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27.流年(3)

    午后,康宁主动来见净澜,行个礼,却先不说话,只静静地侯着。净澜仍埋头批着奏章,唇边却淡淡绽开一缕了然的微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丫头你尤其如此,说吧。”
    康宁一笑,也不迂回,道:“想跟陛下请道旨意。”
    净澜仍不抬头,只轻轻一挑眉,问道:“什么旨意?”
    康宁道:“康宁算着,沅清舅舅这一半天应该能回来了。他这一路想必十分辛苦,因此想和陛下请道旨,准他先好好歇息一日,隔天再进宫复命。”
    净澜没有接话,手上仍不停地在那本奏折上批写,康宁瞄瞄那奏折所用纸张的质地颜色,知道应是很急要的政务,便乖乖在一旁等着。又过了片刻,净澜方放下笔来,抬头,看康宁乖乖地站在一边,忽然一笑,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小丫头面前,微俯了身子,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道:“丫头,你求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竟这么乖巧,倒让我疑心呢。”
    康宁正盘算着要怎么给吴沅清接风,听净澜说话,才发现他已走到她跟前来,她从未和净澜靠得这么近过,一时未免有点不自在。净澜看小丫头如此,益发笑开了,康宁被激得倔脾气发作起来,一面不愿示弱,一面也因为好奇,便瞪大了眼睛丝毫不回避地也回视着净澜。
    一大一小就这么着较上了劲,谁也不肯先示弱。康宁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而长久地看净澜,她的视线细细地扫过净澜的面容,看那宽高的额、飞扬的眉、深而大的一双眼睛、英挺的鼻子、笑与不笑形状都很漂亮的嘴唇、瘦削到微微凹陷的脸颊以及方正严谨的下颌;纵使小姑娘心里有一百个疙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非常有男子气概而又漂亮的一副面容。
    跟着,康宁的心里却忽然开始泛出一股怨恨的疼痛来——原来,娘这么些年,惦念着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令人情不自禁便会受他吸引的人,这样一个枉顾了她的意愿、却仍令她牵挂了多年的人,这样一个拥有了一切、却从不能被任何人拥有的人——她猛然将脸偏开,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闷下来。
    净澜一直在细细地看着他的小女孩的反应,看她从不自在,到好奇,到不情愿,呵,他破坏了小姑娘的好心情了呢,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情仍是好的;却就在下一个瞬间,看到小姑娘忽然收敛了所有表情的时候,他深深地后悔了:他与这小人儿,各自有一个共同的伤口,便不去碰,它自己也会痛,更不要说是象这样被突兀而凶狠地触动。
    康宁又回过头来,面上已又是那样一副面对净澜时惯有的淡然神色了,净澜暗自一叹,无可奈何地抬手揉揉她的头发,道:“去吧,丫头,出去小心,别在外面胡闹。”
    康宁听了,也不说话,默然行过礼,便走。净澜看着小丫头一步一步踩出去,似是和每块地砖都有仇的一般,不由苦笑。这丫头,从来不肯接近他,也从来没有一次在他面前提到过任何与她母亲有关的事情,其实就是因为不想和他闹到这样的地步吧。而他,这么多年过去,竟仍然没有一点长进,那时他不能体贴安安的苦心,现在,他也仍然没有学会去体贴一个小丫头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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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远行归来,吴沅清开了家门,又看见个陌生的孩子大大方方待在他家厅里。不过这次的是个小姑娘,看样子,年纪也不过十岁上下,正拿着块抹布在清理桌椅,听到门响,便抬头看过来,略怔一怔,忽又笑了,先向里头喊:“燕燕,叫她出来。”方向着院子里施了个礼。
    吴沅清笑着向那小女孩拱拱手,心里已猜着□□分,果然,已听得一阵匆促的足音从后面一直往前奔过来。吴沅清的笑意更浓,只待康宁小小的身影转过前厅来,他已微微俯身向她张开了双臂。
    康宁一声欢呼,人已奔到吴沅清怀里,揽着他的脖颈娇声道:“舅舅,你回来得好快,我们刚刚开始收拾,还没作好饭呢。”
    吴沅清帮她理理鬓边几缕散落的头发,一笑,道:“待会儿,舅舅和你们一起作便是了。”忽抱了康宁转身道:“宁宁,这是舅舅在甯乾收的徒儿,名字叫陈觉,耳东陈,觉醒的觉。觉儿,这就是宁宁。”
    康宁从后面来的时候已看见吴沅清身边还立着个人,但她那时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个,直到这时吴沅清跟她正式介绍了,她方转头去看,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虽在初秋天气里,也仍只穿着浅色的夏衫,背上负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方方正正的,似装了不少书在里头,眉目清朗,神色淡然,听了吴沅清的话,也正转头来看她,只是那目光虽看着她这个方向,却仿佛是能穿过她的身体一般,淡淡地不知在看着虚空中的哪一点。
    康宁微微一挑眉毛,道:“你好啊。”少年点点头,却未说话,眼睛又不知道看着哪里去了。吴沅清见两个孩子如此,不由一笑,一手揽抱着康宁,一手揉一揉徒儿的发顶,道:“这孩子,总是这么不爱说话。”虽是在向康宁解释的意思,语声却流露出深深的爱宠的意思。
    康宁又挑了挑眉,但看看吴沅清那满是风尘之色却笑得颇开心的面容,她便也笑了,道:“舅舅,陛下说舅舅这几个月辛苦了,今日不必急着去复命,好好休息过了,明天早朝后再进宫就好了。”
    吴沅清一笑,轻轻捏一捏康宁的面颊,道:“就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最是主意多。”
    康宁也笑,道:“陛下下的旨意,干我什么事啊。”言罢,忽然扭身从吴沅清怀里跳下地,拉了吴沅清的大手,便往屋里去,道:“舅舅,你来,来看看燕燕和婷婷。”有意无意,便将那少年陈觉落了单。
    陈觉也不理会,看吴沅清被拉着与另两个女孩子见过面,又回过头来向他招手,才走过去,见了燕枫与婷婷,也一样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吴沅清和他处了这些日子,知道他性子,便道:“觉儿,你若累了,先到后堂梳洗一下吧。”
    陈觉点头,燕枫忽也携了婷婷站起身道:“宁宁先在这里陪先生吧,我们正好送小哥过去,后面还等着煮饭呢。”
    吴沅清与康宁各自笑了,看着他们三个先后往后堂去,吴沅清方抱了康宁在膝上,问道:“宁宁,这几个月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夏天热,可有中暑了?”
    康宁笑道:“舅舅,都没有。我觉着倒比往年还好些呢,过了这么个夏天,都没有点事儿,我怪不习惯的。”
    吴沅清听了,捏捏她的鼻尖,笑道:“哪里有你这样没病还想病的。”
    康宁拉下吴沅清的手,笑道:“我哪里是想病,我想舅舅才是真的。夏天那么热,便什么事都没有,待在甯乾那样的鬼地方,我们都担心,何况还有大灾大疫,可恨舅舅只知道给陛下写奏报,却不肯给我们写个信回来报平安。”
    吴沅清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小丫头,舅舅在奏报后写给你的那些话还不够多?只怕当面和你说时,你早跑得没影儿了。”言罢,微微一顿,敛了笑,一叹,方又说道:“宁宁,舅舅也很想你,也知道你必定是要担心的。只是甯乾大灾,能调动的往来人手本来就有限,又身负着往来物资和紧要信件的传递,同去的医士和官兵几乎没有机会能和家里通消息,舅舅一直平安无事,怎么说也不好意思总在公文里夹带私信。”
    康宁原不过想撒个娇给吴沅清散心,谁知倒招得他又感伤起来,当下便把话题支开去,道:“舅舅,你回来了最好了。你都不知道太师父多小气,就那一本破县志,已赶着我问了三四次了,好在舅舅回来了,明儿我就拿了书还给太师父去,省得我倒象抢了他老人家传家宝一样。舅舅说,太师父是不是太小气。”
    吴沅清怎不知这孩子的心意,当下一笑,道:“我还真不信你说的话,定是你又太淘气了,太傅才拿这个来跟你说事。”
    康宁听这话,哪里肯认,当下便磨着吴沅清非要他把话说清楚不行,两人言语间难免一阵乱扯,果然就把方才那阵感伤的气氛扯没了影儿。
    舅甥两个又边说话边玩了一会儿,吴沅清忽想起什么来一般,郑重了颜色,拉了康宁的手,柔声对她道:“宁宁,觉儿他,本是我师兄的弟子,这次本也是随他师父一起到的甯乾的。师兄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医术远比我们都高明,但他年纪大了,在那里又作得太辛苦,八月里染了病,就没能撑过来。师兄临终前,把觉儿托给了我。这孩子原本性子就淡淡的,师兄过身以后,更如此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宁宁,你答应舅舅,以后要和觉儿好好相处。”
    康宁一怔,她原也问过吴沅清,为何这些年都没收个徒弟在身边帮手,那时吴沅清答她道一个人清净惯了,百年之后,医术由他这些年来记下的笔记传承也就够了;因此今日她见吴沅清带陈觉回来方格外觉得奇怪,虽也能料知其中必有些渊源,却哪能想到这里去,一时心里竟有点后悔方才故意冷落他,但她孩子心性,只想着以后好好待他也便是了,因此和吴沅清点了点,答应下来,也便又把这事搁在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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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送走了康宁她们,吴沅清又回到自己家中,厅堂上,已掌起一支明烛,灯下,陈觉正在看书,听见院门响,抬头向沅清一笑,迎了出来。
    沅清一笑,和陈觉又到厅里桌前座了,随手翻看陈觉方才放下的书,竟是他师兄留下的笔记,心里感伤,不由一叹。
    陈觉也不说话,眼睛盯着一处,却又淡淡地让人找不到焦点了。吴沅清看他如此,心里再难过,也压了下来,他忽正色对少年道:“觉儿,师兄将你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全力教导你。”陈觉猛回过神,对沅清淡淡一笑道:“觉儿会用心学的,师父请放心。”
    沅清点头,却又道:“我与师兄虽都是医士,但专攻的方向并不同,师兄专研病理,我则更喜研究药理。觉儿,我知道你和师兄一样,更偏爱研究病理,我会尽力指点你,但只怕有些地方,我也无能为力,但幸好师兄留下了详细的笔记可以参考,我们都能剩下不少力气。而且,觉儿,我与师兄这次在甯乾相见,闲时相谈,彼此竟然印证了许多平日不甚了然的问题。我二人当时都感叹,从医之人,有专攻固然必要,但若是能病理、药理两专,那不知能少走多少弯路、多活多少人命。因此,我不但要助你学完师兄的笔记,也要传你学我毕生所知。你,可愿意?”
    陈觉凝视吴沅清,慢慢笑了,道:“师父,徒儿愿意。”
    沅清看他这一次笑得真正开心,不由也笑了,逗他道:“你且莫说大话,师兄和我,在医道上都算是有天赋的人了,我二人毕生之所得,要传给你一个,你不怕你学起来太辛苦?”
    陈觉仍笑,道:“师父从明日起便开始正式教徒儿吧,若学得不能让师父满意,师父再问觉儿。”
    沅清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心想,这才是他初见的陈觉,始终为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笑道:“那好,明日我进宫复了命回来,咱们便开始,可先说好了,我不比师兄好脾气,学得慢了,我是要罚的。”
    陈觉道:“学得不好,自然任师父罚,但学得好了,师父怎么奖呢?”
    沅清闻言,朗声一笑,道:“好孩子,师父不用担心你将来给人白看了病了,这样会讨价还价。也罢,学得好了,随你说怎么奖,只要能办到的,师父都答应。”
    陈觉笑了,道:“师父,君子重诺,徒儿记下师父的话了。”
    沅清笑将手里那本笔记递给他道:“今儿也累了,早点歇着吧。明儿就要用功了,我都等不及要看是你被罚,还是被奖了。”言罢,便一手擎了烛台,一手拉了陈觉向后堂走去。
    陈觉一手握着笔记,一手被吴沅清牵住,蓦然觉得飘了很久的心开始有点踏实了,他不由抬头静静看着吴沅清的侧脸。他早听师父讲过这位昔日的师叔,师父曾叹,说师叔学病理比任何人都有天分,却从八九岁的时候开始,为了治疗一个人,硬生生地开始改学药理了。
    那个人,他知道,就是今天巴着师父不放的那个小丫头的母亲。那小丫头真象小妹,尤其是笑的时候,那双大眼睛最象,他第一眼看见她从后堂里跑出来时,他几乎忍不住以为是小妹又活了过来。这样一个人,他看到她本来应该高兴的,如果小妹还在,他就一定会高兴的,会告诉她,有个小女孩,和她有多象,甚至连那孱弱的身体和明朗的性情都象。
    可是,这么象的两个人,为什么却有完全不同的命运,他为了给小妹医病,六岁便离家,苦学了这么多年,终究她等不及他想出办法来;但这一个,凭什么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她却始终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也同样是没有了父母亲人的人,为什么小妹在的时候除了他就没有人知道疼惜,相反,这一个却好象简直能得到全天下的关爱一样?
    他知道师父的心思,师父始终不放弃要医好他心中那个人的愿望,她不在了,那便要努力治好她的女儿,更进一步,他想,如果他愿意,师父最终会把照顾这女孩子的事情交给他。
    但是,他不愿意,这世上,唯一一个他愿意倾尽一生也想要把她医好的人已经不在了,从那一天起,这世上的人,在他眼里,就都是一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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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这两天论文进展得比较快,就名正言顺地偷懒了,只把后面的一些关键情节在脑子里排练了一遍。
    到这里,主要人物都出场完毕了,再以后也不会有啥重量级的新人物出现了。不过他们几个都会长大,如果愿意,也可以当一半的新人看。
    那个,很欢迎大家给意见和建议,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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