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 4 部分阅读

    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重重叠叠的场景堆积在小女孩的心上,堆积出对“戏子”两字深深的恐惧,天崩地裂的恐惧。 正当我母亲惧怕“戏子”两字,我阿姨确鲜蹦活跳地想名列戏子门墙。她俩相差三岁,丁阿姨 1923 年 11 月 12 日出生于上海虹口虬江桥畔外婆家。她母亲石桂娥随娘家从浦东迁浦西,进湖丝栈当缫丝女工,相恋从湖州双林潘家兜来的临时工潘成忠,婚事蒙受全家非议。那时的上海人,门户之见很深。浦西人看不起浦东人,指之为“乡下人”。浦东人千方百计过了江,怎么会接纳一个外乡人、一个临时工呢?不受欢迎的毛脚女婿挤住丈人家,连累妻子一起承受冷言冷语。 倔强的石桂娥忍住泪,忍住痛,给长女起名银男,希望能引来弟弟。她每天带银男去湖丝栈,把车肚权当摇篮。那个阴暗、闷热、潮湿的缫丝房不啻是人间地狱。我阿姨天生不怕苦难,自顾自苦中作乐,她最早的记忆是雪白晶亮的蚕丝,牵引得她手舞足蹈;迷迷茫茫的雾气,烘托着她跃跃欲起,乱乱哄哄的嘈杂,逗弄得她咿咿呀呀地应和歌唱;连缫丝锅溅出的开水灼伤了她,她也不哭不喊,像条鳗鱼在车肚里弹跳,向沸腾的开水、污浊的空气拼命挥动小拳头。 女工们披星戴月进出厂门,“从鸟叫做到鬼叫”,无人关注活泼泼的女婴。某日下工时分,一位女工找桂娥,偶然看见女婴的淘气,老蓝布蜡烛包早被折腾散,托起一朵像在风中舞蹈的白梨花。女工脱口而出:“桂娥姐,这个小囡蛮像唱戏的小花旦。” 石桂娥脸色阴沉,强咽气恼,头胎生女,非她所愿,且新生儿小嘴右下角有一颗黑痣,好事者窃窃私议,有说命硬克长辈,有说长大属阴冷之流。流言蜚语钝割她的心,女婴带至车间,莫名其妙被小姐妹说成小花旦。她天经地义地认为,唱戏的都是下三烂,来世再不能投人身。 母亲的恐惧无力改变女儿的命运。车肚里的小花旦长成了六岁的老江湖。银男引来了弟妹,在家帮忙照看。湖丝栈的摇篮摇出了大胆、泼辣的野性。她看不起小女孩叽叽喳喳小男孩打打闹闹,喜欢抽空溜出门独自野游野逛。那时虬江桥一带,有“敲白地”的流浪艺人,也有卖洋线团的唱着小曲招徕顾客。卖唱者花言巧语说说唱唱,围观者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那份热闹火红嘈杂勾连出她对湖丝栈的朦胧记忆。她拱开人群,钻到最前边,歪起小脑袋,看得有滋有味,以后她出门遍觅琴声,多看多听记熟了两支小曲《手扶栏杆》和《哭七七》。她自然不懂唱词内容,边唱边照瓢画葫芦,嬉笑抹泪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跑江湖艺人。有的邻居惊奇小孩的聪明伶俐,给她起个绰号:“六岁的老江湖”。 “六岁的老江湖”辨不清绰号的褒贬,窃窃自喜能拔萃于其他小孩,成为邻居围观的中心,赢得大人的赞赏。旁人告诉她,比唱小曲更好听更好看的是戏台,小小的心眼里装进了一个大大的愿望:去戏台看戏。她去老虎灶泡开水,要路经虬江路小菜场,小菜场楼上戏班开锣,脆亮亮的锣声、若隐若现的唱腔撩拨得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痴痴地黏留在楼下。有一次,她忍不住内心对戏台的饥渴,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冒冒失失地拖牢一位正要入场的陌生人,爷叔伯伯叫得山响,如愿以偿地跟进了场。场内正演苏北盐城戏《三请樊梨花》,樊梨花那长长的雉尾,五彩的绣衣,迷住了爱戏的女孩。她忘记了手中的铜壶,滚烫的老虎灶,沉浸在绚丽华美的花花世界。曲终人散,她东张西望,钻进了后台,寻见了班主,央求收留她学戏唱戏。班主喜欢这个野恣活泼的女孩,要她回家恳求大人放行。石桂娥闻听脸转青,手发凉,斩断了女儿第一次的戏曲缘。女儿无法忘记戏台上的花花世界,打墙觅缝找机会随远方亲戚去闸北山阳楼看申曲《白兔记》,本地言本地腔听得明白亲近,遥远的悲欢离合富贵荣华搔弄得心醉神迷,她幻想自己扮梳荸荠头的咬脐郎,殷殷希望拜演李三娘的丁婉娥当老师,自然再度受到母亲的峻拒。我阿姨担心多病的母亲气恼夭亡,第二次忍痛割舍戏曲缘。 1932 年淞沪战争爆发,石家住房化为瓦砾,湖丝栈关门歇业,潘成忠一家流落难民收容所。同年深秋,石桂娥脆弱的生命之弦崩折,遗下两女一子,银男为长。长女卖身葬母,乃是千百年流传的旧俗。 旧俗遭遇丁阿姨的拼死抵抗。披麻戴孝的雪白小人,紧紧抱住阿爹潘成忠的腿,口口声声地叫嚷:“我要唱戏,我要唱戏,我不去做童养媳!”戏台上花花世界勾走了小女孩的魂,她厌烦日常生活的贫困粗糙庸常,翘首引颈地向往歌声中的花团锦簇,云雾缭绕,怎么肯去做人下人、苦煞人的童养媳? 潘成忠苦苦相劝:“银男啊银男,侬姆妈尸体还摊在门板上,棺材店要银洋钿呀!”未来的公爹在旁帮腔:“银男侬跟我去,我会待侬像亲生囡一样。”任凭两个大男人说得口干舌燥,小女孩充耳不闻寸步不让。大人失去了耐心,动手拉扯,小女孩蹬足踢腿保护自己,杀猪般地大哭大喊,嚎得江河倒流,日月失色。她心中明白,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缘,若错失时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登上花花绿绿的戏台。 谁也想不到,小小女孩这么泼辣,这么蛮顽野性。事情闹成了僵局,恰其时,潘成忠的姐姐,遥知弟弟穷途末路,欲卖亲生女,急急风风直扑上海,见到双眼哭成小红桃的银男,一把搂入怀内,擦净了女孩的眼泪,问清了女孩的心愿,利利索索地抖开青花包袱,爽爽快快地捧出白花花五十块大银洋,以不容违拗的口吻告诉弟弟:“这个小囡归我,我作主,让她去学戏!” 潘家姑妈嫁于南浔镇上魏家长子。魏家本殷实富户,乡下广有田产,上海拥有十六家纱厂。魏家两兄弟沉溺烟榻,抽垮了好几爿纱厂,抽干了青壮年华的精气血魂,三十多岁,相继命归黄泉。长嫂理家,制住了下滑颓势,抚养了魏姓子侄,惠泽了潘家手足。间不容发之际,潘家姑妈如神仙下凡,拯救了危如累卵的小女孩。小女孩不错眼神地凝望姑妈,姑妈青衣青裤青布鞋,油光水滑的发髻纹丝不乱,鹰翅一般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姑妈之恩永铭于心,姑妈之容融化于血,从姑妈处承接的豪情喷涌出口:“姑妈,我将来要像侬一样,赚交交关关的大银洋!”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3)
    “乖银男,有志气。”姑妈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复掩来一丝忧虑,语气稳重低沉:“银男,侬还不晓得吃开口饭的苦,侬一定要唱戏,自家拿定主意,再苦再累,也要咬紧牙关闯过去!” 姑妈的金玉良言重重地砸入小女孩的心坎。 1933 年岁初,银男拜丁婉娥为师,立下九年关书,踏上从艺之路。神仙般的姑妈离去了,父亲携带弟妹回乡了,九岁的女孩孤单单、清冷冷,洁白的心坠入万花筒般的申曲圈,稚嫩的肌肤去抵御难以胜数的风霜刀剑,连痛哭一场的地方也很难寻觅。没人疼爱,没地方宣泄痛楚,强咽下苦难把泪水嚼出坚硬,嚼出娇蛮,渐渐地,小女孩遗忘了自己叫银男,遗忘了眼泪的滋味,膨胀起来的是穷孩子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 丁婉娥为她取艺名丁是娥,一则银男是她的娥,再则希望银男像苏滩名旦孙是娥那样头角峥嵘,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远远的霓虹灯牌子向她展示出美丽和光艳,小艺徒牢牢铭记: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用尽心力缩短两者的距离,希求早早唱红,早早出名,成为名噪上海滩的大花旦。 丁阿姨拥有出奇的乖巧伶俐,无数的花招妙技。她从小与学堂无缘,目不识丁,狠下心边学艺边认字。小艺徒们整天忙碌,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戏班内任何老先生都可以差遣他们去买香烟,端馄饨,泡开水。有的小艺徒嫌累,丁阿姨却抢着跑腿,一方面讨老先生喜欢可以多学曲子,一方面买东西也可以借机认字。香烟盒上有字,她记住有女人头像的叫“美丽牌香烟”,有强盗持刀的叫“老刀牌香烟”,有只老鼠的叫“金鼠牌香烟”,有个门楼的叫“前门牌香烟”……一只只香烟壳子,成了她的识字课本,美丽的“丽”,繁体笔画太多,记了几次写不清。后来她看见丁婉娥的女儿小娥有一盒看图识字卡片,羡慕得眼睛发直,借陪小娥玩耍的机会认方块字,学会了“鹿”字,联想到“鹿”字上再加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就是繁体的“”字。一个难字顺利攻克。 有一次,丁婉娥差她去四马路的“肫肝大王”店买鸭肫肝。她觉得水牌上的“鸭肫肝”三字很面熟,因为她常替老先生们买馄饨或猪肝面,也买过鸭爪鸭翅膀,记熟了这些字,却把肫和饨混为一体。小女孩有心炫耀,踮脚尖,扯嗓门,一字一顿,节奏分明地喊:“吾、要、买、五、只、鸭、饨、肝。”旁边的顾客笑得前仰后合,店伙计也幽她一默:“小姑娘,我这里是‘肫肝大王‘,侬倒是读白字大王!”丁阿姨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地问:“哪个字读错啦?”有位顾客喜欢女孩的洒脱,仔仔细细地教给她,她对路遇的老师深深鞠躬,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侬,不当白字大王,就不会多认得一个字。”这回轮到店伙计拍脑袋惊叹:“谁家生出这么个精灵?” 人世间罕见的聪颖、慧黠和超越年龄的老练泼辣,何愁不能迅速走红、点燃霓虹灯的熠熠红光呢? 命运最爱捉弄人。她随老师周转于上海游乐场、公司场子,也被老师租借给江湖戏班,闯荡杭嘉湖和苏常锡一带集镇,在雪地里唱过堂会,在茶馆里讨过铜板,在流氓的欺压下,一上午学会了一段污秽不堪的唱段,化解了一场大祸。小艺徒再伶俐,再泼辣,脚尖旋转也飞不上霓虹灯。 1936 年春夏之交,丁婉娥成立以唱戏为主的小囡班,后称为婉社儿童申曲班,历时两载有余;丁阿姨的艺名被改为“小小婉娥”,成为小囡班的台柱。小囡班名声不小,小小婉娥在看客眼中只是小囡扮大人有趣而已,无人会捧她蹿红霓虹灯。 小囡班解散,我阿姨恢复丁是娥艺名,伴随三度春花烂漫,先后跨入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新组建的鸣英剧团以及文月社易名的文滨剧团。本以为百伶百俐,见多识广,又是小囡班的台柱,可以舒枝展叶,拥有灿烂的绽放。何曾想仍沉埋于“七客一过路”,仍屈就于配角。她急于一鸣惊人,台上充当过路人,殷切切自添唱句,得意洋洋中唱反季节,引起看客讪笑;有幸参加申曲影片拍摄,不甘心当配角,不满意自己的唱段被删,串通琴师趁镜头摇向自己时扯高嗓门起唱,导演惊呼“卡脱”;丁阿姨错把“卡脱”当“揩脱”,放肆地大喊大叫:“不要揩脱呀,我还要唱两声!”胆大包天无理取闹惹恼了电影导演,差点把小姑娘轰出现场;最可怜满师之后第一次登台,想当红角儿,想出满堂彩,顾及了请人送花篮助兴,却缺少银元制做新衣亮相,偏偏耳尖尖捕捉到台下对自己衣着打扮的挑剔贬损,闹得心慌意乱唱得荒腔走板。 幸运女神在急切者眼中是跛子。我存有一张文滨剧团的申曲海报照片。 20 世纪 80 年代,我走访原班主筱文滨,他忆及,那是 1940 年初,丁是娥再度加盟,剧团表示优渥有加和抬举新人,特意在海报上标明:“天赋聪明伶俐花旦丁是娥”破例放大字号列于出演名单的第三行正中。他还津津乐道:“侬不要看丁是娥现在大红大紫,当初进‘文滨‘穷得衣衫不整。鞋有破洞,脚无袜子,我送她一块银元,让她买新鞋袜,她恭恭敬敬三鞠躬,连连说:‘谢谢伯伯,谢谢伯伯!‘”我曾希图丁阿姨证实这份厚爱,她神情淡漠,不屑回顾;我不肯放弃,穷追不舍,她扫我一眼,亮亮的目光溢出一缕肃杀之气,扔出一句话,冷冷的语气射出一股郁愤之情:“筱文滨这个老先生!真是……名字放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三路花旦!” 猛觉出我的孟浪和冒犯。贵为沪剧女皇,她不避讳童年的穷,少年的窘,可从未听她漏出一星半点童子生旦时未能成名。您替她想想:六岁的老江湖,九岁的小童伶,七八载泼命地争,赤手空拳地争,孤苦伶仃地争,无法无天地争,争出人头地,争鹤立鸡群,争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争赚白花花的大银洋。热腾腾的欲望横遭冰霜摧折,小荷尖尖的童子生与花旦桂冠擦肩而过,与大都会炫目的霓虹灯久久无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伤?什么样的恨?粒粒冰屑凝冻于一颗少女心,滋生出永远没有安宁和幸福,滋生出一生为人的自恋、娇蛮和泼辣。 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们将带着这些记忆走向成熟。丁阿姨泼命未能争来童子生旦一举成名,我母亲却悄然成为童子生旦的一颗新星。她和丁阿姨同年跨入申曲门槛。我母亲八岁那年,十七岁的阿哥顾乃昌和十六岁的顾玲娣拜堂成亲。顾玲娣憨厚壮实,手脚勤快,担起琐琐碎碎的家务,也挑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她连产三胎男婴,头胎二胎先后夭折,第三胎侥幸保住,小名三毛。第四胎女婴,刚满月被我外公送入育婴堂。不要怪我外公心狠。他白了头,弯了腰,仍旧家徒四壁,糊口艰难,搓板上的日子把心磨出了茧,把脾气磨得越来越暴躁。他怨天道不公,咒世路艰险,骂人心叵测,经常找碴闹事,把一腔愤怒发泄在无辜的家人身上。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4)
    我母亲知道不能再拖累我外公,应当自找生路。她日日奔波,苦苦寻觅,在缫丝厂门外排过招工的队,在纺纱厂工头面前求过入门的情,也在码头上痴痴地傻望扛大包的工人。一个纤弱、瘦小,发育不良的女孩,何处能给她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走投无路,四处碰壁,米店老板苦口婆心地劝,喜欢上拉胡琴的阿哥暗地里拱,左邻右舍的姑婆们好心地担忧,这么单薄的女孩能做什么事?现在年龄小,尚可以学唱,否则将来不能卖唱只能卖身。 唱戏?小女孩清晰地记得我外公的暴怒;不唱戏,生路又在哪里?她悄悄求教我外婆。我外婆半晌无语,越数日,偷偷告知女儿,她打听到堂弟的下落,想求堂弟看看小姑娘会不会唱出名堂;若要拜师,拜师的三十块大洋能不能帮忙筹措?她很严肃地告诫女儿,这件事务必要瞒过我外公。 1933 年早春,母女俩寻至王无能栖身的旅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母亲见到了被我外公诅咒的堂舅,堂舅蜷缩于黑糊糊的床榻,笼罩于灰蒙蒙的烟雾,对侧立在旁的母女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房间里游走着奇异的香味,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急切间想不清是什么花香,淡淡的迷迷茫茫的,使我母亲有些头晕,有些胆怯,有些慌神,心旌摇乱之际,益发觉得堂舅像个发育不良的怪童,像个隐匿阴晦洞窟的男巫,她几乎要认同我外公的诅咒,希望尽早离开,脚步轻轻向门边滑移。 我外婆紧紧拉牢女儿的手,费尽周折找见堂弟,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王无能过足了烟瘾,伸伸懒腿,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趿拉拖鞋,脚尖刚落地,笑语溜出唇:“啥地方的好风,吹来了我的好亲眷?快快坐,快快坐,不要立酸了脚。” 蛮随和,蛮亲近,没架子,无凶相,我母亲放大胆子,定定地看着堂舅。堂舅脸上堆满了晦暗,瘦骨撑不起衣衫,好像随时随地会被风刮走。 “这个阿囡,是金妹吧?阿囡的眼睛生得真好,像是天上的星星,看得娘舅心里发毛。娘舅百无一能,没啥出息,侬不要笑话娘舅。” 几句话搅动了我母亲内心的酸楚,堂舅无家无业,身单力薄,以戏为生,想必是出于无奈,不知不觉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亲近,低低地叫了声:“娘舅!” 我外婆乘机道出此行原委,王无能收敛玩笑,悠悠长叹:“金妹命里缺金,也要吃开口饭,像我一样,命苦呀!小姑娘长得清秀,唱两声听听好吗?” 如黄莺出谷,似清泉滴石。清凌凌的歌声抖散了王无能的愁眉,满脸荡漾起水纹似的笑意。他连连喊:“ ok , ok ,阿囡唱得刮刮叫,她的拜师钱我来出。” 其实,这时的王无能,吸毒成瘾,身无余财。他素常爱惜人才,何况又是自家的外甥女。他遍搜衣裳口袋,皮包皮夹,尚凑不足三十元大洋,随手扯下搭在椅背上的皮袍,一并递给堂姐,掷地有声地说:“当了就够了!” 我外婆迟迟疑疑,想不到堂弟会落魄如许,真不该再给他添麻烦。 王无能指指那根乌黑发亮的烟枪,咧嘴苦笑,自我解嘲:“拿去,拿去,侬不拿去,它也要拿去。” 我外婆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 “慢!”王无能唤回母女俩,转身从衣箱里拖出两件半新的长衫,“阿囡上台要穿得光鲜点,拿去改一改,改一改……”王无能的嗓音添了哭腔,也许他预感自己的舞台生涯接近尾声。 我母亲眼角湿漉漉,流出了一句潮润润的感激:“娘舅,等我赚了铜钿,一定加倍还给侬。” “还啥还!侬这个小囡,将来出道了,不要忘记在菩萨面前替娘舅多烧几炷高香!”王无能掏出一块半旧手帕,替女孩擦去泪珠,乐呵呵地说笑逗趣。 一语成谶。同年 11 月 22 日,王无能撒手人寰,享年四十春。我母亲已经拜申曲艺人顾泉笙为师,当时顾泉笙组班的花月社在南市一带颇有盛名。师傅为她起艺名顾月珍,希望她能步申曲名旦筱月珍后尘,红遍上海滩。一日,她在后台突然听见无线电里播放《哭王无能》的开篇,惊惧惶恐,信疑参半,焦灼灼捱到夜场结束,急匆匆奔归草屋。 我外婆未语先落泪,泪水溅出了堂弟的辛酸下场。堂弟染烟瘾,伤元气,因躲避巡警查房,仓惶逃离旅社。孰料惊惧于先,寒风夜袭于后,归则病于痢疾。上海人有句歇后语:“烟枪拉痢疾——九死一生。”堂弟染病,未告堂姐,不忍给挣扎于贫困线上的堂姐添愁。待茶房报信,堂弟已然入棺成殓。出殡之日,王无能之后的独角戏名角汪笑笑、刘春山扶柩缓行,经西藏路新世界,百姓聚众相送,路为之塞…… “有这么许多人送他,侬堂舅是个好人哟!”我外婆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如同一声霹雳当头炸响,震得我母亲浑身酥麻麻。她抽抽噎噎地说:“娘舅是好人,不抽鸦片就好了。” “真是个小囡,吃开口饭抽鸦片算啥?连筱月珍也抽鸦片,多少人又抽又赌又嫖又酒水糊涂……”我外婆见女儿的脸色比雪还苍白,猛地咽下滑出舌尖的话。 小女孩自然不晓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内当家积劳成疾,误信鸦片能疗顽症,最终染毒成瘾,命脉枯竭。她只知筱月珍大红大紫,自己的艺名是慕名附骥。旁人常常故意逗趣:“小艺徒和红名伶唱腔有几分相像。”她躲无路,退无门,逼得实话实说:“我要是真的像筱月珍,睡梦里也会笑出来。” 笑声拧出了泪,向往碎裂成扎眼的玻璃碴。稚嫩的心辨不清人性的繁复,梳不开长长短短的忧虑,茫茫然跟随我外婆为老娘舅烧香。初初步入观音堂,那袅袅香烟,点点烛光,声声木鱼,交织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恬淡,心为之一静。仿佛少女的不安灵魂突然找到了可以安放妥帖的地方。自拜师学艺,她自立戒条,恪守本分,娘舅的突然谢世坚固了她的心意:身入万花筒,少交际,少应酬,不尚浮华,不慕虚荣,远远地躲避尘嚣,足踏实地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唱红。 何处可避尘嚣?茫茫苦海,漫漫长夜,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一个少女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一盏明灯,一轮皓月。她常常三更起床,披残星,踏昏暗,跑去静安寺或玉佛寺,争烧头香,虔诚地祷告,祷告菩萨超度娘舅,早投人身转世;祷告菩萨保佑自己清清白白地做人唱戏。 我母亲跨入申曲门槛,我外公浑然不知,全家人帮他遮掩蒙瞒,推说进纱厂当了女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风声走漏,我外公目眦俱裂,怒吼震碎了屋瓦,抄竹篦要打死金妹。我外婆拦,我娘舅挡,小三毛吓得把小脑袋钻进娘的怀抱。左邻右舍探头伸脑,生怕我外公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把竹篦落在劝说者身上。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5)
    惹祸的少女不躲不闪,清清朗朗地表白:“大爹,我的命是侬捡来的,侬要拿就拿去。我现在大啦,总要寻一条生路,学唱戏,我不学抽鸦片,不学赌铜钿。我要清清白白地唱戏,唱好唱红,让人家看得起我。” 一席话如同一瓢水,泼湿了我外公的狂躁。他惊诧,平日里低眉顺眼、少言寡语的女儿,怎么会懂得有板有眼的道理?怎么会有这份倔强和执拗?父女俩目光相撞,撞出的是泛银光的浅蓝,神奇的蓝使我外公想到了那个雪夜,迟疑恍惚,竹篦跌落。东家阿姨,西家阿婆急慌忙拥入劝说。 大男人不耐烦妇道人家的絮絮叨叨,甩下满店面的劝言,甩下妻女的惶恐,负气推起独轮车,吱吱扭扭出门修补竹器去了。 无言即是默许。 少女的想法天真幼稚。她错以为人生之路上,努力和成功画着等号,纯洁和污秽永不会混同。 她顽强刻苦、如醉如痴地学戏。为了背熟记牢一支支曲子,白天边走路边背词,有时会在电线杆上碰得鼻青脸肿,晚上练曲到更漏将尽,夏夜不去门外纳凉,早早钻入破蚊帐;冬夜单独偎在熄火的煤球炉旁,困得睁不开眼,用火柴梗撑开上下眼皮,甚至在寒冬腊月,从屋檐下端来一盆冰水,脱了鞋袜,赤脚浸入,用冰碴的凛冽驱赶嗡嗡的瞌睡虫。本是雪地弃儿,复以足浸冰水,重重的寒侵入了心肺,留下了长长的病患。 初入戏班,她像一枚沉睡的古莲子,小巧、单薄,寂寂地来怯怯地去,柔弱得像一茎细草,清洁得像一粒冰屑。她金口难开,不参加师姐妹间的嬉闹,不主动和陌生男子搭话,默默地帮师傅做家务,静静地立在台侧看戏,好像庙堂里泥塑木雕的小侍女。有人存心嬉闹,用戏里太监的拂尘搔弄她的后颈,逗不出她的任何反应;凑近她的耳廓,捏扁嗓门低低地吼:“顾月珍,狼来啦!”她扭转头,无奈地眨动黑色睫毛,温和地启唇一笑,露出珍珠贝般的灿灿玉齿。旁人讪笑她是呆鸟,给她起个绰号:“黑人牙膏”。因为当时上海市面到处可见黑人牙膏广告牌,画面上一位黑人傻傻地展露两排牙齿的洁白。 谁能知晓,申曲的老调烂熟于她的脑海,前辈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滴不漏地融入她含苞的心田。心心于一艺者,其艺必工。 顾泉笙率戏班去杜月笙家唱堂会,客未齐,宴未开,管家吩咐先唱几支曲子暖暖场。小艺徒们轮流献艺,轮到我母亲,她轻启朱唇,送出的歌声,清凌凌,甜柔柔,仿佛月光下的山泉,如梦似幻,空灵飘渺,穿行于厅堂内外的富贵浮云。 不知什么时候,厅堂里多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向管家低语,管家传达主人命令:让小姑娘再唱一曲,不唱老开篇,唱今朝的闹猛喜庆。 顾泉笙额角沁出了冷汗,这个小艺徒学艺刻苦,欠缺机灵,万一唱砸了锅,得罪了杜月笙,会不会招来泼天大祸?他弯腰欠身慌忙询问,听到的回答舒展了他愁锁的双眉。原来我母亲听说有的主人家喜欢点听现时现景曲,一直在暗暗琢磨。弦声起,歌声甜,小艺徒顺顺利利地更改了老滩簧的个别字句,柔柔美美地唱出了杜府的富丽堂皇。 中年人离座,走近小姑娘,眼睛里笑意盈盈。顾泉笙要徒弟道谢,小姑娘柔声说:“谢谢杜老板,不,不,谢谢杜先生点唱。”她见生人逼近,不胜羞怯,几乎忘记了师傅临来前的叮咛,杜月笙喜欢别人称他“先生”,自觉出了错,抬起眼微微一笑表示道歉。杜月笙惊讶小姑娘唱戏的自如,为人的羞涩,更惊讶小姑娘眼睛黑亮黑亮,偶一闪动,便像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那么纯净,那么坦然,容不得半点邪念。他对顾泉笙说:“好好待她,这个小姑娘将来唱得出世。” 杜月笙的夸赞一言九鼎。小荷初露尖尖角,师傅自然会高看几分。有的师姐妹内心不服,先哄闹取笑,后指桑骂槐,偏偏我母亲不卑不亢,不理不睬,好像杜府的一幕从未发生。这份平淡和恬静被误解为高傲和不屑。一位师姐按捺不住,无事生非,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咻咻地咒骂:“叫侬去抢头功!” 戏班内师兄弟、师姐妹为争角色,较长短,吵闹斗殴,行内称为“吃戏醋”,乃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师傅顾泉笙正在台上扮戏,其他长辈见小孩争闹,又非本门徒弟,都不加干预,自顾自地呷茶、闲聊,有些小青年更是看热闹,瞎起哄,搅得越乱越开心。 我母亲平白无故地挨打,想不清错在哪里,罪在何方。她默默躲入后台最暗的角落,任凭珠泪抛洒。翌日,她独自出走,辗转抵杭城,叩开尼庵之门,恳求剃度出家。自从堂舅王无能殁后,她渐渐把观音堂当作了心灵的家,无故受屈,无处申诉,她想遁入空门,斩断红尘,脱离乌糟糟的尘俗,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受人欺凌,青灯素卷了却红颜。尼庵师太言她尘缘未尽,阿哥追寻劝说无效,阿嫂陪师傅顾泉笙亲至尼庵,温言慰劝,师命难违,我母亲再坠红尘。 身离庵,心留庵,一片洁白暗许佛国。我母亲开始初一、十五持斋念佛,频频出入庵堂烧香。三载从师,一载帮师,无收入可言。我外公认定吃开口饭者均下贱,严令不准给金妹一分零花钱。阿哥阿嫂觉得小妹在外学戏,总要买块肥皂,买刀草纸,偷偷扣下店里卖笤帚、竹篮中的小角子,悄悄塞入木门的转臼内,嘱小妹自取。我母亲分分角角地节省,捐做香火钱。 新荷展叶,释放出嫩生生的芳香。 1936 年我母亲跨入石根福夫妇携养女石筱英组建的福英社。石筱英比她大三春,九岁学艺,名声渐振。在时装戏《抢绢头》中,石筱英扮小姐,我母亲扮丫鬟,丫鬟编唱出“吃么吃的咸菜豆瓣汤,困么困在呒脚床……”引发看客连连叫好鼓掌,说戏先生也夸奖小姑娘蛮用功蛮有脑子,想出的唱句通俗生动,贴切形象。 岁尾年终,腊月二十四,福英社戏装衣箱上贴封条,停演休整,待除夕夜开箱暖台,迎接新春。封箱前夕,顾泉笙发给我母亲两块银洋,表示一种赞许和鼓励。我母亲把数载辛苦从艺第一次得到的两块银洋悄悄交给我外婆,我外婆喜出望外,抓起银洋,猛吹一口,放在耳边,迷醉地倾听清脆的银声。许久未摸到银洋,许久未听到银声。少了王无能的资助,少了麻将桌旁的乐趣,我外婆日甚一日地萎瘪枯黄。两块银洋催开了她核桃般皱缩的脸,宛如深秋里一朵怒放的白菊。 我外婆摩挲好久,把发烫的银洋放于女儿掌心,嘱咐女儿用来添置衣衫。 我母亲不肯接受,说是明年就能满师,就能挣包银做旗袍,这两块银洋给老娘亲搓麻将,以后会有更多的钱孝敬。
    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6)
    老娘亲未能等到女儿满师,未能看到女儿的艺名闪亮于霓虹灯。翌年季春,我外婆染病卧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执意地等唱堂会的女儿夜归,固执地把手指向枕头,枕头下藏有一个小纸包。小纸包刚刚打开,一片微笑的云掠过我外婆的唇角,永永远远地带走了她。纸包内滚落两枚铮亮的银元。那是女儿第一次用血汗换来的钱呀!当娘的留给了女儿,留下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祝福。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慷慨帮助自己踏上从艺之路的堂舅,都未容后辈报答,先后撒手长逝。我母亲痛断肝肠,更决意洁身自好,认真唱戏做人;更潜心晨昏礼佛,为亡者和生者祈祷。 丧母之痛未消,战争阴云笼罩。华北卢沟桥的枪声,上海大世界前的血肉横飞,重创她那颗多愁善感、稚嫩善良的心。她追随前辈艺人,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播,投身救济难民的义演。国难家愁沉沉压迫着少女,少女苦苦期盼着佛的慈悲。 1938 年的春天,我母亲踏入文月社。第一个角色是在老戏《碧桃庵产子》中反串童子生汤庵生,首演赢得满堂彩。仲春四月,文月社隆重推出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新戏《空谷兰》,我母亲再度反串童子生良彦,其中有一折重要的唱段“良彦哭灵”。长辈遽逝之悲,人间行路之难,十七岁的少女铭心刻骨,她和良彦情相近,心相通,苦思冥想,遣字造句,边吟边唱,替良彦也替百姓控诉尘世的不公,倾诉郁结的愤懑。当她缓缓唱出:“我良彦像荒野中失群的小小孤雁样……”台上台下寂静无声,有惊奇,有诧异,有欣喜……沪剧著名演员丁国斌也回忆当初在“文滨”给演唱敲板,说平时得心应手,可是为“良彦哭灵”敲板心里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敲才好。是呀,申曲表述悲伤情感常用“长腔中板”,我母亲不拘一格,情从心生,悲从口出,板眼拖慢了一倍,字字血,声声泪,细细吟,哀哀啼,啼碎了在场者的肝肠,啼出了杜鹃泣血般的点点殷红。“良彦哭灵”一曲,风靡大上海。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我母亲有了包银,不知攒了多少月,多少香火钱,从玉佛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这尊菩萨俯视着我的出生和童年,生动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瓷塑的菩萨具有象牙般的质感,如凝脂,似美玉,滋润柔滑,散发出人间的温暖气息。她法相端庄祥和,盘腿趺坐于莲花座上;星眼水光朦胧,怜悯苦海无边的芸芸众生;纤纤玉手分持净瓶和柳枝,仿佛正要大慈大悲地普洒甘霖。洁白的佛,配上乌黑的紫檀木座,罩以明亮洁净的方框玻璃,酿造出一派充满慈善之美的天国馨香。 我年幼时,曾听母亲说过请回这尊观音大士当夜的情景。那天上午,她在玉佛寺门外,特意雇了辆黄包车,请回了菩萨,恭放于闺房。我母亲的闺房在竹器店的小小阁楼上,低矮,局促,伸不直腰,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箱,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素雅洁净。方桌权充供案,还买来了紫陶香炉。夜戏归来,我母亲洗脸净手,攀缘吱扭声作响的竹梯,钻入小小闺房,脱去阴丹士林布旗袍,套上件旧的蓝布大褂,虔诚地洒过清水,点燃线香,仿学菩萨盘腿趺坐,默默地诵经。 月华清亮如水,汩汩流入老虎天窗,泻下一片银辉。一只青鸟飘忽而至,飞翔于低矮窄小的阁楼,时而敛翅于菩萨像侧,时而歇息于我母亲肩头,携带银白的月华、青青的烟雾,划出一道道泛银光的浅蓝,渐渐地潴成一汪蓝色的湖水,淹没了所有的杂物和夜语,只留下一佛一人默默对视。我想,我母亲没读过唐诗宋词,不会知悉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但是,万籁俱寂,青鸟独舞,营造出一片莹澈玲珑、圣洁神秘的泛银光的浅蓝,会不会使她朦胧与清朗浑然不辨,神魂升腾九重碧霄,倏忽一闪仙凡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不必去探讨那个夜晚有何许神示。青烟太飘渺,青鸟太娇小,她们能不能支撑我母亲一生冰肌玉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零落凋残,依然典雅高洁,清香留存人间呢?
    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1)
    雨蒙蒙。 潮潮湿湿的雨意,清清冷冷的雨味,飘飘忽忽的雨腥笼罩着上海。 丁丁东东的有轨电车靠站,吐出了一串乘客。我父亲跳下车,跃入马路旁的商店屋檐。昨晚夜戏散场,牌九开局,赌了几把,似乎刚跌入梦乡就被老母推醒,昏沉沉赶唱电台,慌忙忙没看天色没带雨伞,途中遇雨,舍不得淋湿新的呢子礼帽及长大衣。 1939年秋天的南京路,雨中的南京路,涌动着伞的波浪。姜黄|色玄黑色赭红色桐油纸伞、布伞,陪衬着红似霞、绿似茵、白似雪、黄似金的浪漫西洋伞,编织出迷离恍惚的纸醉金迷。三大公司争奇斗妍,雁翅排列的各式商店生意兴隆,瓷器店的碗碟寸寸变矮,南货店的顾客尺尺增厚( 往事如烟:《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3122/ )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