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打酱油的, 4时后正主登场。 大家都叫她七婶,她丈夫在家排第七, 上面六个姐姐,村里人不习惯叫大名,自小便叫他老七。
七婶是个媒人, 说成一桩亲事, 男女双方各给些答谢媒人钱, 再送上一些东西。好的媒人很会撮合, 两头说好话, 即使有些不痛快, 也能靠着媒人的一张嘴给抹平了。
若是那些嘴拙的,好好一段姻缘,也能给拆散。
七婶便是那种十对里说成七对的。
杜家燕请七婶坐了, 倒上水,笑而不语, 等着她先开口。
七婶也笑了, “我一上门, 就猜到有好事了吧。”
“七婶要说哪一家?”
“葛家营的, 独子, 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 两个姐姐都出嫁了, 妹妹还在读书。要是过了门, 有婆婆伺候着, 管保清闲。”
杜家燕暗暗冷笑,哪家的婆婆会伺候你。想她嫁过来的时候,不也是图万国梁是家里的独子,过了门能有个婆婆帮衬。
刚开始确实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怀孕的时候也是嘘长问暖,待她生下万萍,一看是个丫头,婆婆就变了脸色,从此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还没出月子就催着生二胎,一个鸡蛋也没吃过她的。
生万静的时候,还是万国梁给接的生,等她过来,孩子的澡都洗好了,她一看又是个丫头,话都没说就走了。
轮到生万敏,人家直接放下话来,要不是孙子,你们也别来叫我。
直到老婆子去世,三个孩子也没吃过她一口饭。
“七婶,结婚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小两口恩爱,男人站在你这一头,你说是不是?”当年若不是万国梁护着她,细心照顾,她哪会过上现在的日子。
七婶笑着说:“还是你通透。……小伙子见过你家大妮,很喜欢,拖了好几次人,我才答应的。”
“叫什么?”
“葛卫东,今年20,长得可精神了,大高个。”
“家里是干什么的?”
七婶压低声音,“他们家是做烟花爆竹的。”
杜家燕挑了下眉,葛家营从前年开始就有以家庭为单位生产烟花爆竹的作坊,做的好的,一年能赚不少钱。但是也很危险,烟花爆竹里都是放了火药的,若是不小心沾上明火,引起爆炸,那可是要家破人亡的。
她不想把女儿嫁到这么危险的家里,便摇摇头,“七婶,我家大妮还小,我还想留两年。”
七婶见惯了这种场面,一说还留,就是不同意,“嫌他们家弄炮?”
“我怕以后再也看不到大妮。”
七婶也是有儿女的人,理解杜家燕的心情,不过,“要想赚钱,谁家还不付出点代价啊。”
“可这代价太大了,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没了转圜的余地,“那行,我就回绝人家了?”
“嗯,麻烦七婶了。”
“不麻烦,以后有好的我再来给大妮说。”
“七婶费心了。”
杜家燕送七婶出门,天已经黑透了,刮着小风,十分刺骨。
七婶瑟缩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走的很快。不提防撞到一人,她头也没抬,抱怨道:“这么宽的道不走,非跟我挤什么挤!”
对方冷笑,在黑暗的夜里听起来有些瘆人。
七婶抬起头来,不禁张大了嘴,“你来万家村做什么?还不赶紧滚!”
那人从腰间拿出一件黑色的物件,拇指和食指从物件里面扣,不一会儿拽出一片闪着寒光的刀锋,在七婶面前晃了晃。
七婶的眼珠子凸出,紧紧盯着刀,嘴唇哆哆嗦嗦,平时巧舌如簧,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以后再去给万萍说媒先问问我的刀子!”
那人一刀扎进墙里,刀身全部没入,碎土扑簌簌往下掉。
七婶剧烈喘息,身子发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啊!杀人啦!”
尖利的嗓音划破空气,刺激着耳膜。
乔庆杰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拔下刀子,飞快跑开。
七婶却是双眼一番,晕了过去。
…………
七婶夜遇歹人之事,第二天就传遍了万家村。
万萍深陷“舆论”的漩涡,被抛上风口浪尖。一句“以后再给万萍说媒先问问我的刀子”成为人人口中直指万萍的剑尖。
而七婶不知道是处于对乔庆杰的忌惮,还是真吓破了胆,竟是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只翻来覆去那么一句话——我以后再也不说媒了。
从此万家村痛失一位说媒高手,多了一位“祥林嫂”,总是于人群中念叨,“那一晚,月黑风高,我从万萍家出来,低头赶路,撞见一人,我骂他走路不看路,他却亮出刀子,威胁我再不准给万萍说媒……”
如此反复,时间长了,人人见到她,便是一句——那晚月黑风高……再嬉笑着走开。
七婶深以为他们不但不同情自己,反而取笑,良心大大的坏了。
以后再讲故事,便多说一句,“他们以为我扯谎,其实我说的全是实话。”
而这实话对万萍造成的影响,便是媒人再也不敢上门,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七婶。
媒人也是一项在穷苦时期能填饱肚子偶尔吃香的喝辣的进而能发家致富的好职业,岂能轻易痛失。
媒人们人人自危,将万萍划出万家村待嫁女儿之列。
杜家燕痛心疾首,哪个杀千刀的害她女儿,若是让她知道,她非拿着刀子在他们家的墙上戳上一千个一万个窟窿不可。
而万萍却是乐在其中,不来说媒更好,她乐得一个人,清净。
…………
乔友涛捻了颗花生米,丢进口中,“杰子,你可出名了,万家村那边整天议论你。”
“议论个球!老子真后悔没有捅她两刀,败家娘们,嘴巴里跟装了风车似得,整天呼呼的响。”乔庆杰端起酒杯,滋溜一声喝了个干净。
乔友涛嘿嘿地笑,“你就吹吧,杀人那是死罪,你就不怕你死了,万萍嫁给别人。”
“万萍只能嫁给老子,谁要是敢娶她,老子灭了他!”
“吹,继续吹。”
“你还别不信,老子早把刀给准备好了。”乔庆杰拿起酒瓶,倒满了,又呲溜一口,半杯下去了。他喝的脸颊通红,加上发狠,眼眶也红了起来。
乔友涛怕他真的趁着酒劲砍人,言语软了下来,“我信,哥,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你,以后有用得上兄弟的,尽管开口。”
乔庆杰拍着乔友涛的肩膀,“涛子,你是好样的,以后哥发达了,肯定有你的。来,走一个。”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半醉不醉的,相互搭着肩膀,脚步踉跄,一边走一边唱,“月亮走哦,我也走哦,我送阿妹到村口……”
俩人都没在调上,歌词也被改的乱七八糟,明明是阿妹送兵哥哥的,愣是被他们改成了情郎送情妹。唱到酣处,两人哈哈大笑。
乔友涛附在乔庆杰耳边说了几句话,乔庆杰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真有你的!你去,老子回家了。”
杜家燕招呼姐妹三个把身上的新衣服换下来,连带着过年前换下的,一并抱到院子里,烧上一壶开水,准备洗衣服。
那衣服堆起来如同小山一般,杜家燕蹙起眉,叫万萍,“今天别出去了,帮我洗衣服。”
万萍便去邻居家借了洗衣服的大盆和搓衣板,分了一半的衣服过去。
大冷的天气,即使兑了热水,也不觉得暖,露在外面的一小节小臂连汗毛都冻住了。万萍冻的直抽气,也顾不上洗的干净不干净,洒上洗衣粉使劲搓,连搓了两件,水便有些凉,她跑进屋,拎起煤火上的铝壶,蹭蹭蹭走出来,一通倒。
摸摸水,复又热了,再拎进去,灌满凉水,放在煤火上。
杜家燕在院子里喊:“拣点煤块放进去,用的乏了,中午饭也做不熟。”
万萍又拿着铁的小簸箕,跑到煤堆里,拣了一些亮晶晶的煤块。拣煤块也要有讲究,要拣那些浑身发亮的,若是乌黑的,不但不易燃,还会冒烟。
万萍把煤块扒拉进煤火,拿火镩往下捅了捅,又在中间捅了个洞,看到一簇幽蓝的火苗冒了出来,再把壶给放上。
一通忙活下来,盆里的水又有凉的迹象,赶紧坐下,一通猛搓。
许是一直活动,身体暖了起来,竟感觉不到冷了。忽的想起以前,冬天的时候,总是窝在家里,抱着暖气,出下门裹得跟只熊似得,还不断瑟缩着身子,怨怪天气。
可见人的适应力多么可怕!
搓好衣服,两人把衣服放在一起,重新往盆里注入清水,将衣服放进去,漂干净泡沫。
忙完,差不多中午了。
杜家燕让万萍去歇息,自己去烧午饭。
万萍抄着手,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转身出了门。
小河边围着一群孩子,不断地朝河里扔石头。万萍心下好奇,走了过去。冰面上伏着一只白花花的蛇,两指粗细,身体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周围散落着很多石块和小砖头,不知道是在冬眠,还是死了。
万萍叹一声,生命何苦为难生命,转身朝村外走,也无所谓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闲晃。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到了跟前,“万萍姐。”
万萍扭过头去,见是万霞,她穿着绛红色条绒褂子,里面是红底白花的棉袄,领口露出红色盘扣,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团,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万萍笑了笑,“都快吃午饭了,去哪里玩?可别跟二妮学,到了饭点还得去叫。”
万霞笑得有点羞赧,“没什么,就去对面一趟,很快回来。”
对面?乔家堡?
自从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两个村的交往越来越多。
万萍促狭地眨眨眼,“是要去会哪个小伙子吗?”
万霞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忸怩着搅手里的布包,“万萍姐,你不要胡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小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初八村里要放电影,记得去看。”
村里过年或是有喜事的时候会放露天电影,扯起白色的幕布,一台放映机,天黑后,放映机的灯光投射到幕布上,便开始上演爱恨离愁。
村民自备板凳,或坐,或站,或是跨在树上,看一场视觉盛宴。
万萍琢磨着来这里小半年了,未曾看过任何带影像的东西,初八便去凑个热闹。
…………
93年上映的电影很多,《霸王别姬》、《青蛇》、《东成西就》、《唐伯虎点秋香》……不胜枚举,大多是港台片,口碑和票房都不错,那时候内地电影的发展远不如港台,就连唱上两句流行歌曲也要夹上几句不伦不类的粤语。
万萍并不觉得贫穷落后的北方农村可以弄到新电影,做好了看老旧战争片的准备,什么《上甘岭》、《地道战》、《地雷战》,却不想,大幕拉开,投射上去的竟然是《霸王别姬》的开头,张国荣和张丰毅一身戏服,从甬道中走出来。
万萍眼眶一热,彼时哥哥还没从高楼跃下,正是似水年华。虞姬的扮相更是身段妖娆,风华绝代。
旁边的万敏扯万萍的袖子,“大姐,这是什么电影?怎的穿着戏服,我才不要看唱戏的。”
村里每逢红白喜事庙会,总会摆上台子,唱几天大戏,小孩子哪里听得懂,只看个热闹,待开始咿咿呀呀的唱,便是意兴阑珊。
万萍摸摸万敏的头,“不是唱戏的,是《霸王别姬》,讲的唱戏的,很好看。”
万敏却是不理解,大戏尚且不好看,为何讲唱大戏的却好看了?既然大姐说好,那我就耐着性子看一看,反正回家了也无事可做。
于是万敏站在小板凳上,与万萍齐平,煞有介事地看电影。偶尔扭头看一眼万萍,见她有时候满脸悲戚,有时候满脸怀念,不知道为何一部电影却让姐姐露出了这么多的表情。
万萍沉浸在电影世界中,完全没有注意周遭的情景。
电影演了还不到一半,原本拥挤的人群便散了开去,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人。
年纪略长的村民抱怨,“什么破电影,唱戏的也值得拿出来说,还不如看会打仗的,热闹。”
“你知道什么,都是演给年轻人看的,万根家小子今年想竞选书记,这是拉选票呢。”
万萍听了一耳朵,怪不得能弄到93年上映的电影,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不过万根家小子是谁啊,她好像没见过。
这要跟万萍家住在村南有关,万根家住村北,两家正好在村里的对角线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加上万萍不怎么出门,可不就不认识吗。
反正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看高兴了就成。
人少了,不用再踮着脚寻找人群中的缝隙,视野开阔起来,风却大了,因着那些挡风的人都走了。
有那相熟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看边聊,万萍和万敏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万敏又扯万萍袖子,“大姐,你看那是二姐吗?”
万萍顺着万敏的目光看过去,万静正在眉飞色舞的说话,不知道对方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她哈哈大笑,直盖过了电影的声音。
万萍蹙眉,扫了几眼万静身边的几个人,都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有男有女,除了万霞,其余的皆不认识。她的手放在万敏的脑袋上,将其扭转过来,“看电影,不要理她。”
万敏撇嘴,“笑那么大声,也不嫌丢人。”
年轻的女孩子巴不得惹人注目,才不晓得丢人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留意着万静,万萍看得心猿意马。注意力不集中便无法与电影中的人物达成共鸣,加上万敏一直念叨着冷,便歇了继续看的心思,扶着万敏下来,拎起小板凳,准备回家。
走了几步,斜刺里窜出来一个人,万萍吓一跳,抡起板凳就要砸,那人忙说:“是我。”借着电影光,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脸颊上悄悄飞起两片红云。
乔庆杰扫了眼小板凳,心有余悸,幸好及时出声,不然又挨一板凳,万萍的反应速度和武力值真不是盖的。
万萍将小板凳背到身后,“你也来看电影啊?”
“是啊,喝了几口酒,来晚了。”他正打算出门,乔振华来了,非要喝两口,说是带来了好消息,若不好酒好菜招待,他便不说。
乔庆杰心中着急,也只得让孙爱珍准备了酒菜。三杯酒下肚,乔振华才说,涛子来信了,他和万筱筱在深圳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挂念,还说以后若有机会也去深圳看看,那才是大千世界。
当时乔友涛他们逃跑,多亏了乔振华和他那在深圳赚大钱的爹。
推杯换盏间,越来越晚。
乔庆杰终究坐不住了,道了声得罪就跑了。
乔振华在后头喊,“你小子就是过河拆桥,杀了兔子就不要刀啊!”
万萍笑盈盈的,“你慢慢看,我们走了。”
“不再看会了?”
“不了,三妮说冷。”
乔庆杰转头看万敏,万敏抬头望天,漫天繁星,跟神仙撒下的豆子似得。
乔庆杰磨牙,小丫头片子不帮忙就算了,还拆我的台,把老子的巧克力吐出来。
话说两天前,乔庆杰也想效仿万萍,折个纸飞机,嗖一下,飞到河对面。可惜人没念过书,不知道飞机要怎么借力,折了几次都失败了。
于是改写纸条,那字跟狗爬的一样,跟万萍的一比,真是土行孙见了二郎神,除了土遁别无他法。正在发愁,恰好看到了万敏,那真如看到了救星一般,跑的贼快,瞬间就到了万敏跟前,从兜里掏出来几块巧克力——他从乔振华那顺过来的,乔振华的爹说城里人都喜欢吃,特意买了一盒。
万敏小孩子心性,见了糖自然高兴,吃到嘴里还埋怨这玩意儿怎么这么苦,至于要帮的忙,全没放在心上。她还有理由安慰自己,书上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是女子,还是小孩子,即使说话不算数也没什么。
乔庆杰无语问苍天,好好的一次机会就这么黄了,他本来还想像初二滑冰那样来个偶遇的说。
…………
乔庆杰站在万萍原来站的地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屏幕,完全不知道演的什么,只对着张国荣翻白眼,一个男人你长得这么好看干嘛,你看看被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了吧。
男人不能长得太好,像老子这样朴实无华,身强体壮,张开臂膀能给自己的女人挡风遮雨,合上臂膀能给自己的女人一个依靠。多好!
乔庆杰低落的情绪在自恋中慢慢恢复,这次没“偶遇”成,还有下次,指不定什么时候还放电影呢,唱大戏也成,不,不行,看唱戏的都是老头老太太……
“庆杰哥。”冷不丁的一声将乔庆杰的思绪拉了回来。
乔庆杰满脸不悦,这谁家孩子,怎么乱叫啊,你叫哥就叫哥,加个庆杰干嘛。
待到中午,肉已煮好,灶膛里的明火已灭,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炭火,犹自散发着温热。
锅里尚有咕嘟咕嘟的声音,处于正中央的小块兔肉被冲颠地上下翻滚。
万萍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兔肉放进口中,顿时肉香四溢,顾不得烫囫囵吞了下去。
杜家燕的眼中泛着希冀的光,问她,“好吃吗?”
“好吃,你尝尝。”
万萍复又夹了一块,送于杜家燕口中,杜家燕用手接着,生怕掉在地上浪费了,张口吞了下去,忙不迭点头。农家人,只过年的时候杀头猪,吃些新鲜的肉,大多用盐腌起来,放在小瓮中,吃上小半年。肉的味道大打折扣,透着一股子怪味。
饶是如此,腌肉也只存到麦熟时节,入了秋,真的连油星都看不到。
杜家燕贪婪地望着一大锅的兔肉,不禁后悔,应该留一只腌起来,慢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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