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18.虞兮虞兮

    苏虞其实不太喜欢她这名字。她忆起前世,单单因着她这名字就起了两桩祸事。
    第一桩是她初初进宫之时。凭着那副即便是佳丽三千的后宫也难寻出其右的好相貌,和身后一整个巍然屹立于京都的宁国公府,她甫一进宫便被封为美人,赐封号“虞”。
    她给彼时的皇后赵氏奉茶的时候,在清宁宫外跪了整整五个时辰,从旭日东升到日薄西山,晨昏定省可以一并请了。直到近酉时了,才有侍女出来通报请她进内殿。
    她猛地起身,膝盖上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一个踉跄摔了手里端着的茶杯。
    青花缠枝莲的白瓷杯顷刻间碎成齑粉,凉透了的茶水泼溅在她缃色的宫装上,好不狼狈。
    殿内悠悠传来女子的轻笑:“虞美人莫不是恃宠生娇了?圣人言你韵似虞姬,不求你为圣人拔剑自刎,可也得安心伺候圣人吧?此般轻浮,何来虞姬之韵?”
    言至此,那人语气倏尔转冷,浓浓嘲讽之意漫溢:“怕是只有虞姬之貌吧。”
    苏虞一字不落地把话收进耳中,脊背挺直地跪在碎瓷片旁,一动不动。她知道,再有半步偏差,这顶恃宠生娇的帽子就扣严实了。
    那是她前世活得最窝囊的日子,却在耳濡目染之下学到了很多。欺下媚上,玩弄人心,栽赃嫁祸,算计陷害,杀人灭口。一个不漏。
    千般丑恶,万般罪孽,却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第二桩是她垂帘听政整顿吏治之时。
    含元殿上,那徐肃竟当着淮儿的面言她颇有虞舜之风,唐虞之治不远矣。
    明谄暗讽。当她不知他是在讽她牝鸡司晨,乱政祸国?怕是她同那娥皇女英一般泪洒君山斑竹,投江随嘉元帝去了他才痛快!
    彼时她气急了,冷冽刺人的声音透过珠帘穿出来:“推位让国,有虞陶唐。不知徐大人是想让予效武后之武周王朝而立有虞,还是想让陛下做那虞舜,禅位于你这大禹?”
    那徐肃扑通一声跪地,对着金銮座上的秦淮行了个稽首大礼:“臣不敢!”
    她冷眼看着,厉色扬声道:“睁大眼珠子给吾瞧清了,这江山姓秦不姓苏,更不姓徐!”
    墨渍在宣纸上晕开,把“虞”字的最后一捺变得臃肿而滑稽。苏虞蓦地回神抬手。
    还来不及把狼毫笔搁下,便听见——
    “你到底怎么了?”
    苏虞心里一跳,一转头便对上苏庭充满探究的眸光。
    “……什么怎么了?”
    苏庭拿起镇纸搁在一边,把苏虞适才写的那张宣纸拿起来细看,目光凝在那处败笔上,缓缓道:“自你前些时候病愈,我就觉得你不太对了。”
    他把宣纸一揉扔进了废纸篓,眸色沉沉地抬眼看向苏虞,道:“总是走神不说,对卫霄的态度转变也很奇怪。本以为问题出在卫霄身上,可今儿发现不是。”
    苏虞敛下眼睫,一时无言。
    她能说什么?说她亲眼看着至亲至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看着偌大一个苏家顷刻间走向覆灭,看着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自己忍辱负重虚与委蛇——最后举起了屠刀大杀四方?
    她不是没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可这梦太真了,她连梦里宫墙脚下的野花努力伸长脖颈去沐浴阳光的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该怎么说?说她凄凄戚戚地活了十八年死了,老天爷让她又活了一遭?如此荒唐之事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说出来有谁会信?
    她该再谨慎些的,不该教人看出了端倪。
    苏庭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恳求:“你把夭夭还给阿兄好吗?”
    闻言,苏虞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堂内静了半晌,忽而有人敲门。
    “世子,国公爷唤您去书房。”
    苏虞一愣,旋即起身,她瞥了眼案头整齐搁置的几卷净皮宣纸,随手抄了两卷,道:“阿兄送我两卷宣纸练练字吧。”
    说完,也不等苏庭应声,她便急急告了辞。
    像是落荒而逃。
    ***
    自寒食后,苏虞便一直闷在自己院子里,在书房里练练字,只偶尔到后院水榭里去喂喂鱼、晒晒太阳,小日子过得清闲又惬意,还在自己院子里栽起了花。
    清明之后,春意愈浓,她养养花、喂喂鱼倒也不负这明媚的春光。
    苏虞想起前世在宫里的时候也喜欢倒腾花花草草,养了一缸子鱼。
    秦淮登基,苏太后垂帘听政那会儿,宫里上上下下都挺怕她,还传言“苏太后冷酷无情、暴虐异常,小宫女不慎养死了一条她的金鱼儿就被杖责三十赶出宫去了,就连太妃无意间踩死了她种的花儿就被丢进冷宫里去了”。
    这些传言倒也不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添了点油加了点醋,她那会儿子根基未稳,整日里忙于和前朝大臣周旋,哪有闲工夫去管后宫里的杂事儿,全权交由总管太监李德全和掌事宫女蝉衣。
    听闻她的宝贝花儿、鱼儿惨遭毒手,她也只是给了个“杀鸡儆猴”的指示。
    宫女也就罢了,她可不信那太妃是“不小心”跑到她的花房里去的,阖宫都知道那是苏太后的宝贝花房,不喜人乱入,就差在门前挂个“闲人免进”的牌子了。
    她没把嘉元帝那一堆莺莺燕燕全赶去太庙守陵已是仁慈,再不安分欠收拾在她眼前蹦跶,她可不会再客气。
    这日一早,苏虞刚起身便听下人禀报她栽的花儿发芽了,梳完妆后便迫不及待跑去看,果真如此。一株嫩芽从泥地里冒出尖尖的脑袋,可爱极了。
    “娘子,这是什么花呀?”一旁的连翘问。
    苏虞眯着眼,答:“虞美人。”
    连翘还是第一次见虞美人这花,东瞅西看了半天,也没能把一株幼苗看出朵花来。
    苏虞兀自欣赏半天,回到屋内用过早膳后,打算进书房练练字。
    她刚进书房,蝉衣便抱着卷好的一摞纸进来了,原是苏庭知她在练字又给她送来些纸。
    上回庭筠阁内兄妹二人的对话被打断后就没有后续了,两人再见面时苏庭也不再提及。
    苏虞心中喟叹,阿兄永远都是尊重并信任她的,让她感到十分安心。
    妹妹不愿开口,苏庭也不会强求,只静静地等妹妹愿意自己主动对他敞开心扉。
    苏虞接过纸,打开来看,发现竟是与延圭墨齐名的澄心堂纸,相传为南唐李后主所用,滑如春冰密如玺,冷金笺中的极品。
    她暗自赞叹了一番,拿过镇纸把纸铺开,刚润完笔,就有仆妇过来传话——
    “三娘,世子礼部试日近,老夫人吩咐二夫人去大安国寺拜拜佛,您要一同去吗?”
    自上回苏庭被苏遒叫去书房谈话,苏庭坦言自己将来的志向之后,整个宁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世子要下场参加科举。
    祖母倒是十分赞成,父亲与苏庭长谈,只道“倘若你走上这条路,就无半点捷径,文武天堑,父亲这身份也无法再给你半分益处,既决定去做,便要用尽全力去做好”,尔后便由着阿兄折腾了。
    苏虞顿了会儿,搁下狼毫笔,对着老夫人派来的仆妇回了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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