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32.流年(8)

    康宁素日为人,原本随和平易,陈觉既是吴沅清看中的人,初相识时,她自然也一心想与他好好相处,谁知好意屡屡碰壁,她不知陈觉心中的疙瘩,三几次后问不出什么,她孩子心性,也便冷了相交的心思。因此,算下来,她与陈觉,虽相识几年,交情却未必比得过路人,素日面子上的和气,不过因为各自顾念着吴沅清而已。
    但不管情不情愿,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总要做到;这一点上,康宁也有她自己的坚持。初时,在照应陈觉的事情上,她所作所为不过止于尽责,只每日过去探视一遍,确定陈觉一切安好,按时服药而已,并不额外多花什么心思。
    但这女孩子到底顽皮,又大了些,心思更比几年前更通透。过了几日,她便渐渐发觉她们每次到来,陈觉虽竭力淡然以对,但待送她们走时,神情里便多少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欣悦的意思来。康宁自己本来也百般不情愿,但见陈觉似比她还不胜其扰,她倒开心起来。从那以后,她每日待在陈觉那里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每每要看到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赶人才肯笑着离开。
    陈觉被康宁这样折腾了几日之后,待她上门来时便不再开门。但康宁定下心思来玩的时候又怎肯让人扰了她的兴致,再她心里对这几年里的事情到底也憋着些火,才开始发作了,哪里会罢休。于是连着四五日,陈觉变着法子躲康宁,她却也总能变着法子照样把他挖出来,且玩得比以往更加开心。
    陈觉外伤未愈,再加上一个诚心捣乱的康宁,如何受得了,几乎不曾发了疯。谁知他倒霉竟远还没倒到头,那一日上街添购东西的时候,他因走的急了些,不提防撞到了别人身上。谁知一细看,对方几个人竟是那日曾请他去诊病的那个府里的家人,而被他撞到的人,又恰是当日来请他过府的那一个。这人因请了陈觉回去,也被主人狠狠罚了一通,正没个出气的地方,就又见到了陈觉,岂有客气的道理。他们这一边人多,陈觉的脾气又万不肯跟人家服软的,当下几乎免不了又要被人痛揍一顿。
    偏康宁与燕枫来看陈觉,也正走到这里,燕枫便上前去替下陈觉,随随便便在那几个家人头上各敲了三两个包出来,倒也轻轻松松就把这事给解决了。倒是康宁,见了这事之后,便仿佛有点心神不属,除了仍执意要送陈觉回去、又看着他吃过药之外,竟没再弄出些什么花样子来便走了。
    到晚间,在靖王府那个独立的小院子里,女孩子们各自已铺好了床准备就寝。婷婷正坐在床边上梳着头发,燕枫检查过院子方走回屋里来,看见康宁斜依着枕头还在那里出神,不由与婷婷一笑,道:“这丫头魂儿不全呢,必是今日出去撞见打架的,给吓着了。”
    婷婷笑道:“早知道这样,四五年前就该给她多看两回,这几年,她那胆子也忒大了,早该吓小点,咱们只怕都能多活不少年。”
    燕枫已查过屋里门窗,正解散头发,笑道:“只有你一向是个事后诸葛亮。”
    婷婷听了,一撇嘴,将梳子抛给燕枫,道:“诸葛亮若碰见这个主儿,只怕都不会有命去三气周瑜。”话音未落,却见康宁一挑眉,随手便拿起床边几上的一盏茶向她来砸过来。婷婷仍笑,也不动,口中却叫“燕燕”,不过才出了声,果见燕枫已接了茶盅在手,叹口气,各自盯她们两人一眼,方又轻轻地将茶盅放回几上。
    康宁却道:“我今儿一看,才知道那石头人惹祸的本事还真是大,自保的本事还真小。你们明天先帮我去看着他,我去趟斗华阁再去找你们。”
    燕枫听了,梳着头发看了康宁一会儿,忽然一皱眉,道:“你若不放心,法子多得是,便不想劳动别人,我找几个侄儿去看着他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费劲巴力地折腾这个事情,你平日要怎么玩那是一回事,但要他拜师习武这么大的事情,那可不比每天去盯着他吃药那么简单,他就算最后能答应,也未必知道领情,你何苦给他卖了这个力气还落埋怨。”
    婷婷原来还只道康宁是想她阿姨们了才这样安排,听燕枫如此说,也回过神来,跟着道:“宁宁,你答应了吴先生照顾他,咱们便保他平安也就是了。你好心让他跟方先生学艺,便方先生也肯了,他第一现在才开始学,年纪也大了,第二燕燕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你何苦为他着想还落满身不是。”
    康宁听了,一叹,懒懒道:“我理会那个石头人怎么想作甚么。但是,谁让他是舅舅看重的人,我劳心费力不是为他,也不用他领情。”她话说到此,忽然顿住,悠悠一叹,语声里已有些困意,模模糊糊接道:“何况,谁能保谁一辈子呢。”言罢,大约是因为心里已把事情想定了,再没什么可操心的,竟歪倒在枕上就睡着了。
    留下婷婷与燕枫两个,听了她最后这句话,一时心里却似各自被猛捣了一下子,闷闷地坐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良久,燕枫忽一甩手,将梳子抛到床边矮几上,谁知“咚”的一声,那梳子撞到几上竟裂做两半,将婷婷也震得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去看康宁。
    燕枫却道:“不用看,这丫头从来睡着了就是天塌下来都不会醒,就是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婷婷听了,不由微微笑了,只是那笑到最后也转出三分苦意,她却仍向燕枫道:“你呀,心里不舒服,说出来就好了,何必拿东西赌气。再说,她这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也不过就是说说,这四五年,不是也一直听话地好好调养身体了吗。”
    燕枫却道:“她就是再怎么肯听话调养又能怎么样,她自己心里不珍惜,也全都没用。我这几年,我也不担心别的,我只担心,她不拿自己的命当好的,一上来那个脾气,就真的什么都不留恋。”说到最后,语声已有些颤抖。
    婷婷听了,鼻尖也是一酸,却仍强打精神,走过来,坐到燕枫身边,拉了她的手臂,道:“你别这样了,她也是被这个身子磨的,三不五时就来场病,当初她外婆母亲又都是那么走的,她还小呢,自有她不懂事的地方,你莫怪她心里总有这个念头。她既这样,我们便一直陪着她,看着她,直到她不再那么想了。再说,她也是困了随口说说,无心的,她若清醒的时候,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来让你伤心。”
    燕枫听了,将头抵在婷婷肩上,良久无言,婷婷就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燕枫再抬起头来,神色已如常,只颊上仍淡淡地带些苦笑,她道:“婷婷,她说这样绝情的话,是伤我的心,但那也倒罢了,我知道她无心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很多事情,我只是气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在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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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果然难办些,陈觉刚只听了句拜师,便淡淡说了句“不去”,但被康宁哪里能这么着就被打发了,缠了半个时辰之后,陈觉看康宁的眼神已经象是在看妖精一样了。
    康宁心里虽早料到了,但真看见他这副样子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陈觉也是被她气晕头了,根本忘了还有燕枫在一边,直接扭了康宁的手臂就想把她丢出门去。
    康宁却没忘,且陈觉盛怒之下,力气颇大,将她手臂抓得生痛,因此开口便喊“燕燕”。燕枫便过来,挡在陈觉面前,她心里还在气康宁昨晚临睡前说的那句话,因此扫他二人两眼,却只笑笑的,并不忙动手。
    康宁哪知道昨晚她睡着后的那段风波,只是从一早便觉得燕枫今日心里似憋着一股火气,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为什么,直到此时,方隐隐明白过来这火气竟是冲着她来的,一时心里倒顾不得她的手臂了。
    陈觉却不管那么多,他虽也明白自己在燕枫面前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这个小丫头,但他的脾气,认定了的事情,只要还有一步可走,就绝不停住。他见燕枫不动,便拉了康宁往左一绕,接着往院门的方向走,刚走一步,燕枫又在眼前,他便又往右边绕过去。
    婷婷在厅上,见他三个在大太阳低下折腾成这样,不由笑了,心里却也忽然又想起昨晚的事情来,那笑便有点挂不住。她抬手捏捏自己的面颊,提起精神来,方笑向院中道:“燕燕,小心太阳毒啊,他两个都禁不起。”
    燕枫听了,目光往婷婷那里一飘,才仿佛仍不甘心地一般,展动身形,霎时便插到陈觉和康宁中间,一手捉了一个,都给拎回厅里来。
    陈觉也不言语,康宁原本也出神,却忽然转向陈觉道:“我要去你房里看看。”言罢,也不待人家反应,便往后走,摆明了是把麻烦扔给了燕枫。
    燕枫狠狠瞪了康宁的背影一眼,只得上前扣了陈觉的手腕,不让他去追阻康宁,但她也怕康宁又想出什么无法无天的招数来,便拉了陈觉和婷婷一起也慢慢往后面走去。
    待他们三个走到陈觉房间的时候,却见康宁已自登堂入室,正在那陈设简洁的屋里绕着圈子,那双大眼睛却不停地四处扫量,似是在找东西的一般。但陈觉这屋子,除非日常起居必要的东西,概无余物,康宁转了两圈,也没看到些什么可稀奇的。她不死心,瞪陈觉一眼,低头细寻思一回,便往陈觉床头放杂物的一个小柜子走去。
    陈觉被她们折腾这半天,也疲了,又以为康宁不过一时起意来淘气,因此面上原本已又回复了一片淡然的神色,但此时见康宁往这小柜子去,他却忽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不由一颤。但他也是聪明人,知道此时方来阻止,反更助她心思,但那面上到底忍不住现出些焦躁的神色。却不防康宁此时陡然回头,见他如此,便笑,伸手便拉开柜门来查看。
    燕枫和婷婷此时也多少明白了,燕枫手上加两分劲扣住陈觉,口中一叹,道:“为什么每次都给我找这种差使?”
    婷婷笑道:“你能者多劳吧。”一顿,仍笑道:“燕燕,其实我还满羡慕你的,你看我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一日她真惹了什么凶神恶煞回来,我真的就只有洗干净脖子等着人家宰的份儿。”
    燕枫也笑,道:“你哪里是我这么个出苦力的命,凶神恶煞只怕也会被你那张嘴哄得转了性子。”话未说完,却见康宁忽然“碰”一声摔上了柜门,一转身,手中举出一支九连环并一个布偶娃娃,笑问陈觉道:“你一个男孩子,要这些东西作什么?不如拿给我玩吧。”
    燕枫与婷婷看了,齐声叹气,陈觉再顾不上遮掩,目眦尽裂,便要去抢,却被燕枫扣住了手腕,他几下猛挣,几乎将手臂挣脱了臼,燕枫顾念他身上有伤未愈,只得点他两处要穴,让他不能再动弹。
    康宁走过来,好似全不知道陈觉已恨不得将她杀了泄愤一般,反满好心地扶了他到桌边坐下,又搬张凳子过来,重重地墩在陈觉对面,她和陈觉对着坐了,也反瞪着他看。
    良久,陈觉眼中火焰般的怒色渐渐冷下来,都沉成冰一样的恨意。康宁一一细看在眼里,先一笑,却也随即端正了面容,道:“陈觉,你是舅舅唯一的徒弟,你若有事,舅舅会有多伤心?偏偏你就是不懂得转圜,你这样的性情,难道要我舅舅一世为你操心?”一顿,见陈觉眼中果也渗出一丝愧色,康宁便又向他举一举手里的东西,接着道:“这东西,你既然这么宝贝,我便先拿走了。你若还想要回来,明日就去斗华阁拜师。以后,每月二十的二更天,我会撤去王府给我的护卫,你便可以凭本事来拿你的东西,只要你能拿得走,从此以后我再不强你。”言罢,抽身便走。
    婷婷看陈觉一眼,微微一叹,也便去了,燕枫最后一个出来,走到门口,反身向陈觉道:“你再坐会儿吧,过半个时辰就能动了。”一顿,忽然又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疙瘩,一定要和她对着干。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苦处。所谓医者,不过仁心妙手,你若不愿体谅他人的苦痛,又如何能作得成一个真正的良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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