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止戈》15.醉剑与抢亲

    【沉戟止戈】 —— 第十四章 醉剑与抢亲 ——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姗处」
    世间事,大抵如此。江山代有才人出,或欲建功立业,或欲求证得真,皆坚韧执着、百折不回。孰不知一生碌碌,岁月如梭。待到惊觉,已是皓首霜华,坐看白云苍狗。只有那廖廖几个真正名留千古的,却是得失两忘、或趺坐悟禅——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
    [千寻塔],大理崇圣寺三塔之首,翔阳第一名塔。取得此名便是望世人在千寻百访后,能够「蓦然回首」大彻大悟。
    巍峨雄奇、云崖佛光,佛塔世代渡人超脱,自身却有着羁绊尘缘的宿命业劫——塔基东壁上四个大字仿佛男儿当胸入骨烙印——「永镇山川」!
    不愿飞升、困守红尘,是为着:仗剑千寻天下靖,拈花一笑万山横。
    这座塔,生于斯长与斯的藤真,从小就在塔下以竹当剑地玩耍。
    ‘永镇山川’,铭刻心间矢志不忘。即使十二年山庄中隐姓埋名,壮志雄心亦只沉睡、从未消磨。由踏上归国之路的第一步始,到春闱技压群雄高中榜首,母亲灵前挑战□□武威、慨然赴京舍己护国,直到今日丹凤折羽豹困金笼,这四个字,每走一步清晰一些,从孩提时代飞扬跳脱的梦想,变为少年豹隐浮华之下的深沉心思,一笔一画一心一念……
    ‘蓦然回首’,灵慧的心亦早已了然。却于十七岁被迫进京途中,春夜花朝的长江边,回首灯火阑珊处,看见了二十一岁的牧绅一。这一场狭路相逢,纵流年暗换,今生终不能幸免。但不知那佛光眷顾的灵心,是否能将残月独下西楼的蓦然回首,参透悟彻……
    十年梦,屈指堪惊。藤真入世,剑司出世。为了那‘永镇山川’为了那‘蓦然回首’,衣带渐宽终不悔。用坚定执着的心、用慧逸纯真的心,寻觅着方向,不知方向在何方。
    藤真亦不知:[江山社稷场]上机缘一面的安西大师,方回[湘北寺],便闭关面壁于山颠摩崖如来卧像前,周而复始捻数一百零八颗木株子佛珠,白须银髯巍巍抖颤——
    “弟子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而今,亲见知改,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此人非池中物,兴废杀伐,苍生存亡,一念之间。岁在庚午②,天象已现。
    荧惑之星渐入黄道,我佛慈悲,指点迷津……”
    我佛慈悲…指点迷津……指点迷津……
    苍老的声音于远峦中回荡,仿佛当真冲霄而上,直达无量梵天莲花座前。但,石身巨佛紧闭青冥长目安卧不语,释迦菩提参禅,又何曾豁免阿鼻地狱的炼火焚身?误入轮回的藤真,谁,能真正为他指点迷津?
    藤真实在困惑:难道天地不复广阔?人流如织的街市如同黑白布景,一袭青衫无处遁形。
    牧绅一也发现: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皆为眼前幕障,一朝大幕揭开,人生如戏场场对手。
    这布景、这戏台,就在曼佗罗环绕、开满[迷失]之花的金陵。
    星辰各循路线,究竟可以有多少交点?一旦不再错身而过,那火花,是璀璨的光焰,还是灭顶的硝烟……
    原来他也常去[兰台书院]。
    虽说那天,他替我挡了书盒竹简好像被砸得更呆——胳膊当枕头、整个人像大棉被盖得严实,戳他几下才回魂起身,词不达意、再沉默寡言——可是,待到发现为时晚矣:他不但内秀还有点半仙,总能知晓我必读之选。如今去兰台借书、简直像与他斗法,一不留神就被他占先。
    《商君·鬼谷子》他先拿了上卷;《将苑》他总问我看没看完,《资治通鉴》可还在他手里未还?!唉……案头架上的书,却是越来越多他的推荐:《虎钤经》《六韬》《三略》《山海经》《抱朴子内篇》……手中、眼前、身边,到处可见!果然‘书非借不能读也’……
    原来他也会去[明修堂]。
    随意入堂,只见他碧眼凝注米芾《研山铭》真迹、爱不释手,卸了防备、孩子气瞬间重现。这一瞬,如何留住?想立刻以米博士大字相赠,出声订购却是惊醒了他,淡然放下卷轴,舍而不取,再喜欢也不会沉溺,很是克制有度。倒是我唐突了……他却不会拂人好意,悠然浏览间忽然拣出一物问我肯不肯送。肯、当然肯。眼前这黑乎乎灰土土…定睛一看:墨锭一块!这个孩子,谦俭至此。怎么办…他喜欢… ③
    才付了钱,就被他拉出堂外。阳光下,慧诘笑容,隔着杨花柳絮,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问他为何得意,他答:碎银子从相田老板家买了《玄元墨品》有载的古墨[锦字无痕],该不该笑?还是快跑为妙!……原来他的欢颜,千金难得。小事有心,才得见这天真烂漫…
    被他牵着手,春日飞花一城风絮都为我们的身影惊乱,忽然盼这长街永无止尽……
    原来他也会去[陆羽屋]。
    京城几处高门玉堂的茶庄茗楼,我并不常顾。这竹桌藤椅的小茶屋,竟又看见他。问他选些什么,对曰:[青山绿水]。——抢书不完,茶也要抢!今春雨前新采、有数的。
    这翔阳特产绿茶④,别名清秀、本名平凡——苦丁,不为世人标榜,产量自然不多,却不因居奇而价高。老板包好茶叶,他却递过来、问我为何独爱苦丁。告诉他:其实小时候最怕这个,想来孩童不懂世间苦楚,些微的苦味便成了口中黄连;而长大后、经历过苦痛,再品此茶,方知这微微的苦涩后原来是别样甘甜。
    言毕看他,正对上凝神双眼。问他又为何而选,他答:小草亦会甘津,全在发现和品尝,就如神农氏尝百草一样。茶为‘百草’之一,原无品种等级贵贱之说,就如朋友。有好茶喝,会喝好茶,人生一大快事也。有好友识,会识好友,人生另一大快事也。
    捧着杯老板送的[青山绿水],看他的不拘一格,想他的快意江湖,不觉也出了神…直到那深黑眼睛穿透了袅袅茶氛注视着我、说着:饮者如茶。茶生云雾之颠,采天地之灵、汲日月之精,故嘉木清华,像你。………像我?……
    原来他也会去[大正寺]。
    这双手合十虔诚祝祷的人,往日竹衣换了素装,满殿祥光独钟他一人,栗发蕴雅、玉树无垢。拜的是地藏菩萨…莫非是为家中长辈?……不去扰他…直到他垂手、抬头,如海双眸幻起潮汐令大殿里的一切退去,佛光似也暗淡…潮水漫过了我,听见他问我是否也为母亲祈福……想来看见了我手中的延年香。
    笑说:与你一样。他却目光一黯:还是不要一样的好。
    这才猛醒——繁华遍地缟素一身,他果然是…孤儿⑤……正不知何言以对,他却替我燃了延年香与我一同祷告,又拉了我同去游览别处殿堂,侃侃振振:地藏至孝,观音慈悲,文殊智慧,普贤重行,惟末者堪为男儿师表,孝、慈、智,终须寓于行,才有大成。
    看着他傲然言笑指点神佛,今日方知:这书海扬帆、慧黠顽皮、清韵如茶、家室飘零的少年,竟是如此恃才傲物豪气干云!
    ……………
    ……
    物换星移,斗转长天。藤真熟悉着来自海南草原的马贩子阿牧,牧绅一了解着寄居京城长辈家中求学的剑司……既然相识于‘剑司’/‘阿牧’,又何苦把他卷进自己周围暗藏的旋涡?更遑论萍水相逢、君子之交,理应平淡如水。而自己内心,只盼在汹涌暗流之外、保护住这样一份纯然无暇的相知相惜……
    两条路线,还有一处交点。却是每念及此、都让两人沉闷又郁闷。「秦楼楚馆」——楚馆,暂且不提。这秦楼,就是天下第一、别无分号的[摘星楼]。
    牧绅一不常来,却也非第一次来,起家于军马生意,明处上毕竟是手眼通天的红顶商人,应酬、免不了。五月十六这天,就是来宴请兵部军需局与户部转运使,谈今次增订军马之事。
    他却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从席间无意听闻软语“近日本园常见一位年纪轻轻的俊美公子”开始,他可是一点都没上心、更没往他身上带,直到——想着还须应付这觥筹交错各自算盘的日子不知多久,便由着众人喧闹、自己执杯站起走到悬着一帘细细紫竹的镂空大窗前,望向[璇玑园]内……
    翠湖边,曲径通幽、假山层叠。重重压枝坠叶的海棠花间,山间凉亭中,绿衣身影清颀淡雅,一手执壶、随意搭在曲起的长腿上,另一手凭栏支颐。丰神毓秀,有此人处、堆砌园林竟立显凭海临风的意境。风月场中,冰清如此,临水照花,花将坠、人如醉。不是剑司是谁?!
    藤真很少喝酒,可今日却想一醉。他刚从[泰清殿]出来。
    大正帝先是令 荣妃 领义母之名,[倚萝馆]一席长谈更剖白「不指望你视朕若父,只要你把我当个叔伯般的长辈、弥慰老怀足矣」。藤真固然恼他以武力要挟自己离国来京、以至这笼中鸟的境遇,又被这忽添白发的人对母亲一片痴情感动,也就姑且信他这一刻是真心以待、而非怀柔笼络。及至后来,不知不觉对阿牧说自己是在叔伯长辈家中寄住求学、也是真心。
    既默认他是长辈、更是君上,藤真为晚辈、为人臣,铭刻「永镇山川」的男儿心,自然而然把一腔心血放在了国计民生,殚精竭虑忧国忧民。每每[泰清殿]侍墨、[养心殿]闲谈,常想跳出‘家事’框限,纵谈‘国事’一展抱负。不仅为这坐江山的泽北家,更是为了扛着江山的十万万劳苦百姓。只是苦于皇帝常常一带而过,似不欲他参政。
    想要直抒胸臆,盖因洞明透彻——从走出[积雨山庄]起,就用眼在看、用耳在听、用心感受。一路上:金陵百姓苦于京官苛杂的税项徭役;地方上哀怨州官放火而百姓点灯都须纳税;蕃国子民辛劳一年所得,王府开销有度征收适量,却被京城一纸征粮令搜刮大半;而以上种种苛捐杂税的进项,又有几分是真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偏偏天子高卧龙床,[望君出]望到白头不见圣颜。而代帝监察的御使大夫、食君之禄为民供养的朝廷大员,闭着眼堵住耳昧了心,只争顶戴中饱私囊。民间疾苦、万姓啼泣,全被[天河][天桥]挡在了天庭之外!
    贤才满腔报国热忱,奈何天子置若罔闻。午后随侍批奏折时的一席话,言犹在耳……
    「陛下,这道陵南上的折子,请求粮饷增援,可要再斟酌一二?」
    皇帝刚批完,藤真接过整理,便看见了八百里加急的军需表上,朱笔只略一钩。
    「不必,交给户部。自有地方转运使筹措。」皇帝已看下一折,头也不抬随□□代
    「陛下,臣尝闻:大荣狼军悍勇,频繁来扰出没无常,守军困乏物资奇缺。加之黄土贫瘠物产不丰,朝廷救济远道而来杯水车薪,沿途层层过关、一杯水还要洒掉大半。长此以往,北疆堪虑!」藤真想起忧心忡忡的陵南世子、与自己耳闻目睹,按耐不住耿直谏言。
    龙颜已露不悦,双眼微凝「…你幼时走失、入京不久,如何知道这些?…北边的伴读多年、还没学规矩,把你也往那上头带?!视若己出,可连皇子都不得干预朝政。如何北控御敌,难道朕要你来教。」
    原来圣眷所指,无非‘阿萝的儿子’、笼中的赏鹊。两蕃世子,更要分而制之。
    藤真诤言朗朗「陛下赐臣俸禄,臣不敢不担君之忧;更兼百姓疾苦,臣不得不顶撞圣听!」
    皇帝哪知:自己囚在金笼中的岂是赏鹊?!分明九天凤落、盘旋皇城!
    「你这小孩说什么顶撞?自己揽掉脑袋的罪名!罢了,朕看你是书读迂了,跪安吧。」
    皇帝黧起面色。从这少年身上,怎么又看到另一个卡在心头的影子?!——目光敏锐、固执难驯的藤真,很像二十几年前,那洒脱不羁、虏走阿萝芳心的一代名相:雄彦。
    藤真怎知皇帝已直觉想到井上。还在据理力争、为民请命「臣出言无状。可是,陛下所决乃万千生死,恳请三思!」
    「话多惹祸,藤真!看来回头得着内廷监,上心从郡王京官家中选个闺女指给你,定定心……」几乎出于本能,皇帝开始压制这桀骜不驯、神似当年情敌的人。
    「当头棒喝,我主隆恩……臣,受教了,却不敢领受。尊旨告退。」藤真一听居然出此手段消磨壮志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看透了、不争了。
    退出[泰清殿]。侍立殿外的总管太监李德胜,当年亲眼看着皇上与左相雄彦因[剑宗]一案闹翻、不欢而散,今日见翔阳世子又来这一出,担心风头人物掉下云端,忍不住开口「世子,皇上看重您,世子好好把握,万毋坐失良机自毁前程啊…」
    藤真回头看看谨小慎微的脸色,也不驳他,转身自去。空荡荡宫廷长风中,留下朗笑声声「前程,什么叫前程?!我藤真的将来,岂是他人所定……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
    “把我们一个个从家乡逼进京城…摆弄成傀儡…当世子是软柿子么…”酒意冲头,藤真望着亭外柳边、母亲长眠之处,低低自语“…还说什么指婚…男儿无业何以为家…”
    而这就是牧绅一由[玉衡阁]下来、走到剑司身边时,所听到的话。
    “莫非,你逃婚逃到这青楼来?”往日的不期而遇,总是欣喜而从容。今日这一相逢,牧绅一就是从容不起来。
    “呵…想不到这里也能遇见你,饮得可开心?”
    倚着栏杆,藤真双眸半闭,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映着翠湖波光,透了一片幽蓝。往日清冷的面容借了酒酣,撩惹海棠飘落拂过面颊,薰然又宜恰,看惯风月的红顶商人心弦被拨动数下,本想说的话忽然再也接不上来…“我是为了应酬,并非来寻开心。”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却说了句此地无银八百两的话。
    “哦?哪个男人来此,不是为寻欢买笑……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我喜欢得很…”痛惜着母亲的身世、痛恨着渔色的贪官污吏酒肉之徒,藤真转过身,不觉语带讥讽。
    “你喜欢?这里却不是你这年纪该来的地方。”牧绅一尽量让语气和缓,却显然有点困难。
    藤真闻言一挑眉“都是男人,何必宽己严人?何妨举杯一笑?何况,这里实在是有趣…”
    “有趣…你可曾得趣,又知道什么叫有趣?”牧绅一问着了——藤真几回来此长坐,不过与母亲默默说几句话,从未沾染酒色。而且,[摘星楼],世上最干净的风月场,才色一等一的女子、卖艺不卖身的操守,加上藤真这不开窍的,确实不曾得趣。
    “呵呵…这趣嘛…”藤真忽然站起靠近阿牧,睁开醉眼,抬手一指“看那里。”
    身处假山高处、顺着他指尖望去,牧绅一看到了剑司眼中真正所见:满园摇曳的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蝇营狗苟的是紫蟒玉带乌纱皂履。耳边忽然传来他清毅的声音“人生百态…世道炎凉…尽收此园风景…百姓生死…怕在这些人眼中不及园中蝼蚁…”
    说着,藤真仰头将壶中苦酒一饮而尽,在阿牧身边尽抒失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哈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清澈声音此刻豪气冲天,偏又含着一丝愤懑,令闻者动容。
    牧绅一转头看向身边人:夜色下,少年傲立高处俯视碌碌名利,朴素的竹布长衫仿如琼带当风飘起,蟾宫月华似全给了他一人,面容真如天涯明月般辽远空寂,此景此情、岂是人间所有?恍如天人临世……牧绅一忽然失了真实感。仿佛这如玉如英的人就要乘风而去,离开污浊人世;仿佛他本就渺洁飘忽寄身红尘,此刻恰将归去……不由自住伸出手。抓住剑司手臂,恐怕他就此消失,却找不出挽留的理由、先来说服自己………
    “不!你不能走!”忽然被牢牢握住双肩、被迫转过身与他对视,藤真发现今晚的阿牧显出不同气息。往日偶遇时的屹然沉稳不再,仿佛洞中的猛虎一步步走出,周身震慑人心的强悍魄力凝聚成冷光,由那漆黑的虎目中直直透出,被锁住的人、绝无抗拒逃避之力!
    望着阿牧那双寒夜天狼,藤真忽然又想起了远离尘嚣在山顶观星的日子。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抬起,拂开宽阔额前一缕深褐发丝,想把那眼睛看得更清楚,找寻那里面属于自己无忧岁月的星空………幽深碧眼凝注自己、清寒手指拂过额前,牧绅一的心弦已然被拨成一曲《风入松》…… ⑥
    几树风  几阑松,几重更漏连晚钟?
    六幺令  七弦动,万叶千声谁作弄?
    一时风起,月影婆娑,叶舞枝摇,花落缭乱纷飞如雪,围出虚幻天地,直把两个人困入对方双眸中的世界…再分不清是风惹松涛、抑或松挽风驻………
    “呆子,我走哪里去?陪我喝酒吧…”
    “爷,君儿这杯酒、等您到手也酸了~”
    藤真的声音,与婉转流莺,几乎同时响起,把牧绅一由天堂打下地狱,再从地狱回到人间。不得不转身应付[玉衡阁]倚窗的潋滟女子与宴饮众人。
    回过头,剑司却不再星眼慢醉,而是换了似笑非笑的顽皮表情、瞬着眼看着自己,顿时觉得脊背发凉“在这里等我,很快回来。”深深看了一眼、匆匆交代一句,牧绅一转身而去……
    …………
    交割细节、价钱数量,仍是悬而未决。年轻的牧家堡少主,整理心绪重回到官商相斗相利的生意场,大刀阔斧暗施手段,舍以小利志在大谋,当场敲定了下单立约的条件。急着推了后面的酒局,却上大堂要了两坛佳酿。待回到湖边假山凉亭,却是暗香依旧,斯人已去。
    失落是不会轻易出现在这老成的面容上,可它却会萦绕在月下当风独立的身影周围……
    “阿牧!”
    这声音,每一次喊此名,都能给此人带来惊喜——也许是出人意表的另一面、也许是从未听闻的认知、也许是好气又好笑的调皮——而此刻,这声音带来了释怀一笑,望着那由假山另一面冒出的人。
    “剑司,方才问‘何妨举杯一笑’,可准备好醒酒汤了?”凉亭中一坐,两坛酒放在旁边。
    “醒酒汤无,酒有一坛。”竹衣人儿一扬手中物,看去很拽“诶,你也有备而来。什么酒?”
    “[花犯],此园自酿。你的呢?”看着那人儿在对面坐下,也放下了酒坛。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是为[青门饮],军中烈酒,为陵南。”风雅的人,字字如刀剑争鸣。
    “好,就为陵南。请!”
    话音一落,对面的人已拍碎泥封,先饮一大口。再把酒坛递给击节赞着“痛快”的人,接过来,是更大的一口。两人交杯换盏、共饮这一坛酬知己祭壮士的烈酒。此时月升星移,园中渐静,夜空下只闻两人快意言谈。
    “公子!珞儿姑娘请公子折海棠,以酬姑娘前日赠辞呐!”
    这回的婉转流莺,却是把藤真呛了一下,轮到了牧绅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请稍候。”藤真尴尬得立刻转脸,阿牧的大笑声中,人已轻身纵起,在花雨中闪展身形,再落地时,已在那远处廊下的小婢面前,交给她满怀云霞。一身轻功,看得牧绅一额首称赞,提起酒坛却发觉[青门饮]已尽。正要去取另外两坛,忽然,锐风袭来直指胸前!稳坐如山举坛一挡,酒香融入花香。只见十六圆月下,剑司手执刚折的一枝海棠,琼枝当剑,繁花人面,鹤立如仙,偏把脸绷得紧、傲得矜,开口挑战“来,比一场!”
    “好!醉里挑灯看剑,原来剑司!”欣然接受,牧绅一起身逐那飞奔翠湖边的绿影。甫方站定,吐蕊芬芳已到面前。回手折柳,柔丝扶风,嘴角一挑,挥枝迎香。藤真只觉飒飒风响,阿牧手中弱柳竟笔直如钢铸,内力雄厚至此!不由挑眉回道“苏武持节而牧,却是阿牧!”
    一青一白两道人影,一粉一翠两把长剑。月色下,飘逸的轻捷如燕、稳重的沉雄如山,把香红软绿舞出男儿气概。劈、刺、削、挂间,落英缤纷,飞花拂面,人已入画。此情、此景,看在眼里,印在心里,成了这一生长卷中的片段。
    …………
    很久以后,剑司告诉阿牧:那是初次也是唯一次带着人到柳树下母亲坟前。阿牧无言,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难分高下,抑或胜负两忘,两人终是同时收招。
    绿柳落处、海棠尽散,忽然同时响起两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走吧,歇会儿。”“再喝,还有酒。”
    “[花犯]?”“怕了?”这回,换人挑战。
    …………
    [花犯],秘方自酿。取的是「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意境,正和此园泥淖莲花。此酒清新,不会昏智却要醉心,后劲绵绵。
    两坛[花犯],一坛见半,已和着方才的[青门饮]在藤真脸上见了颜色。长腿交叠,手搭栏杆,头倚亭柱,微微后仰歪向一边。惯饮的牧绅一方有些薰然,转头看那沉醉人儿。冷颊暄红一抹,长睫翕颤,双唇若水,恬淡呼吸,诱惑,超越一切界限……剑司……不知不觉伸出手去,触到清冷发丝,一颤、又收成了拳…终于舒开,轻轻一带,人已离了冷硬栏杆倚向温暖……
    “剑司,起来了,送你回家。”牧绅一双手紧攥,许久才发现月在中天。
    醉猫儿感到大手轻拍,闭着眼嘟囔“不回去,要回…也回自己的家…不是现在…”
    牧绅一想他为身在檐下指派婚事而烦,不再言语,扶他坐正,蹲下、回头“上来,不能在这儿睡。”醉猫儿立刻整个儿趴上宽阔的背,手垂在双肩。
    背着人走回[玉衡阁]门前,小楼早已打扫熏香完毕。随手放下银两,对管事说声“包了”,便一步步登上楼梯。
    进了雅室,早知此处有供醉客宿夜的套间,推门进去,反手落闩。把那醉体如棉的人儿,轻轻缓缓、放入牙床暖帐……
    后来,宫里悄悄传“翔阳世子夜宿[摘星楼]”。
    不知哭红了多少公主宫女、王公小姐的眼。更有九皇子,也发起郁闷来。
    谁知道那一夜,是两个大男人一个床上一个椅中、合衣渡过;
    谁知道红烛泪落,一个是怎样呢喃着「娘」一个是怎样将戚然睡容抚平眉尖;
    谁知道芙蓉帐中,一个是怎样舔着干渴的唇、一个是怎样笨拙地以清茶滋润;
    谁知道锦绣枕边,一个是怎样梦呓中唤出了「阿牧…」一个是怎样喜忧参半……
    只有藤真知道:朦胧睁眼,满屋寂静,半壶清茶。取杯倒出,入手暖心。看着杯中醇绿旗枪、茶舞霏霏,竟是[青山绿水]。口中,仍有隐隐苦涩,细细品去,一丝甘甜。
    玉瓷凑到唇边,慢慢饮去,甜而复苦,苦中带甜……
    你…彻夜相守,不等一声谢谢就走……
    藤真却不知:熹微晨光中,[牧府]下人找到小楼前。牧绅一是皱着眉默默听了禀报,回身入室,拂去颈间睡乱了的发丝,低低说了声「抱歉」,转身离开的……
    牧绅一回府要见的,是[苏海图]宫城营地的那可尔。
    见面第一句话,是“固山大少爷,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请让我带路回草原吧,宫城少爷现在气得每天鞭打牲口啊!”
    “是不是与东蒙古有关?慢慢讲。”牧绅一从神宗一郎手中接过茶,吹了吹茶氛,没有抬眼。
    “固山少爷读汉人书、明白事理。自打三月祭天大典跟你打架赢了亲事,宫城少爷就一直准备跟 彩格格 和亲的事。几天前去东边 宝谐兰部落 求亲,结果带去的三百匹马、五百头羊又都带了回来,少爷就急得天天跳脚!”草原壮汉说到此,喘了口气接下去“还叫我上京城找你,一定请你回去。”
    …………
    而藤真洗漱毕直接赶到[太学府],却发现气氛不同往日——鸣钟开课以前,不会这么静的。而且,太子、九皇子、陵南世子缺席……
    压抑的空气下完成了当日课业,回到宫中[倚萝馆],果然,一路行来只见军报匆匆、人心惶惶。不多时九皇子又来报到,竟也换了端严神色,进门就说“藤真昨晚哪儿去了?让我一直找,父皇[养心殿]那边也没法交代。”
    “殿下,只是为此不悦吗?”藤真接过宫女奉茶,吹了吹茶氛,淡然抬眼“若是北疆告急,皇上还有心思与臣寝宫闲谈?”
    “你、你怎么知道?!”泽北荣治几乎要以为此人昨晚就藏在[东暖阁]听军报。
    “迟早的事。”藤真淡然作答,心里也是翻覆——想不到,这么快!
    “十万狼军,陈兵[山海关]。”“谁挂帅?”
    “老狼主,儿子还在沈阳整军。土屋末勒、退了位还不养老!”“他憋着口气…可若是他,打了十几年仗未有建树,为何宫中如此紧张?”
    “不光冀北,[燕门关]也发现探马了。”“燕门…东蒙古的?”⑥
    “对!你说这东蒙古,不归入海南蕃就算了,怎么跟着大荣起哄?!”“这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藤真你说我求父皇让我带兵怎么样?陵南好像顶不住,我早就想试刀了!哎呀那就要离开好久了…你又不能一块儿去……”
    …………
    听着九皇子忽而激昂忽而烦恼,藤真默默地呷了口茶………苦…[青山绿水]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山无限!
    泽北荣治的话被藤真打断“殿下,想来此事须等几日,御前军机会后,才做决定。不如殿下明日暂且安心去[太学府],顺便帮臣告个假?”施施然娓娓道来,哪个是殿下、哪个才是臣?
    大眼怀疑地看过来“你要干什么去?”
    碧眼散漫地看回去“买个东西。若得了上午的空儿办完…下午或可去围场试箭…”
    “你说的?”“我说的。”
    五月十七,金陵 章台街 [明修堂]。
    相田弥生绝没想到:上个月被她‘卖’给九皇子的翔阳世子,会主动找上门来。当然她也不会想到:正是此人,前几日低价买走了伙计忘记入柜的宝贝古墨[锦字无痕]……
    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相田弥生在楼上精舍中闻报“大理寺喝过粥的客人求见”,立刻叫请上来——这是客,是贵客。
    见了礼,觉着这位世子月余不见,是更堪比玉树了——人家早养好身体,哪是带伤申冤[大理寺衙门]的时候了?——相田弥生抢先开口“今日蓬壁生辉了。不知世子此来,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是有生意。”藤真开门见山。
    相田弥生婉丽一笑“世子看中了楼下哪一样?奴家必定打个大折扣。”
    “我谈的是[暗渡阁]的生意。”藤真报以淡笑,随手叩了叩案几上木匣。——你[明修堂]的上等货色,都被我诳着阿牧拿碎银子买走了。还有哪样不想要了、送给我?
    相田弥生立刻正色“但不知世子想要什么样的消息?[暗渡阁]规矩多。就如世子救我那一回,不当的生意、我会推,得罪了人也一样…”
    “我入宫两个月所得,全在这里…”藤真随手一拨木匣盖。“啪嗒”一声银光一片,全是五十两的雪花官锭。而藤真的目光,则比那晃眼财气更吸人视线“我只要东蒙古与大荣的关联,不越线吧?”
    “好。世子果然不同凡俗,七日内必有回音。”相田弥生应着,暗地心惊。——战火燎疆,避之不及,这世子…不躲太平却迎狼烟?!
    …………
    ……
    七天后,顺利交了‘货’的相田弥生,听她那当大理寺卿的叔父讲起:翔阳世子在[东暖阁]军机密会上,与圣上三击掌,立下军令状。这一刻的相田弥生,顾不上细听或神往翔阳世子儒雅俊才胆色过人、足不出户胸怀天下、豪气凌云折服君臣……她只是想:自己,此番是害了抑或帮了那心系家国的藤真?
    同一刻的[丞相府]里,多年稳居左相之位、满朝文武无出其右的主人家——堂本五郎,也在书斋闭目静思,回味今日御前军机会议的经过……翔阳世子…亲见才知:果然俊美!只是这胆子、口气也不输相貌…不知此人在众皇子间排众而出,是何意?又不知这一横空出世,于朝廷明争暗斗的各派党阀、尤其于我左右,是何种作用…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太师椅上闭着眼的堂本丞相,再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也非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怎知大正皇帝此刻在[养心殿],独对辉煌灯火所思所想……这精神气色在‘头风症’愈后大不如前的天子,此际眼前,一会儿是消逝的绝代佳人,一会儿她唯一的骨肉、没有如常来请安见驾的藤真,脑中回荡着那桀骜少年在日间传诏军机会前、单膝着尘毅然决绝之语——
    「臣入宫积月余,坐食俸禄。今北疆势危,匹夫不怠。臣不才,唯拳拳之心。愿立军令状:兵马不动、六月退[大荣]。此心已决,陛下圣裁。并斗胆一赌:若退敌不果,陛下留臣项上人头,则回返宫中修身养性;若回朝交令,还请陛下一个恩典——臣自请出宫、遣还翔阳!」
    ——阿萝,这孩子的性格…全不像你温婉、不像藤王恭谦啊……像谁呢……真的很像那个人…那挂印辞官、天涯海角挟走了你心的人啊……翔阳,终不能驯服么……
    …………
    是夜……
    旁观者几多,残灯前各怀心思千头万绪。
    当局者两人,长空下心境通明千机待发。
    大事临头各自分,两颗年轻壮心,夜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家为国,黯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为那个人……家国路远,琴剑情长,这一别,不知再见又是何年何月,几番风雨……
    ——就要去蒙古了,是你的家乡呢……
    ——就要回草原了,是你的向往呀……
    金陵城外,长亭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栖霞山中,空山石径斜,人面知何处……
    ——这里,是最初见到你的地方啊…[积雨山庄]……
    下弦月如钩,又像极了三月长江边再遇的夜晚………这么想着,沐浴在满院月光中的藤真、与月下推门走入的牧绅一,同时抬起头,看见了对方……你…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并排坐在棋轩门前廊檐下。牧绅一听着剑司轻描淡写地说着“天从人愿…终于要回自己的家了…”静静转过头,看着清辉下轮廓韵雅的侧脸,望着那不看自己、只看向前方的碧眼,牧绅一恍惚觉得:今晚的月下仙,是真的要飞走消失了。
    不看阿牧也感知灼灼视线,愈发不自在的藤真,轻松的话再也接不下去。转过脸迎上沉思的双眼,目光直探里面的星空,终于看得那沉默的人开了口“立刻就走吗…”
    自是一贯的自信满满“不是,要先出趟门,若一切顺利…回来后就走。”无不顺利之理。
    听着语坚意定,牧绅一淡淡说“我,也正要出门。”马上引起剑司一问“是商旅吗?去哪里…”
    看看那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大眼睛。牧绅一把双手枕在头后、倚着廊柱,眼睛乍阖即开“…先说说,你去哪里。”
    藤真瞧着这疏懒的样子,忽然就想看他的应激反应:“蒙古。”说完睁大眼、盯着阿牧。
    果然,另一双眼睛也睁大了“蒙古?”
    藤真得意点头“蒙、古。”
    “我也是,明天起程回草原。剑司,跟我一起走吧!”牧绅一无端想起当日[大正寺]两人一起烧的几柱香,当即信了回神佛。
    “不行。你是回家,我是有重要的事去办。”藤真答得斩钉截铁,好一盆加冰块的冷水。
    “什么要紧事?你曾说过:若策马草原大漠,定是纵览戈壁落日黄沙万里。难道游玩重要过和我在一起?!”牧绅一被冷水淋得有点儿起火。
    ——我说过的话你记这么清楚干什么?!你…很想我跟你在一起?!——被这两问冲进头脑乱跑的藤真,不假思索大声辩解“就是重要——我去抢亲!”
    接着,他听到一句快要冒火的话“我也去!!”
    .
    .
    .
    是藤真的出生年,前情第1章;
    ②念珠可增加修行者的功德。根据《数珠功德经》的记载——铁:五倍。赤銅:十倍。真珠珊瑚:百倍。木株子:(又名"無患子",可能桃李之核,因其有避邪之功用)千倍。
    ③米芾《研山铭》真迹:[宋四大家]老米仅存的三件大字真迹之一,02年拍卖底价3500万。所以有下文‘千金难得’的说法。
    ④好像是有种叫[青山绿水]的细叶苦丁。而云南本就是茶乡,尤其盛产绿茶。
    ⑤牧第一次隔着竹帘见到藤真时,听了彦一的话以为‘三宝’都是孤儿。前情第4章。
    ⑥好像是有古琴曲叫《风入松》哦。
    ⑦本文中,陵南蕃有:河北+山西+陕西。[山海]属河北、近东北(大荣),[燕门]属山西、近蒙古(东边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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