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28.流年(4)

    一晃到了腊月里,宫里宫外为准备过年忙得一片鸡飞狗跳,宫塾里偏放假早些,因天寒,也因仪葶近日忙着周旋年下的几件大事,康宁反倒不如从前那么勤地往昀华殿跑。倒是天熙,因为年纪又小,且又没有封号职衔,也是闲人一个,康宁不进宫的日子,他便跑到靖王府来和她作伴。
    初九日,从五更起便下了大雪,到午间,无人踩踏过的地方都已积了半尺多厚的雪。天熙吃过了午饭,看看这样的天气,晓得康宁自然是被管着不能出来了,便象往常一样,要了大衣裳准备出宫。恰文娇走来,天熙便笑,向她道:“文姨,我去看看宁宁,帮我和娘说一声吧。”
    文娇上前帮他仔细整理好领子袖口,才笑道:“殿下自己去说吧,明知道这大雪天的,何苦葬送人替你挨骂。”
    天熙也笑,抱了文娇的腰,便要撒娇,谁知才喊了声“文姨”,便听身后仪葶的声音道:“文娇,看这么大个小子还和人撒娇,你也不揍他屁股。”
    文娇笑道:“罢了,娘娘,便是殿下只被弹了一指甲,还不也都是疼在娘娘心上。娘娘有殿下和郡主两个要操心,已够累了,文娇何苦帮着他们折腾娘娘。”
    仪葶听这话,禁不住噗哧一笑,走上前来,先轻轻拍了拍文娇的颊,接着便扭了天熙的耳朵,道:“野小子,可听到你文娇阿姨说的话了,十月怀胎生下你,都不如文娇贴心。”
    天熙也不管仪葶手上用了没用力,先就捂着耳朵叫起来,听仪葶这样说,便道:“娘,我知道娘心里惦记宁宁,但忙得抽不开身,这天气,又不敢让她出来,所以才顶风冒雪地要替娘去看她。怎么我就不贴心了?”
    仪葶听了,笑向文娇道:“听听,听听,这样孝顺的孩子哪里找。他自家看见下雪,想尽了法子要出去玩个尽兴也就罢了,还拿咱们倒打一耙,我竟不知道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赖巴的孩子来。”文娇一旁听了,看着天熙,掩嘴淡淡笑。
    天熙被他母亲道破了心思,多少点不好意思,仪葶也不追着不放,反松了他的耳朵,上下检查过他一身的穿戴,又问过是谁跟他出宫,方回身和他道:“天气不好,早点回来,免得人担心。宁宁身子弱,你们别玩得太野了,纵着她一时痛快了,赶明儿病了又难受不肯说。”
    天熙点点头,紧紧握一握仪葶的手,便转身向外跑出去,到殿口,却又回头,看见仪葶和文娇仍站在那里看着他,咧嘴笑了,挥挥手,道:“娘,文姨,放心吧。”方才真跑出去了。
    这里仪葶和文娇直到看不见他了,才回了身到桌边坐下,文娇看仪葶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倦色,一时忍不住,道:“娘娘,太操心了。但凡肯少打算些,何致于把身子累成这样?”
    仪葶听了,一笑,停半晌,自己也叹,道:“如何能不操心,个个都是搁在心口上的人呐,除非闭了眼,没了气。只怕便那样,也都还记挂着呀。”
    文娇跟她半生,比谁都知道她,听了这话心里一酸,口中却道:“真是的,哪里招来娘娘这些话,文娇该打。”说着,作势便要抬手。
    仪葶明知文娇不过是在逗她开心,也舍不得,拉了文娇的手,道:“行了,丫头,有那些人让我累也就得了,你也来凑热闹。”
    文娇一笑,道:“如今,也只有娘娘会叫文娇‘丫头’了,在外头,怎么着也是要叫声‘大娘’什么的了呢。”
    仪葶被她作出来的哀怨声调逗得笑了,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怔怔看着文娇道:“丫头,人的一生,怎么会是这样呢?当年我看你两个都是有福的,谁知道竟这样了。”
    文娇听她这样说,也想起自己心口上的那个人来,却仍笑,执了仪葶的手,道:“我们怎么不是有福的人呢?文娇若没福气,岂会遇上他,虽说缘分短些,但那些日子,谁也拿不走了;他若没福气,又怎么会让文娇遇上娘娘,他都能撒手去了不管我了,娘娘却一直都照顾文娇呢,他虽不在了,但知道有娘娘照顾我,也必能放心的。”
    仪葶一笑,道:“说你是‘丫头’,还真是当年那个脾气改不了,这些年饭都白吃了不成。”
    文娇见仪葶开心了,也笑,道:“我管是不是白吃饭了,反正文娇现在,只挂心娘娘挂心的事,其它的都不想了。”
    仪葶道:“哦,那你倒说说,我都挂心什么事?”
    文娇笑道:“论理,这话文娇不该说,说了,那便活该挨廷杖,但娘娘既问了,文娇便说。娘娘心里,别的事都还好说。郡主看着虽然淘气,但那真正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且最明白事理,她又是个女孩子,皇家这些事,沾染不了多少到她身上。倒是殿下,是娘娘的独子,又最得陛下宠爱。殿下他天资出众,是难得的好材料,若在陛下之后能继承大统,定又是一代明君。只可惜,这孩子的性情与心思太象陛下和娘娘,都不够硬,若真走到那一步,只怕会苦了他自己。”
    -------------------------------------------------------------
    天熙冒雪到了靖王府,门上人见他来,忙着要去通传,被天熙拦下,道:“我只找你们郡主,先不必惊动王爷。”门上人只得依他自便。
    天熙进来,熟门熟路便往康宁的院子去。这院里平日除了三个女孩子,等闲看不见外人,不想今日,天熙进了门却看有个嬷嬷正在外屋煎药,天熙吓一跳,便问:“嬷嬷怎么在这儿?郡主病了?”
    那嬷嬷原是跟惯了靖王的,见是这位少殿下,行了礼,便笑答道:“回殿下的话,郡主安好,是婷婷姑娘稍微染了点风寒,燕姑娘正巧今日有事家去了,老奴方过来打个下手的。”
    天熙心里稍定下来,向那嬷嬷笑笑,道:“嬷嬷辛苦了,我进去看看郡主。”嬷嬷虽在靖王跟前当老了差的,听他这样说,仍不敢受,天熙无法,只得自己掀帘子进里屋去了。
    屋里,婷婷方迷迷糊糊睡着了,康宁看她这半日,正有点倦,原本手里拿着本书在看,因累了,渐渐不觉放在一边去,也开始有点瞌睡起来。天熙进来特意放轻了脚声,她两个竟都没听见。
    天熙看康宁在那里一下一下点头,不由掩嘴笑了,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捏了下小丫头的鼻尖。康宁半睡半醒间,吃他一吓,猛弹起身子来,见是天熙,便又松懈下来,有点抱怨地轻声道:“小哥,拿吓人当好玩的呐。”
    天熙一笑,在她身边座了,道:“近朱者赤嘛。”
    康宁也笑,道:“咱们在一块儿,只有让别人叹气的,你怎么倒欺负起我来了?”
    天熙道:“我哪里舍得欺负你,这大雪天的,还偷偷溜出来看你呢。”
    康宁一撇嘴道:“姨娘若不知道,小哥哪里能跑出来,当我是傻子呢。这大雪天,费尽心思跑出来,也不单单是为看我吧,怕是又有什么小算盘才是。”
    天熙听了一笑,拉了康宁起身,道:“是,我瞒不过你。”说着,凑到康宁耳边,又道,“宁宁,你看这大雪,下得多好,宫里没人陪我玩,我自己也没意思,才跑出来找你的。”
    康宁听了,和天熙走到窗下,拉开个小窗缝向外一看,果然她的小院里一片玉树琼枝,更有一股清新的雪气扑卷上她的面颊,令人精神陡然一振。康宁怕婷婷再着凉,赶紧又掩好了窗子,回过头来却一把拉了天熙,小脸小泛出兴奋的红彩,道:“小哥,咱们出去逛逛吧。”
    天熙点头,道:“好,就是找你来玩的。我去外屋等你,外头冷,你穿暖和了再出来。”
    康宁点头,不一刻,便穿戴好了走出来,又将婷婷托付给嬷嬷照看,才随天熙往外走了。
    他两人因怕在这院中玩会吵到婷婷,便一直往外走,谁知现下雪小多了,靖王府的家丁都已出来扫雪,附近转一圈,不但雪被扫得七零八落,且到处都是人,竟没个可玩的去处。天熙正挠头,忽听康宁道:“我想起来了,小哥,咱们到大后院去,那里肯定雪好又没人。”天熙听了,眼睛也一亮,两个人便手拉手往后边跑去了。
    原来当初建这王府的时候,靖王来看过之后,便特意在最靠后的位置上留下了一片地没叫动。那块地上有个不算小的天然池塘,塘里乱七八糟长些莲藕,靖王看上了这里的野趣,也没大收拾,只在池塘中心填出一小块地来,独在上面建了间房。后来,这片池塘渐渐就成了靖王府人们口中的大后院。
    大后院里就如同康宁那个小院一般,是靖王特意留出来给自己偷个清净的地方,平日他不传话时,没几个人能过来。夏天时候,那小屋因四面临水,特别凉快,靖王中午时便常在这里午休;屋子的墙壁又都造得特别厚实,冬天生了火之后,也便特别暖和。天熙和康宁过来,原就因为知道靖王爱看雪景,每到落雪绝不容人来动他的大后院,再来,也贪这里清净。
    大后院果然一片好雪,皑皑软软的,没人动过一点,却因了地势的起伏而现出自然丰柔的曲线来,河塘中犹有些残荷枝干挺出在雪上,黑黑白白的,却不但不觉凄凉丑陋,反透出股特别清雅可爱的韵味来。
    天熙和康宁看了,先都一怔,回过神来,便立时开心地如两头小兽一般嗷嗷地叫了起来,开始在雪地里追追打打起来,时不时还摔在地上滚作一团,不一刻,别说这两个人的身上,就连头发眉睫都粘满了雪了。他两个玩得太开心了,不但把仪葶的嘱咐都丢到了脑后,连带地也忘了防备靖王会在这里,越玩越忘形,动静越大,直到再也玩不动了,仍不肯老实,对着笑笑,各自往后一倒,砸起大片的雪雾来。
    天熙到底大两岁,躺倒了,怕康宁着凉,便伸手将小丫头拽到自己身边,让她把头枕到自己肚子上来。康宁扭头跟他一笑,忽看到什么一般,往旁边一翻身,伏低了身子便拽天熙也起来一起看。天熙也好奇,翻身也趴低了去看,却见十几丈外,鹰王手上提着白白一团东西径自往那池塘中的小屋去了。他身上本披了黑色得大氅,但因走得急,不时被风掀开来,露出里面一身黑色的劲装来,和他手上一团白、地上一片雪,辉映得煞是鲜明威武。
    康宁直看鹰王进去了,方又躺倒了道:“完了,小哥,鹰哥肯定是去找麟哥了,咱们刚才那么玩那么闹,麟哥肯定都看见听见了。”
    天熙也躺过来,却笑道:“麟哥哪有那样小鼻子小眼睛的,看见了就去告状,他自己也爱玩的。只要咱们都没事,就没事。”
    康宁看天熙一眼,微微一叹,道:“但我们毁了他这么一大片雪,那就难说了。”
    天熙听了,不由半抬起上身,往刚才两人玩过的地方看了看那一片狼藉,又想想靖王那爱雪成痴的怪癖,心里不由也一哆嗦,索性坐起来,回头看看犹躺在地上的康宁,忽然便拉了她起来,也往那小屋去了。
    康宁笑,道:“小哥,咱们这是要去负荆请罪吗?”
    天熙回头,跟妹妹笑一笑,道:“对了,就是负荆请罪去,但也不能真让麟哥打了,所以,那荆就先免了吧。”
    冬天天短,这时天色已有些暗了,风比午后更急也更刺骨,天熙怕康宁真凉着了,便拉着她在池塘冰面上跑起来。两个人拉着手跌跌撞撞跑到那小屋边上,康宁先就轻轻惊叫了一声,天熙赶紧回头,却看见屋外廊柱上挂着条已冻硬了的白狐尸首,他知道康宁素来怕这些东西,赶紧拉了她便往另一边走,口中道:“这必是鹰哥又去打猎了,这大雪天,也不见他消停,远比我们淘气,麟哥不罚他,便不能罚我们了。”
    康宁听了,一笑,道声:“也是。”侧耳听听,却又觉得不对,又向天熙道:“小哥,他两个人在屋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天熙留心听听,也纳罕,拉了康宁,溜到窗下点破窗纸,往里一看,却笑了,拉了康宁凑上去,也只看一眼便笑了出来。两个小家伙索性也不急着进去了,倒往窗下一蹲,捂着嘴巴,对视着笑个不停,好一阵,天熙方拉了康宁,悄声道:“咱们也进去歇会儿,反正麟哥在这里,晚饭自然会有人送来。”
    康宁点点头,和天熙两人到了门边,却见那门从里头被别住了,但这却如何难得倒这两个捣蛋鬼。康宁从手腕上卸下只细细的镯子来递给天熙,天熙接了,从接口处将那镯子掰开,三两下,软软一条链子,竟被他结成笔直的一支细棒。天熙拿那细棒往门缝里左右捅几下子,门便开了,两人进屋,再把门依旧别好,天熙还笑着说:“鹰哥必也是这么进来的,这一点上,麟哥又没话说。”康宁笑着点点头,看屋里正中间燃着火盆,便拉了天熙一起过去烤火。
    两个孩子方才在外边滚了一身雪回来,此刻到了屋里,那雪一下子全化在衣裳上。他兄妹两个虽然外衣里都衬了毛皮,不甚怕水,但穿在身上总不舒服。天熙便先帮康宁脱了斗篷和外衣,又搬个凳子到火旁,让她坐了,帮她把鞋袜也脱下来晾在火边上烤着,之后才除了自己的外衣鞋袜,和康宁互相靠着烤起火来。没一会儿功夫,果然就觉得康宁的头已经一下一下往他肩膀上磕过来,天熙自己玩了这半晌,也累了,也正想睡,便喊康宁起来,拉她到床上去睡。
    靖王这屋里,因为平日只有他一人来,因此只预备着一张床。他在这里,原只为贪一个舒服,因此那床比一般的单人睡床要大出不少来,若睡他一个人,自是大大地富裕。但方才鹰王也进来,想是看见靖王睡在那里,不愿打扰他,又出去打了一天猎,也有点累,竟也缩到那床上去了。他睡觉却不老实,一臂一腿已搭在了靖王身上,这两人,若不是知道他们已睡了,乍看倒像是在打架的;方才两个小的也是看了他们这个样才笑个不停。
    两个大的摊在那里,那床上便已没留下多大地方能给这两个小的了,天熙悄悄向康宁道:“看我的。”便毛腰爬上床沿,轻轻搬开鹰王的一手一脚,又将两个哥哥各往两边推一推,方转身来拉康宁上来,将她在靖王身边安置好,他自己也躺在鹰王身边,又帮妹妹掩掩被子,道:“丫头,你好好睡一觉,可千万不能病啊,不然我只会比你更惨。”
    康宁自进了这屋,被暖哄哄的气息一熏,上下眼皮就在打架,模模糊糊知道天熙在跟她说话,却哪里还有精神理会,只随便“嗯”了一声,便去拜访周公去了。天熙看她这样,不由笑了,却也猛然觉得困得不行,一闭眼,也跟着人事不知了。
    一边却忽然有人“哼”了一声,鹰王睁开一双锐目,看看两个聒噪得别人睡不成,自己却一倒头便睡成两头小猪的弟弟妹妹,轻轻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两个小的和靖王那边挪过去,方又翻身躺倒了,因没了人在耳边叨咕,没多久,也便睡熟了。
    又隔一会儿,被挤到一边的靖王方静静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看看旁边几个已睡得横七竖八的弟妹,微微一叹,先将身上的被子横过来盖住四个人上身,再从自己身后扯过一床备用的被子来,将大家的腿脚也盖严实了,方又躺下,手在另外三个额上都试过了,才终于放松身子躺下来补他那个被打断了的下午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