛非常骄傲，一指着万仙镇方向，说道：“我们万仙镇那是出了名的香火旺地。你们眼光确实不错。可若想在我们这儿有个道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家主子本事如何？”
瑶山立刻吹嘘起来：“呼风唤雨，布雾祈晴，振山撼地，驾雾腾云，划江成陆，点石成金，无所不能！”
谁知那大爷冷笑一声：“这都是小本事，算不得厉害。”
“这还不算厉害？”瑶山讶然道。
大爷翘起腿来，指着山下说：“这些本事也就只能在后头，喏，看到那些木寨子了吗？也只能在这里寻个窝棚待着。想要上山来，不够呢。”
得他这样一指，瑶山和亓涯向下望去。原来在这座山的背阴面还有一串木寨，缩在山脚背阳的地方，特别可怜。这样牛棚一样的地方，竟然也是供仙的庙宇。原本瑶山以为在山脚下的那些已经属于是不起眼的了。想不到这些虽然是破破烂烂但是有好歹块砖的，已经是属于说得上名头的了。
瑶山与亓涯对视一眼，皆心道：难怪这里叫万仙庙，原来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缩在下面呢。
“这样竟然只得一个窝棚，”瑶山故做惊诧不满状，然后收起了那等骄矜的样子，带上一点敬畏的意思接着问：“那如果我想在山上有个位置，该如何？”
他尊敬起来的样子很是取悦了这位大爷，他说：“我们这里供仙供神比其他地方大方得多。你能给我们好东西，我们自然愿意给你立庙。年年风调雨顺么，都是最基本的。想要供奉，且看你家主人本事如何了。叫这儿的百姓高兴了，自然给你立庙了。”
终于，亓涯插话问：“如此说来，便是没有标准了？”
“没有，”大爷一挥手，一副全看我们高兴的模样，“你若是能耐了，一块石头我们也给你供出仙身来！”
这万仙镇实在是一个妙地。
其他地方都是凡人讨好神仙，这里则是神仙要讨好凡人了。难怪在村子里镇上，这里的人看到神仙一点儿敬畏心都没有。原来他们真的是将神仙看做可以做生意的人。可真是新奇无比。
瑶山看向后头正在被拆掉的神像。主仙像因为太大，只能分而解之。它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随手丢在了一边。怒目金刚被摘了头去，气势大减，神威尽散。
他指着后头问：“那这位仙友就是没有能耐的了？”
大爷瞥了被拆除的神像一眼，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冷哼道：“我们花了大力气供他奉他，结果屁点儿本事都没有。既然如此，何必占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还不如给后来有本事的让座儿。”
如此冷酷态度，作为仙人，瑶山忍不住替这位同僚默哀了一番。
亓涯问：“之后会有谁入主此庙？”
大爷看了亓涯一眼，见他灼光曜目，气凛凝真，便觉得不是一般神仙。
心想此人说不得会有一番作为。于是态度稍微好了一点，吐出一口烟道：“我们也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若不是叫人失望许久，哪里会砸了他的庙。若说以后谁要入主，老汉我也说不清。需得三日后的品仙大会，比拼一番，才知道哩。”
“品仙大会？还有这么一个东西？”瑶山做出一个很有兴趣的模样，“那是什么？”
哪想大爷闭上眼睛，嘴里发出痰滚的沙哑赫赫声：“我与你们说的已经够多了。”
这地方的人气质可真是鲜明。瑶山看向仙君，仙君了然，从腰带上摘下一块五彩璎珞递给了瑶山。瑶山接过，递到大爷面前：“您瞧，这个如何？”
大爷接过那璎珞一看，只见此宝光华温润，神采灼灼，实不是一般东西。他眼中闪过喜色，在看亓涯，咋舌品了一句：“你这腰带……倒也是个宝物，有这么点眼熟。”
瑶山忙恭维：“大爷您见多识广！快与我们说说品仙大会吧！”
老大爷咳了一声，将口中痰往后山一吐，说：“看在你们心诚的份上，我就和你们说说品仙大会。之后若能得上庙供，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瑶山和亓涯立刻做洗耳恭听状，“多谢大爷！”
·
所谓品仙大会，其实是万仙镇每一年都举办的庙会。所谓品，其实就是罗列供奉在山上，这些有独庙的神仙这一年都有哪些神惠降下。这里面或许是真有好处降下，但也有信徒们吹嘘作假的。信徒们为了自己信奉的仙人，可真是五花八门，奇招各出。
最后胜利的神仙，就有机会抬神。就是将神像往高一层抬去。失败的，就会被拉下来。而彻彻底底失败的，被信徒们抛弃的，不仅会没有供奉，还会被砸牌毁像，给后来的神仙挪位置。
现在在二人面前被砸掉的仙像，就是被百姓们遗弃的仙人。他的信徒已经转信他人，他的供品香火也被送去他处，最后的容身之地也要失去了。
不管此仙到底如何叫这里的百姓们失望了，但也只是短短一年的时间，此处就变得如此冷清。只能叫人叹一句：人心易变啊。
之后会被抬神的，到底是哪个神仙不好说。大爷对亓涯说道：“今年的品仙大会已经开始了。你也来不及做什么。若真想在此处立庙，你不如下一年好好展示展示。但我劝你一句，咱们万仙镇实不是一般神仙待得住的地儿。你不如去其他地方加把劲儿，等名声传进来了，也好过在下头挤窝棚呢。”
虽然荒唐了一点，可瑶山忍不住悄悄笑弯了眼睛。堂堂仙君，只怕是除了神君之外，没有敢这么教训他，给他指点迷津呢。现在被一个凡人大爷释疑解惑，这感觉应该挺新奇的。
见他窃喜，亓涯也不由莞尔，与大爷道：“多谢指点。”
瑶山对仙君做了一个鬼脸。
大爷没看见二人的机锋，大方一摆手道：“好说。”
亓涯并没有真的打算在这里立庙，所以那个什么品仙大会也略知便可。他另有关心的东西，于是问：“不知这位仙友具体落了什么错处。还请前辈解惑。省得我日后犯了错处不知，冒犯这里的百姓。”
说着，不需老大爷暗示，又奉上一颗珍珠。
一句前辈，一颗大珍珠，实实在在取悦了这位大爷。他哟呵一声，眼中冒出精光，整个人精神百倍起来：“看你如此心诚，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他抽了一口烟，用十分感慨的语气讲起古来：“这就要从我万仙镇的来历说起了。”
此镇能聚集这么多神仙，自然是有原因的。
若是从空中往下看，这个万仙镇着实是一块风水宝地。一般这样的风水宝地是会被皇亲国戚，高官贵族们争去做陵寝用的。但是因为万仙镇前后通路比较崎岖等原因，这里的百姓倒没有被赶出去。
不过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这里的风水实在太好了，在皇亲国戚，高官贵族们发现这里之前，此处就沦为了妖怪们争夺的地盘。
山水灵秀，清灵之气充沛，妖怪们纷纷争抢此地。动不动就上演一场大战，时常误伤此处生灵。而争夺赢的那一个，就会跑到镇上来吞吃凡人，搞得这里的百姓们叫苦不堪。于是纷纷求佛拜仙，希望上天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来一个妖怪拜一个神仙。一个神仙打不过，就赶快换一个拜。渐渐的，这里的仙庙多起来，这种一个不行了就赶快换一个的风气便也形成了。
久而久之，此处声名远播，也成了仙人们斗法的地方。仙君高坐九重天无需供奉，瑶山又喜逍遥自在一人，当然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一个妙地。但在普通的仙人们口中，这个万仙镇实属赫赫有名了。在万仙镇里有个庙场，也成了仙人之间吹牛的一种方式了。
百姓们也不是蠢的，瞧见自己镇子上空时有神迹，也就跟着看热闹，点评起这些神仙的本事们来。反正这里神仙多，地盘又小，没什么本事的神仙自然也就被抛弃了。现在这一位被挪出去的，就是曾经为万仙镇擒住一只大妖怪的。
那个妖怪害人不浅，被这神仙当场擒拿捉住。此等本事叫万仙百姓叫好不已，一下子就给抬到了山头的位置上了。
可惜好景不长——
三年多前，这儿又来了一个妖怪。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祸害百姓，很是恶毒。万仙镇的百姓照惯是到山上来求了。据说求拜的时候，仙像仙气缭绕，也是应了百姓们的请求的。可是，等了一段时日，万仙镇的百姓们发现，那可恶的妖魔并没有被除去。
他们以为是自己心不诚。于是拿了更好的供品再拜，可是这次的仙像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嘿，若不是后来阳寅大仙下界来，我们这儿可就糟害了！”大爷愤愤地用烟杆子一敲石头，“这样没出息的神仙，你说还有什么可供的！还不如早些腾出位置来，给后头有本事的来！”
听他这么说，瑶山和亓涯的目光都落在已经被彻底拆掉的仙像上，对这位神仙的结局也都有了自己的猜测。
瑶山问：“那位阳寅大仙的仙庙在何处？”
大爷指着半山腰一座青瓦的小庙说：“就是那儿了。”
与面前的仙像相比，大爷说到这位阳寅大仙时，表情明显温和了许多。
“这样一个有本事的神仙，怎么才供在半山腰？”
被推倒仙像的这一个因为捉了一只妖怪就被抬到了山头。而阳寅可是解决了更大的麻烦，竟然只是在山腰上。
大爷说：“唉，这也没办法。阳寅大仙虽说厉害，可也只出现了一次。若还如之前一样抬上来，以后不灵了怎么办？我们也是怕他得意忘形。而且这儿这么多神仙，那么多功绩本事，捉个妖也不算什么，要长长久久的才行。也不急，慢慢来吧。”
他挥了挥手，竟然是一副很惜才的样子。
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最容易上升的。后来人多了，竞争便大，影响出名的因素也就便多了。和背山处那些木寨子里的仙人相比，这位阳寅大仙也算是后来者居上，了不起的一位了。
“你们要真有心，就多观望观望。老汉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瞧你家主子也有些本事，若有朝一日能在这里取个庙来，老汉带着儿子们去给你们上香。”
瑶山灿然，很是真诚地与他道谢：“多谢大爷，我家主人必是能的！”
亓涯见他似是入了戏，眼中柔意愈满盛。与老大爷说了一声谢，对瑶山说：“走吧。”
二人告别了这位指点迷津的老汉，朝着半山腰走去。
瑶山拍着袖子上沾上的灰，感慨道：“这里还真是严格啊。标准么，也确确实实不明白，不明白啊。”
他把手背在脑后，哼道：“竟全看这里人高不高兴了。如果是我，我就没这个本事毅力在这里立庙。”
想到刚才那个被抛弃的仙像，瑶山轻声问：“阳寅大仙之前的那个神仙，是不是……”
亓涯点点头：“或是败走，或是被那个妖魔所害。”
瑶山嗯了一声，不说话了。在这里的百姓眼中许是简单的神仙不灵了。但在这背后，却是一个仙人修行数百年，一朝之内修为性命皆丧，此世之间再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唏嘘。
说不出到底是谁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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