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到尤西真家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开门的时候尤西真还拿着锅铲,围着围裙, 看到提着一篮水果的薛凌哎呀一声, “你还这么客气。”
薛凌看她也没手拿于是一边拎着水果一边往里走。
这套房子看上去很有年代了, 户型也很老旧。薛凌感觉比她家小区那个似乎还老上很多,连窗玻璃都是那种蓝色的,外面最后一点薄暮的光落进来都被蓝色的玻璃晕染,打成了地上一片片的蓝色小亮点。
尤西真又冲去了厨房, 她对薛凌挺随意的,“你自己先坐着吧,等会过来帮我端个菜就行。”
薛凌刚进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就贴了倒福和春联, 屋里很干净, 虽然家居都很旧了,但陈设都有一种复古的感觉。
比如电视机下面放着的CD机, 还有一边摆着的留声机。
她把水果放在茶几上,自己做到了一边的矮凳上。
霜承的年味很浓, 到了初七初八其实都没完全散去。尤西真除了在薛凌的揽星上班, 其实正儿八经的工作是一个杂志的撰稿人。
不用坐班的那种。
她业务水平挺高, 在好几个专栏都有供稿。
这套房子本来是江昊租的, 在他失踪之后, 尤西真不顾家人的反对住了进来,在薛凌要闯荡乐坛的时候又毫不犹豫地兼顾学业一边帮她。
她本来就是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女人。
读书的时候永远是榜首, 长相虽然不是校花级别的, 但也不会让人觉得有那种优等生的傲气和无趣。
她和江昊就跟偶像剧似的, 优等生喜欢上了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小混混长得凶神恶煞, 还喜欢顶着寸头和打耳洞,兴致来了在台上跟狼似的嘶吼。
而尤西真就相对安静很多,但也不是贺星依那种小女孩的羞赧和安静。
她永远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安静,很认真听自己男朋友说话,很认真听乐队的成员说话,扮演者倾听者和调节的角色,无声地浸染,根本是一帮人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当初一帮人还聚在一块的时候,总喜欢到江昊这个租的房子里。
尤西真也逃课成自然,大伙围在这个茶几前煮火锅吃。什么肥牛啊五花肉卷统统往里丢,郑灵均吃辣成瘾,又一次趁人不注意把锅底换成了变态辣,一帮人一边骂她一边吃还不忘记喝冰啤酒。
江昊脾气不好,一般人支使不了他,叫他去拿一下厨房洗好的菜,他死活不肯。
一边尤西真看他一眼,他受不了这种眼神,笑骂了一句就听话地去做。
CD机放着国外的碟,吃火锅的时候一帮人都絮絮叨叨的,最后吃完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做梦——
说要做第一的乐队,说要长命百岁拥有千万粉丝,还有说要赚钱买房和未来老婆结婚的,被未来老婆踹了一脚,还有说要摆脱家里的钳制的,想在国内一心一意做喜欢的事情……
但基本走的都是相反的路。
要长命百岁的早早就死了,要做第一乐队的,第一个滚去当兵的就是他。
说要赚钱买房娶老婆的,房子是老婆买的,也没三媒六聘人倒是不见了,还有被家里人打包出国的。
薛凌坐在沙发上,她靠着沙发靠背,望着这个天花板都裂了缝的地方,像是在看一个已经支离破碎的梦。
尤西真做了她几年的助理,用工资买了这个其实还算霜承中心的房子,却没有做任何装修,从江昊失踪后她就一直花钱租着这里,执拗地和家庭对抗。
到现在乍看清闲,其实还深陷其中。
不肯对环境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还在等江昊回来。
薛凌两腿抵着地,两只手插在兜里,左手捏着兜里的手机,还在想刚才在自己亲爹书房里看到的那个卷轴。
她拍了下来。
也算是不负何杏所望了。
后妈就是想看她和自己亲爹撕,估计也是这些年守活寡的怨恨吧。
后面半句是薛凌猜的。
可惜她跟她亲爹老薛也实在没什么可撕的。
父女俩的架早在很多年前就吵光了,剩下的疏离根本构不成吵架的因素。
她当初铁了心地不务正业,铁了心地走了弯路不回头,还背负着一条人命,都被薛嗣巡的那几个巴掌给道尽了。
她坦然地把那点孝心跟巴掌对等,也算等价交换。
不过对薛凌来说本来就没什么难过的。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铁石心肠,也可能是天生七情六欲挪了一情变成了六情七欲,所有看淡了一方面,却也对另一方面看重很多。
对于生母,她也有想过可能是个什么比她还狠心的女人,也可能是什么被欺骗的小女孩。
总之要么死了,要么远走高飞,也是铁了心地不想再见的那种。
哪能想到是个妖怪。
她爸那个衣冠禽兽模样,没想到里面还有一颗痴情种,文艺男青年可能都是这样的?
薛凌虽然是先看到的卷轴,但还是接过了何杏递过来的那本日记本,她后妈嘴角还带着卑劣的笑意,不过薛凌不咸不淡的态度一直保持着,她到后面就先出去了。
她的亲妈居然还真是个妖精,不过不稀奇,猫科的。
日记里也是断断续续的,有些地方是跟没写过一样的空白,但都连接不到一块去。
薛凌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被抹去了什么,可能是她妈的名字,反而是她爸对她妈的代称都没抹去。
可能是什么记忆检索功能?
她对现在这些机构的高科技已经有些了解了,所以也不稀奇。
日记里都是甜甜蜜蜜的恋爱日常,他爸从一个二愣子变成恋爱中二愣子,薛凌不由得想到薛教授那平常信奉唯物主义的姿态,不由得觉得男人都是骗子。
但日记到某天就中断了。
后面的半本都空着。
薛凌到最后终于没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抽屉里还有那个卷轴。
因为她爸曾经也是耳钥。
不过他不是戴安安那种表现型,是耳朵能听到很多声音,心里的声音。
日记上写——
【这么多年的痛苦终于被解除了,她真好。】
她是指薛凌的妈,那位猫科的小妖。
薛凌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生怕长出点胡子来。
这可不太妙啊。
一瞬间又觉得松口气,她妈还挺神通广大的,那卷轴显然就是沈鹊那卷的后一份,记载怎么提取钥的。
薛凌本来是想拿走的,但想着还是等她爸出差回来再吧。
薛嗣巡本来就是一个古怪的人,有时候薛凌觉得她爸还是挺在乎她的,有时候又觉得他恨不得没有她。
他像一个糊涂活着的人,有时候糊涂到目的都忘了。
不过活着为了什么,这种问题一般人都回答不上来吧。
她也回答不出来,有时候求生欲很强,有时候又很想死。
“阿凌,过来帮一下忙。”
“嗯。”
薛凌从沙发上起来,往厨房走去。
尤西真看她那脸色似乎比年前好了一点,问了句:“最近心情不错吗?都肯出来了,以前我叫你来我这里,你都不肯来的。”
不过问出来她就后悔了。
因为她这个“家”不仅是她的禁区,其实也是薛凌的。
添了太多回忆的地方,因为后面不太好的结局,总让人觉得心生胆怯。
薛凌看她的脸色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伸手端起台板上的菜,嗯了一声,“因为谈恋爱了嘛。”
她回得很坦荡,尤西真忍不住笑了。
“和那个沈小姐?是真的?”
尤西真虽然比薛凌大不了几岁,但也算是看薛凌一路走来的,包括感情。
从一开始的谈着玩玩到一发不可收拾,再到消沉,吊儿郎当无所谓了,到事故后的沉闷,变成现在轻快。
因为知道薛凌的顽劣,她有时候也分不太清薛凌的心情。
即便认识多年,有了基本的了解,但薛凌身上有雾,终年笼罩,总是难以看破。
“真的。”
薛凌跟尤西真一起往客厅走,她先放好菜,然后问了句:“还有么?”
“还有一个小火锅,”尤西真说,“你端还是我端,要不我拿碗。”
“那我端吧,我可喜欢端了。”
薛凌倒是没说错,以前大家一起的时候,火锅都是她从厨房端出来的,唯一一次不是就是被郑灵均换了锅底那次。
摆好碗的时候薛凌已经坐在了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脚。
她的帽子摘了,里面的头发乱糟糟的,她随意地用手指拨了拨,然后开了一边尤西真给的啤酒。
“阿凌,”尤西真开大了火力,一边往里面放菜,“之前那个沈小姐在前台找你那个理由,也是真的?”
薛凌喝了一口啤酒,头顶是一盏暖黄的灯,灯罩是尤西真自己用纸扎的,很文艺。
“假的,她乱讲。”
啤酒是凉的,薛凌觉得喝了一口自己就从那点在家受的震撼回了神,“我回来了就没怎么出去过。”
“那你们……”
尤西真给薛凌夹了一块茄子,自己也尝了一口。
“她以前住我家对楼。”
薛凌咬了一口茄子,笑了笑,“味道一点没变啊真真姐。”
“是一直很难吃的没变吗?”
“那没有的,”薛凌从锅里夹了一块豆腐,“一直很好吃。”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尤西真也笑了一下,她深知自己深陷和江昊的回忆里,但至少在往前看。
但薛凌不一样,她是一个乍看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人,看似心硬实则心软,一点责任交给她,她都会背得稳稳当当。
这样的人别人都会觉得她什么都能挺过去,可就是这种“觉得”才让她薛凌活得太辛苦。
贺星依的死压在她的身上,使她开始迅速地变成独当一面的大人,去对方父母面前卑躬屈膝,在自己父亲面前心甘情愿地承受巴掌。
乐队那几个混账的说走就走,倒是把他们曾经的豪言壮语变成了薛凌一个人的东西,使得她就那么劳心地去闯荡。
十几岁的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但真的生死来了,活人不见了,于是变成了坚信和不信。
她信命,还信承诺,所以打算等江昊到地老天荒。
薛凌什么都不信,什么都想去改变,所以伤痕累累,疲惫加身一个人躲着不肯见客。
在尤西真以为薛凌可能一辈子都要这么颓废下去的时候,薛凌前几天打来的电话却让她松了口气。
“对了,你拜托的事情,我和他们说了,这两天已经在办了,等办好了我再告诉你。”
尤西真说完碰了碰薛凌的啤酒瓶——
“有了女朋友,总可以振作起来了吧?”
薛凌仰头喝了一口酒,嗯了一声——
“我是离不开她的,她是我振作的契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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