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 5 部分阅读

    ,绸缎庄、珠宝行、鞋帽铺、糕团店,人流摩肩接踵,菜馆酒楼戏院影院,就像一只只吹鼓了的气球,时时爆迸出嬉戏狎笑,商店的留声机播放出欧阳飞莺甜甜的歌声:“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它……” 噢,上海沦为孤岛,这南京路的繁华真带几分香格里拉式的飘渺神秘,我父亲默默沉思,身旁收合一把莽撞的伞,带翻了他的礼帽,伞主大摇大摆地融入了商店的鼎沸。他懒得计较,弯腰捡拾,无意中瞥见地上一瓶摔破的红墨水,在泥泞中闪出点点殷红,勾连起他的记忆和自责:两年前,“七七”事变,淞沪血战,中山社的衣箱化为灰烬,他随社撤回上海,寻觅至南市张家弄,小小帽子店片瓦无存,幸喜老母无恙,避居大姨家。那时的上海,高扬救亡之声,《保卫卢沟桥》话剧及时公演,申曲界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务播音,之后,十三支救亡演剧队奔赴抗日战场。他作为初回上海的跑码头先生,也曾跟随前辈摇旗呐喊,如今孤岛云雾纷华,自己是不是过多沉迷牌局了呢? 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九点三刻,十点有他的电台节目,不能再等到雨歇,急忙撩起长及脚踝的呢子大衣,冲入纷纷扬扬的雨帘,拐入了湖北路,远远地望见了明远电台,隐隐约约听见了清脆脆的欢呼:“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谁是甜姐儿?我父亲惊疑参半,四顾张望,只见许许多多女学生争相蜂拥围堵在电台门口。他火燎燎地向前冲,冲上一个高台阶,看见门内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像一株轻轻摇曳的修竹,似一朵缓缓移动的绿云,徐徐撑开一把月蓝绸布伞,刹那间,花花绿绿的伞淹没了淡淡的月蓝色。 淡淡的月蓝色,朦胧的娇俏身影,牵逗出我父亲的思念。莫非,莫非仙霓社的甜姑娘光临上海?那青衫低吟曼舞的夜晚,至今未在他心田退色。他正想趋前几步探明因由,一把赭红色桐油纸伞塞入他手,一声熟悉亲稔的呼唤拖回他的视线。 “小毛,侬呆头呆脑立在雨里做啥?”秋雨洒落姜黄桐油纸伞上,腾起暖融融的晕黄光雾,濡软着伞下的母子俩,泻入我奶奶洋洋得意的话语:“到底追上侬了!云芳讲她来送伞,我不许,姑娘家出去瞎跑做啥?老太走路不慢,眼睛不花,苍蝇飞过分得出雌雄,寻自家儿子千军万马中挑得出来。伞拿好,快点去唱电台,夜戏唱完早点回来,云芳会做好夜点心等侬。”我奶奶利利索索,掸拂儿子大衣双肩的雨星,催促儿子下台阶去电台。 我父亲似听非听,梦游般撑开赭红色桐油纸伞,将入电台大门之时,旋身回望,雨地里,那把姜黄桐油纸伞仍伫立目送,那把月蓝绸布伞无影无踪。 惊鸿一瞥,稍纵即逝,若梦?若幻?若仙?若凡?有心人打听出甜姐儿是“良彦哭灵”的唱曲人,名声鹊起的小花旦,加盟施家剧团的顾月珍。 “会一会顾小姐。”我父亲暗自盘算,不论杭嘉湖之夜,抑或电台门前,均未真切地一睹佳丽的花容月貌,机缘不可再错失,同在上海,同在行内,应该说相见不难。偏偏相见难于上青天,他殷勤勤给戏院后台打电话,接电话者是顾月珍的女弟子顾小珍,听到的回答是老师在台上,郑重其事留下名和姓,委托转告问候;再度拨通,依然被告知佳人在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大男人颜面无光,气闷胸膛,明明是托词,明明是摆谱,趁自己末场无戏,飞奔施家剧团所在的天宫剧场后门,非要见一见傲慢无礼的顾月珍。 月朦胧,戏初散,戏迷们围拢后门旁。我父亲压低礼帽,退向侧面,冷冷地旁观。后门时开时合,时有艺伶出门,时有戏迷追随。许久,门口出现久盼的娇俏身影,尾随两位女伴。女学生们欢笑腾飞,递本递纸,要求签名,看不见顾小姐怎么签名,听得见顾小姐甜柔的抱歉声:抱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抱歉自己卸装太慢,让大家久候。大男人顽心未泯,耐心等候女学生散尽,踱出暗角遮断去路,掏出事先准备的薄薄的拍纸簿,短短的铅笔头,故意试探:“顾小姐,请侬签个名。”他看见顾小姐初初惊退数步,稍后隐身女伴背后,示意年轻者接过纸笔,为难地看看太短的铅笔头,制止了女伴的恼怒,许久才嘱女伴交回,携女伴离去。我父亲借着月光看签名,少洒脱,欠圆润,一笔一画,一撇一捺,规规矩矩,严严整整,流溢出清丽率真稚拙,如若说字如其人,那么这女子应该无娇蛮,有朴实,且言谈举止也文静秀婉,他急急追上几步,沉厚稳重地自报家门:“顾小姐,请留步,我是解洪元,同样唱申曲,有几句话想对侬讲。”想不到那个年轻女伴猛止步,车转身冲向前,抖出一串数落:“侬就是解洪元,打来这么多电话,侬也是唱申曲的,哪能不晓得阿拉老师不接陌生男人的电话,今朝还来要签名,拿这么短的铅笔头来寻阿拉老师开心。”看起来她就是顾小珍,怎么比为师者更老练成熟精干?实际上顾小珍是我母亲开山门弟子,比老师大两岁,处处事事主动保护老师。大男人不便与小徒弟计较,蹭前几步,想再启齿,为师者稍稍后退,远远地致歉,声音穿透茫茫夜雾,清亮亮,甜润润:“解先生,对不起,今朝认得了,以后我自己来接侬电话。”我父亲得寸进尺地提要求:“没关系,没关系,一遭生,二遭熟,可以请几位一道去吃夜宵吗?”按理说,当时申曲圈内结伴吃夜宵乃是寻常事,不过大男人太鲁莽太粗心,人家连电话都不肯接,怎么会答应同吃夜宵呢?果然小小的要求落空了。我母亲低眉垂眼,推说不习惯在外面用夜宵,阿嫂专门来接她回家。她身旁那个矮胖敦实的妇人像鸡啄米般点头,证实小姑所言非虚。 徒劳无功,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之后,我父亲痴心不改,数度打电话恳切地约请顾小姐或看电影,或喝咖啡,均遭婉言谢绝。我父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千般殷勤,百般热心,始终是惊鸿一瞥,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顾小姐纵是当红小花旦,我解洪元也不是无名鼠辈。从杭嘉湖回上海,是一名跑码头先生。当时所谓“跑码头先生”是一种鄙称,指那些无力在上海市内竞争,流落于江湖的艺人。有的跑码头先生名气很响,仍历经七出七进,方在上海滩立定脚跟。他不是,他是一鸣惊人,一炮打响。1937年岁尾,他加盟张谷生、戴雪琴组班的雪声社,受命在《银宫惨史》中扮演太子裘世英。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把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全盘中化,王   子哈姆雷特易为太子裘世英。他深知事关成败,仔细琢磨,杭嘉湖的风风雨雨,磨炼出他善找戏眼,善编唱词,选定裘世英在被害父王坟前的哭诉,酣畅淋漓地宣泄太子内心重重叠叠的郁闷、矛盾和痛楚。首句“想我裘世英在后宫廷再也不愿呆下去……”他不拘流俗,突破当时的慢中板,首创长腔慢板,慢而不断,声如裂帛,蓦然刺破昏昏酒色的污浊,随之“尊一声,我父王……”巧妙化用京戏中的“五音联弹”,字字紧逼,句句推进,宛如长琴鼙鼓、疾雷裂电、骄阳坠落的回声,曲折表达了孤岛市民无力回天的悲愤。那时的上海滩,一个艺人有没有听众,受不受欢迎,主要看他上电台播音有多少听众点唱。自从《银宫惨史》公演,点唱“太子哭坟”者与日俱增。申曲后起新秀解洪元的名字也就不胫而走。周拍春向他学,化用于自己的唱腔,遂成为滑稽戏主调之一,此乃后话。翌年初秋,他应邀入新雅社,与友谊电台发起选出的“申曲皇后”王雅琴同台合作年余,他烘云托月,进退得当,同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唱才华,不论《孟丽君》中皇甫少华的“哭图”,抑或《董小宛》中顺治帝的“金殿赞美”,都成为电台的热播节目。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2)
    1939年9月10日出版的《鸣英集》中,有张云达所编的《申曲后起同志开篇》,提及我父亲“小辈英雄解洪元,谈吐风雅令人钦,举止大方独冠群”,提及我母亲“孩派坤旦顾月珍,后起之中可造人”,其中尚无我阿姨的只字片语。 光阴荏苒,小辈英雄无计接近孩派坤旦。水中月,镜中花,再好也枉然。他不能不猜测,顾小姐拒同行于千里之外,想必是要结交阔少显贵。大男人的自尊促使他冰冻滚烫的痴念,偏偏梦中的青衫舞者会撑开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 偶然间,他听大阿福叶峰说起,伟乐照相馆托他代约顾月珍小姐去拍一张橱窗照。他颇不以为然,还滴落几句牢骚,认为不必俯就那种搭架子的小花旦。 “不对,不对!”大阿福笑容可掬,急忙申辩,盛赞顾小姐冰清玉洁,朴素端庄,只知唱戏,不知其他,力邀他共同前往,扫除那种莫名其妙的偏见。 他信疑参半。抗战爆发前后,上海滩申曲渐趋繁荣,《申曲日报》应时问世,主编即是叶峰,笔名“大阿福”。他心宽体胖,笑口常开,轻声细语,腿勤笔快;他为人正直,从不捕风捉影,更不播弄是非;他心地纯厚,处处息事宁人,事事隐恶扬善,因此颇受申曲圈内称道。他的赞扬不会虚妄,只是世间浊流横溢,圈内人尘喧嚣,妙龄少女混迹其中,能洁身如玉吗?莫非她真是仙霓社飘飘欲仙的甜姑娘,真是九重天下凡的天帝之女? 约定之日,他早早洗漱,早早恭候在赫德路156号伟乐照相馆门前。焦灼的盼望中,看见两辆黄包车驶近,大约是秋日融融阳光下,大约是信任大阿福,顾小姐未带徒弟,未陪阿嫂,身旁放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太熟悉,太亲切,仿佛蓝印花布包袱上叠印出那块解他饥渴的头帕,散发出一种贴心贴意的温暖,催促他抢前几步代为抱起,耳朵里熨熨帖帖地顺入了一声柔和的道谢。 馆主兼摄影师带学徒迎至门口,想接过蓝印花布包袱未能易手,只能在前面引路入室,喜滋滋介绍馆内特意拢起的炭火,精心安排的布景,背景是画有繁枝阔叶的布幔,布幔前置几盆五彩假花,一张白色小圆桌,一把白色竹藤椅,边说边瞄那个蓝印花布包袱,说这种背景配婚纱礼服最摩登,配西式低领裙装最洋派,他准备了几套,吞吞吐吐地暗示衣裳应该单薄透露一些…… 两个大男人听得有些不耐烦,我父亲忿忿地讥诮是否穿泳装照相最摩登,大阿福温厚地解围,说顾小姐自带了服装。 我母亲细细看,徐徐忖,要求馆主撤花花草草,换素色布幔,用一张锦缎面高背靠椅,然后拎着蓝印花布包袱,进化妆间更衣。 小学徒在馆主的指派下手忙脚乱,嘀嘀咕咕:“这么有名气的小花旦一点不新派,等一歇不晓得要穿啥阿乡的衣裳照相?”两个大男人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 片刻,化妆间的门徐徐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明晃晃罩住门口,旋踵间,一盏盏地黯淡无光。 顾小姐套一件月蓝色的斜襟大褂, 真的太普通,太随意,有几分像乡下村姑。馆主耸耸肩,摊摊手,无奈地摇摇头,磨磨蹭蹭地按亮了灯光,唇角吊着自嘲,把头钻入了黑布中,一刹那,月蓝色大褂褪落地上,露出了缎面的短袖旗袍,白银底色上飞舞着黑色花叶,领口袖边镶压着细细的黑边,外拢薄薄的半透明黑纱背心。 黑白相间,素素淡淡,朦朦胧胧,单纯中逼沁出清醇,曼妙的清醇,超逸尘俗的清醇。 少女羞涩涩轻落靠椅,娇颊斜倚裸露的玉臂,玉臂闪耀出象牙白的光泽,光泽直泻向葱心般的十指,指尖跳跃着点点嫣红的蔻丹;弯弯的眉黛下,嵌一双明净的眼,镶两颗黑色的星,好似从遥远的夜空凝视人间,带几分欲说还羞的情状,含一种新洗婴儿般的纯洁。 小学徒跪跌在地,翘首仰望,眼睛里流淌出长长的惊喜和羡慕。 大阿福憨憨地笑,笑纹从唇角翘向眉梢。我父亲呆坐在侧,心旌摇动,杭嘉湖飘渺的青衫舞者似乎叠化出近在咫尺的甜美少女。月尚垂钩,花才吐蕊,多么想伸出双臂拢住月儿的光华,俯下身躯寻觅花瓣的幽香。 馆主咔嚓咔嚓,连连按动快门,拍了好几张,掀开盖布,眼光像狩猎一样追踪少女,少女目不斜视,披上月蓝色大褂,碎步跑向化装间,门嘭的一声撞上,撞出了馆主的感叹:“照相馆里来过不少摩登女郎,新派美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清清爽爽,安安静静的小姐。顾小姐不像上海滩的小花旦,像啥呢?”他拍拍脑袋,爆出了一句惊呼,“对,对,是东方蒙娜丽莎!” 不久,伟乐照相馆橱窗里展出了大幅的黑白照片,标明:顾月珍——东方蒙娜丽莎。那个时代的上海人,大多熟悉达·芬奇画笔下永恒的微笑。 东方蒙娜丽莎的微笑嵌入我父亲的心岩。也是机缘巧合, 1940年初,大阿福叶峰来后台找他,俯耳转告,拉胡琴放高利贷的周新声组织了新声剧团,从施家剧团挖出十八岁的顾月珍挂头牌,有意聘他为当家小生。他欣然应从,2月8日,他正式加盟新声剧团。如若说照相馆内的心旌摇动是情感冲动,那么,同台演出后,我父亲增添了理智的抉择。 他曾和一代名旦筱月珍演过对手戏,也与申曲皇后王雅琴弦歌唱和,观看正场花旦的眼光挑剔又尖锐。 顾月珍不如筱月珍老辣,不及王雅琴华贵,初挑大梁上台,从从容容,有板有眼,呈现出静柔简淡,甜醇秀婉,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高贵清雅。台下的顾小姐果真一尘不染。淡淡妆,天然样,一袭阴丹士林蓝旗袍是来往装束,一只寻常饭盒放日常晚饭,拒烟酒,谢应酬,洁身自爱。申曲场子的后台,向来喧闹嘈杂。艺人有戏上台,无戏闲聊,结毛线,抽香烟,嗑瓜子,吆五喝六,逗趣谐戏。作为头牌花旦,拥有用薄板隔开的一小角化妆室,平时足不出室,室内雅静无声。起初,闲杂人等喜欢半推门扉,半真半假,抛出几句玩笑嬉戏,玩笑嬉戏黏上了坦然明净的目光,温和歉意的笑容,就像皮球猛地泄了气,缩回了探头探脑的举止,久之无人再去自讨没趣。每每后台电话响起,不少是陌生男子寻找顾小姐,顾小珍代师回答老师在台上,永远在台上;也有轻蜂狂蝶闯入后台,固求顾小姐如何如何,她都温婉谦和地谢绝,由阿嫂陪同回家,若是对方纠缠不休,头牌花旦也不为所动,平静得像一池秋水,眼睛里闪动着湖光,自有一分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有一日,顾小姐的女友,戏迷三小姐受男友重托,专程来后台探访,软磨硬泡请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散夜场后参加一次小聚会,同进少许夜点心,她硬是没有答应。许久,三小姐摔关小化妆室的门,悻悻然发牢骚:“顾月珍麻将不搓,舞厅不去,男朋友不轧,可是白白投了一趟人生!”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3)
    滚滚红尘中,明眸皓齿的少女独标一帜,固守清白,使之拥有了一份无人比肩的清纯和沉香。 我父亲明白了从前的误会。幼时塾师强令背诵的《诗经·桃夭》,忽然跃出脑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东方蒙娜丽莎宛如晨雾迷蒙中飘飞在清清湖面上的一支含露带雨的歌,他一领青衫踏船撑篙追踪飘渺的歌。他追求她,如痴如醉;他呵护她,无微不至。他的执着宽厚稳重首先赢取了顾小珍的相助,知道了意中人平日的节俭和饭盒内的寡淡。他避开意中人持斋的初一、十五,悄悄地在饭盒内添加两块熏鱼,或两片腊肉,或两只油爆虾;他也会在新戏上演前,请小珍指点,选一段适合裁作戏装的衣料暗赠,有小珍斡旋,意中人没有拒绝他的关切和情意。重大转折发生在一次日夜场之间,冬春交替,乍暖还寒,小珍悄悄告知我父亲,老师两颊飞红,声声咳嗽,额角如同灼热的火炭,还叮嘱徒弟不要张扬。我父亲拎起雨伞,掀开了春雷滚动的雨帘。于是,我母亲看见了一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两肩留有深色雨痕的西装,从西服内装里掏出的小小的干干爽爽的白色药袋,以及脸上写满的赤裸裸的疼爱,这种赤裸裸疼爱在这个东方巴黎的纸醉金迷中已经很少见到;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服用西药,果真药到烧退咳止,顺利地唱完夜场。大幕闭合,我父亲匆匆卸装,再度叩响小化妆室的门,详细指导如何继续服药。阿嫂来接小姑,听解先生说病道药,急煎煎地念叨:“金妹,金妹,侬哪能啦?啥地方不舒服?” “金妹?金妹?侬是金妹?”我父亲急切中握住了意中人的纤指,生怕这个金妹飞逝,再看金妹眼角窘出了泪,复慌慌抽手,细细辨认,看得少女粉颈低垂,两颊羞红。“七年前,七年前,侬阿是那个小金妹?在南市大东门王家嘴角大东浴室楼上,大东戏院后台角落里……”我父亲喃喃细语,我母亲渐渐抬起下颏,两人目光相撞,迸出了火花,记忆像抽出头的蚕丝,晶莹雪洁,连绵不断。时光悠悠倒流,女孩初涉艺圈,初露光华,被吃戏醋的师姐打了一记耳光,蜷缩在暗角哭泣。那时,我父亲正追随夏福麟,加盟顾泉笙领班的花月社,看见了大欺小的一幕,激起了少年侠义的心,他踅入暗角,抽出我奶奶为他备好的雪白手帕,轻轻搭上女孩的细手,压低声音劝:“揩揩眼泪,不要哭了,不要太顶真,哭坏了身体自己吃亏。”小女孩抬起泪眼,望望素昧平生的相劝者。 梨花带雨,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黑亮亮的眼睛恰如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少男少女,天真无邪地默默对视,依稀记下双方稚嫩的容颜。 “侬叫啥名字?屋里住在啥地方?”少年憨憨地问。 “我,我叫金妹…… ”小女孩怯怯地答,语未完,看见了老师顾泉笙走近的身影。 不久,我父亲耳闻挨打的女孩遁入了尼庵。他与女孩无亲无故,萍水相逢,不便过多关注。之后,他飘泊杭嘉湖,女孩的身影溶入了水光云海,模糊不清。偶然静处,记忆里会浮出那双星星般的眼睛,心湖中会荡出迷惘的小船:想不到尘世间,有比自己更倔强的女儿家,不知她来自何处,归向何方,真的是青灯素卷了却青春吗? 七度春花红,女大十八变,相逢不相识,偶然间往事重温,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平添了几分相亲相知。 女人太容易被感动,善良的女人更容易被感动。数日后,大男人被允准代替阿嫂充当护花使者。每每散夜场,我父亲小心相送,途中遇雨,他雇辆黄包车请顾小姐坐,自己撑伞在车后奔跑,还振振有词,说是分坐两辆车他不放心,跟在车后跑,心里踏实。我母亲怎忍心大男人雨中跟车奔跑,频频回顾,屡屡劝阻,眼角涌出粒粒热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滚落。一个弃儿,来到人间,几曾拥有一位异性这样的关爱,这样的呵护。 解顾相恋佳话在申曲圈内外沸沸扬扬。 我奶奶横加干预和阻拦,她身旁早有个未来的儿媳徐云芳。一场激烈的母子战争爆发。我奶奶责问儿子记不记得小妹之死?记不记得云芳是小妹的同窗好友,记不记得云芳数年如一日替他们兄妹侍奉老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1931年端午节刚过,我父亲正在徐家汇法华镇唱高台,收到了绿衣邮差东寻西找送进唱戏大棚的电报:“妹亡,速归。”四个字像火舌舔焦了少年的心,慌忙忙冲回南市张家弄的帽子店,只见我奶奶痴坐床边,神情木然,目光滞涩。邻居阿姨好婆悄悄告知:小妹病故,解李氏先是嚎啕大哭,哭干了泪,就不吃不喝不睡,自说自话自语,怕是得了失心疯。爱子声声唤,唤回了母亲的魂,唤不回乖巧玲珑小妹的命。如若说,我祖父驾鹤西逝,我父亲尚处于混沌;那么小妹的夭折,像锋利的冰镐重重地洞穿了他的混沌。他初初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向泪池枯涸的母亲保证,今后他会代替小妹,孝顺高堂。 少年郎有心无力,他飘泊江湖,寻觅出路,代替小妹相陪老母的是徐云芳,这个女孩是小妹的同窗,家居南市城隍庙附近三牌楼,跟李氏帽子店相近。徐父鳏居,在面粉贸易所当职员,无暇照拂女儿,云芳常在帽子店与小妹做伴。小妹罹伤寒夭折,徐父让云芳认我奶奶当过房娘。数载后,徐父撒手人寰,临终托孤,把女儿交付给我奶奶。我奶奶喜欢云芳温厚本分勤快,请算命先生测合独子和云芳的生辰八字,果然是天作地合,多子多福,大吉大利。我父亲从杭嘉湖归来,和云芳兄妹相称,不肯接受老母亲定下的姻缘。他感谢云芳对老母的照顾,承认云芳的善良忠厚,心底里认为云芳是旧式的黄花闺女,不是他所期望的梦中情人。 我奶奶无休止的“苦口婆心”逼出了儿子的反抗。他整理好帆布箱,扬言要离家出走。云芳哭成了泪人儿,长跪在我奶奶脚下,诚诚恳恳地说,她愿意永远当妈的女儿,洪元阿哥的小妹。 云芳的厚道和退让成全了我父亲,我奶奶益发疼爱难舍,脱口指责儿子的意中人瘦小单薄,少有福相,夸赞云芳有子女相,定能传宗接代,子嗣兴旺。 应该说,我奶奶眼光老辣,所言不差。后来我奶奶把云芳嫁给浦东洋泾小学的语文老师黄振南,黄叔叔成为我家的亲戚。我父母谢世后,他向我透露其亲戚身份的缘由,并自豪地说,徐云芳生育四男两女,相夫教子,以致门庭芬芳。 父母的人生智慧和良苦用心,常常被儿女当作迂腐和嗦,不屑一顾。 如若我父亲和云芳婚配,也许,他后半生不会那么沉重,那么压抑,也不会始终背负着偿还不清的精神债务。 姻缘,月下老人一线牵,可惜他老眼昏花,思维迟钝,错配了多少怨偶。 我父亲闯过家庭关,频频催促意中人完婚,屡屡得不到肯定的答复。那年代妇女盛行早婚,所谓“十三岁做娘天下通”,年华流逝二十春就算大龄,潜伏着当老姑娘的危机。我父亲暗暗猜测,意中人迟迟拖延,莫非听到了母子争吵的闲言碎语。不是,我想不是,因为我舅妈曾肯定地说过:小姑婚前曾担心解洪元嗜赌。此言合乎情理。我母亲从小目睹我外婆迷恋牌局,不会愿意未来的夫君赌钱成瘾,又不便过多干预大男人赌钱散心。我母亲反复思忖,提出男方必须存足六千老法币,方议婚事。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4)
    六千老法币,不是小数,当时上海最大的游乐场“大世界”的门票是五元钱。我母亲此举是不是逼迫郎君戒绝赌瘾?其良苦用心我不得而知。 运来天地皆同力。1941年1月9日,上海沪剧社在皇后剧场隆重启幕,从此,申曲易名沪剧。上海沪剧社的老板是新光大戏院经理夏连良,他有刺猬般的硬刺,其老头子芮庆荣是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之一;他有蚊香般的心眼,紧紧攥住发孤岛财的机遇。上海沪剧社的广告词标榜:“申曲界、电影界、话剧界的联合阵线”,“布景道具电影化,演出台步话剧化,唱词说白申曲化”,既使申曲迷耳目一新,也吸引了部分电影、话剧观众。打炮戏是改编美国米高梅影片公司1940年出品的《魂断蓝桥》,随之隆重推出夏衍的现实主义剧作《上海屋檐下》;话剧《岳飞》被禁,沪剧易名为《风波亭》堂皇面世,在当局尚未醒悟之前,先赢得连日客满,观众挤破售票房,淤塞戏院前的马路。一时间,上海沪剧社众所瞩目,正场花旦王雅琴、小生解洪元双星灿烂。我父亲活跃于申曲向沪剧的转折路口,迅速成为沪剧四大小生之一。他不仅在台上西装古装便装潇洒自如,而且担当了后台主任、剧务部成员等职,全力推动沪剧更贴近东方巴黎大都会的脉搏。事业的成功,使男子散发出成熟、伟岸的气息,充满着魅力。1941年的初夏四马路大鸿运酒家,喜幛悬,红烛闹。我父亲表面上疏淡随意,实际上克勤克俭,已有积蓄加上丰厚包银,很快储足六千法币,娶来了心仪已久的意中人,筑暖巢于“大世界”对面的亨昌里,有情人终成神仙眷属。 新婚燕尔的日子像涂抹了润滑油,翌年年初,旧历腊月二十七,我母亲往胡少堂医所诊出了喜脉。大年夜,我父母唱完了暖台戏,夏连良老板殷勤留请他们后台守岁。我母亲明白留请守岁实为拖人参赌,沪剧社乔迁所在的璇宫剧场后台就设有专门赌场。她暗中思忖,花烛之后,丈夫如影相伴,绝少接近牌桌;辞岁之夜,又逢喜兆,不宜阻拦男人苦中作乐。于是她雇车先归,夜半朦胧,黎明惊醒,只觉得汗淋淋,拂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她舒臂抚摸相依的枕头,没有脸颊的温暖,没有浓发的稠厚,冰凉,一片冰凉。她迟疑地缩回手,揉揉睡眼,侧身观看,身旁空空荡荡,被褥平平坦坦。她穿上棉袍,趿上拖鞋,走近窗户,窗户上凝结着冰冻。我母亲用纤指一笔一画,写出了洪元,一个接一个,满满一窗的洪元,见不到他归来的身影。 日上三竿,模糊了窗上的笔画,揪紧了盼者的芳心。一年前,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上海沦为鬼魅横行的黑暗世界。日本宪兵恣意拘捕和枪杀无辜市民,几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丈夫会不会横遭不测呢?我母亲越思越想越恐慌,草草梳洗,穿靴提包,要去璇宫寻个究竟。楼梯响,门锁开,撞入一个人,衣衫凌乱,目光呆滞,正是我父亲。 “侬哪能啦?出了啥事情?”忙忙地,我母亲倒一杯热水,捧给丈夫,劝丈夫暖暖身体,耐心等待他的解释。 半晌,我父亲讪讪地启齿:“我输铜钿啦!” “难得白相相,新年新岁,输了只当买花炮,去去晦气。”也许是焦灼过甚,思虑过重,听说仅仅赌输了钱,为妻者温柔地宽慰丈夫。 丈夫的喉结却滑上滑下,吞咽下含在舌尖的话。 演艺人家逢年比平时更繁忙。风言风语刮进我母亲的耳朵,除夕守岁,丈夫输去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输了多少,我母亲无意过问。婚后,丈夫执意独力承担亨昌里的一切开支,从不向她索取半文。她相信,大男人撑得起一片绿阴。只是她有些心疼除夕后丈夫超常的奔波,每日迟睡早起,匆匆外出,或言会朋友,或言找生财之道,想来定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要来临的小生命。我母亲知道挣钱不易,膏药旗横行的上海滩市面萧条,夏连良为招徕观众,举办上海沪剧社成立一周年纪念演出,盛邀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影星剪彩,推出他们夫妻参与主演的大型惊险剧目《新美人计》,海报不仅张贴于商店橱窗和街衢两旁,而且粘贴于有轨电车车头,丁丁当当地把新奇刺激撒满马路。花招翻尽,也仅仅火爆了几场,止不住江河日下的业务清淡。 忽一日,夫妻双双同去唱电台,二房东拦住了大男人,说是解老板拖欠房租,并且借账到期不还。我父亲满脸通红,活像烤熟了的龙虾,拉扯二房东的衣袖,说是有话改日再商量。我母亲看出蹊跷,问清了房租和借款本息,返身入房,取出私蓄,如数付清。二房东满意地点点钞票,临去甩下一句冷诮:“明明有铜钿,为啥东推西推,拖了这么多日子!”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明净的眼睛,像两颗天际的星星,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不必掩饰,也不必躲闪。我父亲摇摇头,苦着脸,咽了两口唾沫,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从抽屉拈出一只小酒杯,徐徐地斟,酒平杯面,再斟,高出杯面,未溢。他连灌三杯,借酒盖脸,道出了火辣辣的真情。除夕夜狂赌,赌光了全部积蓄,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还抵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这些日子,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一夜豪赌,结局之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莫非是夏连良设下圈套,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若你家有急难,向他求借,求不到一分半毫;若你赌红了眼,赌输了钱,他慷慨地提供赌资。戏老板也是赌老板,坐稳赢家的交椅。赌台黑幕无数,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死一般地沉寂,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击穿了暖巢的温馨,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仅仅房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那时节,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租房需付定金,而定金往往索取金条。这间小小的东厢房,租赁之时,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对娇妻隐瞒,是想独自承担,一旦事泄,就坦荡荡地静候娇妻宣泄愤怒:或骂,或吵,或打,或摔物品,或闹分手。万万想不到,柔弱的妻室无有一言半语,默默地落泪,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他拧来热毛巾,笨笨地说:“我闯的祸,我会想办法,侬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微启玉齿,道出心中所思所想,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多接堂会,搬出这间屋,回我娘家住,苦熬几个月,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修千年方能共枕。我父亲情涌心田,揽妻入怀,金石掷地般发誓 :“我再不赌铜钿,再赌……”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5)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幽幽地说:“男人白相相不算啥,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人很难拒绝它,很容易沉迷它。遭遇这种考验,情感是单薄的,脆弱的,容易倾斜,容易变异,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格的化身,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不能单指望情感,更多的需要责任。我父亲尚未成熟,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今后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但是,他有发自肺腑的爱。阳光下未必都是爱,爱之下一片阳光。他关切怀孕的妻子,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听侬的,不过,回娘家去住矮棚棚,忒委屈侬啦。我去跟大姨妈商量,回嵩山路好哇,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躲也躲不开,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矮棚棚,会晓得做人要有志气,要努力!”无意之中,“矮棚棚”三字刺痛了我母亲,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夫陪妻回娘家,带上两瓶烧酒,一条腊肉。出门时,天阴,灰蒙蒙的云团,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不久,小雪花悄然飘落,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相依而行。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低声和丈夫商议,不如由她单独归去,也许比较顺利。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他曾对我说,老岳父靠手糊口,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每每看见他,脸色就像钢铁铸成的面具,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小夫妻上门投靠,错在女婿,女婿不去是上策。一把伞,小夫妻推来让去,最后仍交给妻子,丈夫说雪不大,跑几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土路变得泥泞泞滑溜溜,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知等了多久,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慌忙忙冲出弄堂,殷切切搀扶娇妻,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再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才觉得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先暖一暖,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敞开大衣,拥妻入怀,微倾伞盖,遮隔了雨雪,遮隔了视线,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皲裂的双唇,诚恳地回答:“委屈侬啦,让侬等这么多辰光,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输了这么多铜钿,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有啥对不起,侬就是我,我就是侬,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输掉这么多铜钿,我也心疼,不过,侬对我好,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茫茫人海中,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那感觉自会刻骨铭心,终身相伴。 远远的,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那是我奶奶。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大上海,飘荡着(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3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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