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烤甜点时,周敏敏忽然想起顾锦城。
他总会在这时从身后抱住她,不用多大力气。感受到男人粗砺手掌上传开的暖意,当她转过头去,能闻见一股淡薄的、携了成年男性体温的烟草气息。
他有时会表现得比顾媛更为热情,眨眼满脸好奇地问她:“今天老婆大人又要如何大显神通呢?”
第一次见到顾锦城,恰好是她最为落魄艰难的日子。小镇少女嫁给富商后丈夫却离奇死亡,一时间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夫家人在葬礼上对她百般羞辱,旁观者饶有兴味的目光如钢针毫不留情扎在她心上,那是周敏敏自变故后第一次哭泣。
只有一个人走上前来递过纸巾,带着缠绵浅淡的烟草气。
鬼使神差地,周敏敏柔声喊了句:“锦城,帮我把勺子拿来。”
话音落下时才反应过来,已没有人会静静站在一旁,只为注视她了。
“——!”
没办法发出声音。
钟灵拉着陆宇恒的衣摆,拼命张嘴,口中却一片沉寂。
脑海里客服冰冷的提示音不断响起:不可私自透露未来信息,正在进行语音屏蔽。
不要掺和进“老师”的案件,一定要避开三岔街的那起谋杀——
她心急如焚,可到头来什么信息都没办法传达给他。
“小妹妹,怎么了?”他笑着蹲下身子勉强与她平齐,盈盈的眸子里盛满日光。
“我……”
我是钟灵啊。
她在心里疯狂叫嚣,话语到了舌尖却陡然变质,与泪珠子一并仓皇地落下来:“我迷路了。”
“要哥哥带你回家吗?”他微笑时总会眯起眼睛,说着小心翼翼地抹去钟灵眼角的泪珠,又向她伸出手来。
陆宇恒大概只当她是个无处可去、爱哭鼻子的陌生小孩,他们近在咫尺,却又从未如此遥不可及。钟灵深吸一口气,搭上了对方的手。
这是一只属于读书人的手,白净修长,中指旁生了厚厚的茧。当她摸到突出的骨节时,好像触到了一块起伏的小丘。
谁知陆宇恒忽然轻笑出声,这笑狡黠而得意,像个天真的孩童:“小妹妹,你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是个大坏蛋,你可就难逃魔掌啦。”
钟灵很配合地做出惶恐的表情,像模像样地模仿小女孩遭到恐吓时笨拙的挣扎姿势。对方很满意于她的反应,接而解释道:“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永远不要相信陌生人。但是呢,幸运的是,”他说着朝她眨了眨眼睛,“我的确是个循规蹈矩的良好市民,你不会有任何危险。这是第二节课——不管在怎样混乱的环境下,世界上都是存在着善良的。”
他还是这么爱说教啊。钟灵想起往事,终于破涕为笑,佯装似懂非懂的模样点头表示明白。
“那么,这位用围巾把脸全都挡住的神秘小小姐,你的家在哪里呢?”
钟灵张口,正欲随口报出一个地址,看见两个愈走愈近的身影时,却不由得闭上了嘴。
虽然距离甚远,她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沈灿与祁越的脸。沈灿自然也发现了她,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几乎是狂奔至她身边,皱了眉沉声问陆宇恒:“你好,我是她哥哥——你是?”
沈灿语气不善,钟灵立即反应过来,看见七岁的妹妹在无人小巷里被陌生男人牵着手,任何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不法犯罪。更何况徐招娣还有着被拐卖的经历,他的警戒心自然更强。
“我迷了路,这位哥哥带我回家。”钟灵抢先回答,在感受到祁越带了斥责与怀疑的眼神后,声音不由得渐渐小下来。
“既然这样,那我就可以安心退场啰。”陆宇恒与孩子相处时,总会在句尾加上些奇奇怪怪的语气词。钟灵曾无数次嘲笑他故作可爱,后者则对她的鄙夷不屑一顾。
“只有这样才能与孩子们友好相处,懂吗?菜鸟。没有小孩会喜欢阴沉沉的大人,”他说罢又补上一句,“比如你这种老姐姐。说起来,你小时候还觉得这样说话很可爱,老是模仿我……”
她总嫌弃他吵吵闹闹,其实心里崇拜得要命。那个嚣张的匿名杀人狂绝对配不上“老师”这一名号,在钟灵眼里,只有陆宇恒这样的人才能被她真心诚意地称一声“老师”。
可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被无尽头的巷道吞噬殆尽。就好像几年后,钟灵注定会无可奈何地目睹他的死亡,却无力改变。
但一定有什么办法,既然这个游戏能修正未来——
“所以,招娣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祁越开口打断她澎湃的心潮,钟灵听出他语气里的责备,心虚地低下头。
“我……”她大脑飞速运转,却完全找不到像样的借口,只好实话实说,“我也想帮怀云哥哥。明明大家都在努力,只有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的话,实在是做不到。你们总拿我当小孩子,可其实我什么都明白。”
沈灿不作言语,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钟灵本以为他会责骂或教训她——毕竟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不谙世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独自跑来这样危险的地方调查,实在是自不量力。
可沈灿只是轻声对她说:“对不起,招娣。是我疏忽大意,没有考虑到你的想法。”他说话时拉起她的手,钟灵可以清楚地触碰到少年手掌上狰狞的疤痕,残酷却温暖,“跟哥哥们一起去查明真相吧。”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人呢。
钟灵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陆宇恒死亡的阴影中暂时拽出来,稳了声线说:“我昨晚听见了周阿姨与那位侍者的对话,周阿姨说会打二十万元到他账户里。我刚刚去找了这个名叫‘周瑞’的侍者,他承认接收这笔钱后把我赶出来了。”
“果然如此!我和祁越今天来这里,也是为了确认周瑞证词的真实性。”沈灿终于露出了事发后第一个不带阴霾的笑,“这样的话,周敏敏与这场凶杀案就绝对脱不了干系了,怀云一定是冤枉的。”
“但我们没有直接证据。”祁越环抱了手沉声片刻道,“更何况以周瑞的家庭环境,应该很需要那笔钱,改变证词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家庭背景,才给了他翻供的可能性。”
钟灵乍一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这位看起来身价不菲的少爷会动用钱财诱导他变供,心里小小吃了一惊,语气飘忽地问:“咱们也……给他二十万?”
祁越被她的一番话逗得笑出声来,挑了眉缓声解释说:“周瑞曾经有个女儿,在一年前遭到虐杀死亡了。听说那女孩放学时为了给他买生日蛋糕,特意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街巷,在途中被一群醉酒的青年堵截并折磨,重伤致死。”
他说得隐晦,钟灵已在心里暗暗猜测出了女孩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待遇,不免生出几分同情。
“但由于那群青年家境多殷实,仗着他们财大气粗的父母的名头,这件事被很快压下来,凶手们只得到了些轻微的惩罚。”
哪怕祁越说得云淡风轻,也掩盖不了这个故事本身的残酷与黑暗。一旁的沈灿担心妹妹听了害怕,几次想要阻止他继续讲下去。等祁越说完,又急急补充:“招娣,世界上也并非所有事情都这么阴暗。这些人和事就好像怀云哥哥故事里的恶龙,总会被勇者除掉的。”
恐怕这样的话,连沈灿自己也不会相信吧。
钟灵又无端想起周敏敏的话:“即使这件案子的凶手真是我,而你知道了所有真相,那也没关系——我总能摆平一切。”
这个世界表面看起来光鲜有序,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在某些人尽皆知的领域里,它已经开始肆意腐烂了。
像他们这样出生于最底层的人们,真的只能屈服于权财之下,被这扭曲的社会法则逐渐侵蚀吗?
“招娣,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遭遇,他才能更了解我们的心境啊。”祁越说,“被压迫已久的人,总会有想要反抗的时候——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爆发的契机。”
她抬头仰望他,少年清隽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金黄的辉色,映出清澈明亮的眸。
“腐朽的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她喉头一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眶通红地点头。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即使是最卑微的虫蚁,也会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
“加油吧,招娣。怀云与我分别时,看着我的眼睛说,”沈灿迎着日光走去,融入耀眼的晨色里,声线柔缓却有力,“‘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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