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19.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北临大明宫,东临十六王宅,西临翊善坊,南临大宁坊,与苏府所在的兴宁坊不过两坊之隔。
    苏虞对大安国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崔画扇信佛,自苏虞记事起便总是带着她去大安国寺礼佛,隔些日子就去送些香火钱,苏遒去打仗的时候便去得更勤。
    苏虞记得大安国寺的深处有一个小池塘,大抵是僧人不杀生,池塘里的鱼尤其多。
    她委实耐不下性子、静不下心去听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来,坐在池塘边看鱼儿吐泡泡。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背着个包袱,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热闹繁盛的宫宴,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的剑舞,一舞毕,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她想,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年华正好,有她的竹马,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
    苏虞下了马车,跟在吴氏身后踏进大安国寺,她想起当初自己独自一人踏进此地时的心境,心里一阵唏嘘。
    一进门,有小僧上前行过礼后,引她们入殿。
    堂皇的大雄宝殿内,鎏金的四方大龛上烟雾袅袅,模糊了金澄澄的释迦牟尼佛像的轮廓。
    苏虞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雾,望见佛祖眼底的慈悲。
    苏虞怔了一会儿。
    少顷,她收回目光,瞥见跪在她右手边的吴氏仍闭着眼,嘴唇一翕一合,正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在给苏庭祈愿。
    若今世的一切还是沿着前世的轨道,苏庭的礼部试中了探花,进士及第,一甲第三。
    阿兄的才华毋庸置疑,也用不着旁人去求神拜佛。
    阵阵木鱼声里,苏虞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安国寺香客如织,是一座饱尝岁月沧桑的百年古寺,可如今的大雄宝殿却只有十来个年头,委实年幼的很。而真正经历过百年春秋的大雄宝殿在大安国寺的深处,鲜有人知。
    苏虞一路往里走,往来的香客渐稀,她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偏殿前驻了足。
    她仰头看,悬在殿门正中的匾额已经落满了灰。她走近了去看,大门紧闭,其上挂了一把生了锈的铜锁,只虚虚挂着,不曾锁上。
    苏虞抬手轻推了下门,纹丝不动,只落了一地的灰。她又添了几分劲儿,大门缓缓地开了。
    木门吱呀,阳光散乱,灰尘弥漫。
    回头望去,殿外依旧是云皎天湛,阳光明媚,诵经声隐隐入耳,恍如隔世。
    ***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苏虞站在大安国寺的门前,穿着一身绣着青翠竹叶纹的圆领袍,背着一个布包袱,满心的荒凉。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她身旁念经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进寺庙。
    天色很暗,寺庙静悄悄地,她顺着记忆穿过一棵又一棵罗汉松。不知穿过了多少棵,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她忽地停了步子,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那丫头打小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不,自降身价,招摇过头,这一朝入宫,按她那脾性,十成十地祸多福少。”
    话音一落,脚步声渐渐逼近,苏虞三步并两步地避到大殿侧边的阴影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须臾,又有人出声,语气平和又不失恭敬:“奴原还以为那位不久就要是奴的主子了呢。”
    那头冷笑了一声:“人家都要进宫做美人了,还稀罕做什么世子妃?倒也好,早就想替霄儿物色世子妃了,碍眼。”
    “碍眼之人”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主仆二人走远了,她也依旧在那静静地站着。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她学会了什么叫隐忍。
    半晌,苏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再没了心思折回大雄宝殿,无意识地往寺庙深处走去。
    流云暗滚,弯弯月牙偷偷探出头来,照见一个孤单的影子,照亮她脸颊上的两道泪痕。
    ***
    苏虞想,她和这座废殿大抵是有缘分的。
    她十五岁那年误打误撞进了殿,只以为是大安国寺众多佛堂之一,抱着来都来了不拜个佛未免也太不划算的心思,打算进去拜拜就走,谁想最后竟演变成了抱着神龛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止都止不住。
    依重活一世的苏虞来看,这委实是太丢人了。
    然,更丢人的是,这出声情并茂的号啕大戏,竟被人从头看到了尾。
    不得不承认的是,哭的的确确是宣泄情绪的良方。
    那是苏虞有记忆以来,哭得最痛快的一次。脑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只卯足劲儿去哭。
    她深吸口气,凉凉的空气入肚,似乎还混杂了一些香气。细细去闻,那香气醇厚而馥郁,还有些醉人。是酒香。
    ……谁在饮酒?佛门清净之地为何会有人饮酒?
    苏虞抽抽噎噎地盯住了黑暗中的一处,依稀能瞧出个人形的轮廓来。她唬了一跳,眼泪都忘了掉。
    愣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出声问:“……谁?”这才发现她嗓子都哭哑了。
    没有回音。
    佛堂里一时间静得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恐惧渐渐蔓延至心头。
    夜不归宿,躲在寺庙里喝酒,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苏虞在黑暗中放轻呼吸,拿起掉落在地的包袱。
    正当她准备撒丫子逃跑的时候,一个陶瓷酒壶滚到了她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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